何人长相守

那日,我一直在等她


边有骚动声响起,我猛地回过神,大殿王座上,璇姬正拉着将逸的手说着什么。

他精致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弯腰聆听的样子依旧不失王族高贵的风度。似乎是注意到骚动声,他抬眼看了一下我身后,便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默默站到了璇姬的旁边。

是他回来了。

我低下头,缓缓调整自己的气息。

白色战袍自身旁掠过,带着战场上浓重的血腥气。

“是前魔君的十弟,已尽数诛杀,请母后放心。”

我闭上眼睛,强忍住滔天恨意。

“看来这些年的历练果然没有白费,你做得很好。”

是很好,太好了,我教你的那些东西,到头来都用在了我族人的身上。

“此次辛苦,魔族余孽一日不死心,你身为妖界君王,就一日不可懈怠。”

不可懈怠,那下一个呢,是将逸,还是我?

殿上安静下来,我抬起头,璇姬饶有趣味地看着我,“负月怎么看?”

怎么看?我望向璇姬身边的将逸,他摇摇头,神色里有痛苦和不忍。

璇姬轻笑“没听清?那流云你,就对着公主再说一遍吧。”

他转过身,银白战袍纤尘不染,望向我的目光如厌横山上的万年冰雪。

“我要娶姽战为后。”

我竟然格外平静。

“是吗?负月恭喜圣君。”顿了顿,“也恭喜妹妹。”

“恭喜妹妹,你以后可就是魔界的大将军了。”白衣女子笑得明亮动人。

美艳的女子转过目光,面上并无喜色,“圣君让我拜将三日后去西境,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咦,姽战不想去西境吗?你以前不是说,西境离人界近,很想去看看吗?”

姽战一身似火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看向宫殿下的魔界大地,眼中凄楚一闪而逝。

“是啊,他们都说人世繁华,人间有情,我真的,很想去看看呢。”

她转头看白衣女子,神情哀伤,“公主,那你呢。”

“我会去的。”我看着镜中自己戴上的雕丹凤纹琉璃簪,那是我母后留给我的遗物,她曾告诉我,再平庸的女子戴上它,都能陡生光华。

“我这样,比之姽战如何?”

将逸不置可否,“你还是放不下,何苦为难自己?璇姬那里我会为你求情,你不要去了。”

我冷笑,“妖界圣君大婚,六界之中谁敢等闲视之,叔叔你在璇姬面前有多大的脸面,也敢为我求情?”

将逸并不生气,“你怪我贪生怕死奉承璇姬?”

我扶好琉璃簪,拢一下鬓边一缕散发,“我不怪你。魔界倾覆,你我皆惶惶如丧家之犬,懂得贪生怕死才能保命,才有站起来的机会。像十叔那样,也只能白白为父君陪葬。”

他面现担忧之色“负月,你想做什么。”

我看着他。将逸是我最小的叔叔,也是长得最像我父君的。魔界覆灭时,王族大半死伤殆尽,只有我和将逸被毫发无伤地送来妖界。璇姬以国宾之礼待之,借此笼络魔界子民。说是国宾,其实不过是仰人鼻息的阶下囚。一着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物伤其类,大抵如此。

窗外天宇之下有大红花瓣乱飞,妖王的婚礼,已经开始了。我慢慢阖上眼帘,“叔叔,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想活命。”

“想报仇,就好好活下去。”他用滴血的剑尖挑起女子的下颌,声音冰寒彻骨。

男子一身银白战袍,立于肃杀天穹之下。

女子身上的白衣大半被鲜血染红,那是她父君母后的血。曾经睥睨六界的魔君夫妇,如今不过是男子剑下没有生息的血肉。

“报仇?你会给我报仇的机会吗?”她清丽的面庞上是凄厉的绝望,却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

“我是魔界尊贵的公主,你以为我会臣服你们低贱的妖族吗?”

她站起身,神情倨傲。天地昏暗,疾风猎猎,她一身染血的白衣,无任何装饰的及膝长发在风中乱舞,明明落魄至此,却难掩骨子里的高贵。

“我死不足惜,只希望云弟早承大业,一生孤寂。”她一字一顿,仿佛说完这句话,用了她毕生的力气。

男子冰冷的表情突然破碎,他看向女子,神色凌厉,“如果你敢死,姽战、将逸,还有你魔界万千子民,都不会有活路。”看到她神情动摇,又不紧不慢地地加了句,“你王族世代血脉,就会从此断绝。”

“负月见过圣君圣后,祝君后永结同心,鸾凤和鸣。”殿上喧阗之声突然消失,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沉默良久,姽战上前将我扶起,“公主不必多礼。”

坐在上边的璇姬眉头皱起来,“你戴的是什么,你母亲留给你的雕丹凤纹琉璃簪?今天是云儿和战儿的大婚,负月如此大妆,意欲何为?”

我朝她一笑,“这丹凤琉璃簪是父君亲采人界上古青铜所制,父君说,要六界之内极贵之人才配得上,母后早逝,可见命格平常,负月也只是无盐之姿,配不上这簪,今日是想趁此良辰,敬献给璇姬。”

说罢,取下琉璃簪,恭敬奉上。

璇姬接过细细打量一回,看着我的目光多了些探究的意味,“负月果然懂事,只是也够冷血无情,这一点,真是像极了你父君”

我淡淡笑道,“魔本来就无情,璇姬该比我清楚。”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姐姐再怎么无情,流云都喜欢。”

魔界幽谷,淡黄色的花海延伸翻滚至天际。容颜稚嫩却绝美的男子,自身后拥着白衣女子。

“姐姐呢,姐姐也喜欢我吗?”

女子眸里波光流转,明明是已经动情,却强做淡然,“你不负我父君,不负我魔界,我自然喜欢你。”

男子无奈“姐姐知道我说的什么,”他将女子扳过来,抵着她的额头,“流云喜欢姐姐,想和姐姐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分开。”

“永远吗?”

“嗯,永远。”

六日后,璇姬神志失常,由妖入魔。

她进到我寝殿里时,我正在擦拭那只光华璀璨的丹凤琉璃簪。她摔光了我寝殿里所有东西,几近癫狂,却不动我半分。

“丹凤琉璃簪是我的。”她目眦欲裂。

我缓缓起身,走近她,“当然是你的。是你银狐一族以自身精血所化。只是你当初给了我父君,父君厌弃你,转赠给我母后。”

看到她眼里刻骨的妒恨,我加重语气,“魔无情,妖却如许多情,我不过用一个施了咒术的假物,就轻而易举地骗过你。我父君若知聪明如璇姬,牵涉到他就方寸大乱,定会感念你这般用心。”

“你如今是魔,你想你的儿子流云会怎么对你,妖界众生是否还会放心你,魔界子民会如何对他们的弑君者。”

“六界之中,不会再有你的立足之地,璇姬,这就是你的结果。”

她狂笑不已,“是啊,这是我璇姬的结果,可是负月,我流亡之前,绝对不会忘记你的恩惠,我他日有多落魄,你就会承受多大的痛苦。”

我不再看她,窗外红色的妖花还在飘洒,那是番红花,生长在最贫瘠的地方,代表着最坚韧的生命。

“我若顾惜此身,当初就不会活下来。”

我被璇姬锁在妖界厌横山。

厌横山高可触天,万年冰封,出乎意料的是,璇姬没派任何看守。

我被困十年,一直在等她来。

那日,我一直在等她来。

妖界大军压境,黑云欲摧。我虽拼尽全力突围,等到得王宫时,父母已经死在流云的剑下。

他说,“命才是最重要的,想复仇,就好好活着。”

他的法力是我教的,他的剑,是我为他打造的。最后,他用我给的东西带着妖界的大军进入了王城。等到我父母死在他的剑下,我才知道,原来幼时一时心善捡回来的小狐狸,竟是妖界的王子。

那一日,璇姬踏着我母后的尸身进入王宫,我看着我所有的亲人在我面前被斩首,大殿中血流成河。轮到将逸时,璇姬却让他们停下来,她看着将逸的脸,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和将逸活了下来,被送往妖界。

一日之内,我们从高高在上的贵族,成了妖界的阶下囚。

那日,我一直在等姽战,等她带着浩荡大军从西境勤王。在我茕茕一身时,如果世上还有谁能倚靠,那就只有她了。可终究,我没等到她。

再见时,她已是流云的王后。

“公主喜欢流云吗?”

“喜欢吧”

“那公主喜欢姽战吗?”

“也喜欢。”

“那公主喜欢流云多一点,还是喜欢姽战多一点?”

“当然是姽战,我最喜欢姽战了。”

公主没等到姽战,却等来了将逸。

他在璇姬逃亡后,逃回魔界,集结大军,十年后攻上厌横山。负月公主被迎回魔界,继承魔君之位。

新任魔君倾覆妖界,派出魔使在六界之内追杀妖王流云、妖后姽战和璇姬。一年年过去,派出的魔使总是无功而返,魔君大怒,杀了一批,又派出一批。几百年过去了,魔君不再杀无功返回的使者,但六界之内对他们的寻找,却从未停止过。

有厌横山一战的魔界士兵说,曾在上山那日看到妖界君后消失在结界里。

还有的说,不知为何,魔君被困厌横山十年,都无法脱身,山上璇姬布下的结界,却在那日轻易地被攻破。

又几百年过去了,魔界子民惊讶地发现,魔君负月竟衰老得如活了几亿万年。每年派出的使者都会回来,君王却不怎么在意了。

王叔将逸来看负月时,见她总是一个姿势,眺望着妖界的方向。

璇姬说,他日我有多落魄,你就会承受多大的痛苦。

只有将逸知道,流云和姽战再也回不来了,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目的,永远地消失在妖后的结界里。

很多年前,璇姬攻入魔界时,流云为保负月,答应母亲亲手杀死先魔君夫妇。他以为一切可以瞒着她,可当他转身时,那一袭白衣的女子正站在他身后,眼里只余幻灭。

璇姬曾经经历过的背叛,如今都发生在了负心人的女儿身上,只是她还是被那一只琉璃簪所惑,中了上面的咒语,被痴心害得流亡六界。

那个叫姽战的明艳女子,因为公主一句“喜欢”,从此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入得了眼。她从西境千里奔回,看到城破后,尸横遍野,公主被擒,却格外冷静地找到流云,“你保我一命,我助你还她自由。”

将逸想起年轻时游历人间,听说书人说过一句话,“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恨不得他死?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他死后,天地之大,只余寂寞。

我助你还她自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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