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西瓜的男人，歪戴着一顶宽檐大草帽，拖着一卡车的西瓜，停在靠近小区门口不远处靠马路边的一条河堤旁。他不像小区门口别的瓜农，开着个大喇叭一遍遍叫卖；也不像黄昏时分吱吱呀呀烧烤的小炸串贩们，试图用花花绿绿的食色来诱惑路边人们饥肠辘辘的肠胃。
这是一个看上去胖得有些彪悍，颇有几分仗义的东北汉子。脖颈上挂着一条灰白色的毛巾，常穿一件浅系的衬衫，配下半身短大裤衩，踩着一双人字形拖鞋，发型自然是老理发店里最常见的几毫米短平头。
一车的西瓜在路边显得格外养眼，绿旺旺的，在流动的河水边，在榆树舒展的枝桠下，真像一幅新鲜的油彩画。
有时，有人经过问他，西瓜怎么卖？
他望了望人家一眼，不说话。
人便也识趣地走了，一个，两个，三个。
他也并不着急，显得很是漫不经心。
因着和他住过同一个老小区，平日里也常照面，算得上半个老主顾，对我也算是熟络。相识久了，便多了几分交谈的欲望。
他卖瓜，几十年的老本行生意了，没有租店铺，常年属游击型商贩。不刮风下雨，每天四点半出摊，晚上八点收摊，再去另一个流动摊点。
他自称对方圆五公里的水果商铺了如指掌，卖的水果比起别家，更是不在话下。他说，什么月份的西瓜从什么地方进货又大又甜，什么地方的杨梅是最好吃不过，什么地方的阳山水蜜桃是最货真价实。
你不信，他便嚷嚷着让你回家翻翻地图瞧一瞧。
六月，照常在他那里挑瓜，边挑边念叨着，老板，上次你卖的瓜没有这一车好，这一次进的瓜明显好太多。
他咧嘴一笑，大方承认，两次瓜进货不一样，这次确实好！
有骑自行车的年轻人经过，问他，老板，瓜怎么卖？
他慢吞吞地望了人家一眼，但只这一眼的功夫，人便也走了。
还有一个走路经过问价的妇女，他也懒懒地说话。
再有一个骑摩托车的。
我为他着急，抢着回答，三块一斤。
他笑我说，你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这些人压根就不是诚心想买，想买，不是这个样子！
我笑道，那是什么样子？
他便生龙活虎地演给我看。你看，刚刚那个骑自行车的，问价时身子都是往路前方倾，明显不诚心想买，只是顺便问问看；那个走路经过的，只是站在路边瞥了一眼，身子也是往前倾的。这些人啊，你说了价格也是白说。
我不服气，和他坐在河堤上，看来来往往的车流与行人。只要有人问，便抢着回答。但无一例外，没有一个是爽快买下的。
久经沙场的他一副未雨绸缪的老道模样，这回，你服气了吧。
他说这话时，嗓门又大又亮，好像熟透了的西瓜咔嚓一声急着让你瞧瞧它的果瓤。
黄昏的余晖渐渐浅了影，只在天边留了一线淡淡的绯红，映衬着深蓝色的夜，还有闪烁的路灯、喇叭声、小商贩的叫卖声。我恍惚看到他蹲在路边，像一位熟悉又可爱的生意人，不动神色地出演着一幕幕没有彩排的商战戏。
年少时，最喜那种恢弘明亮的大型连锁超市；几经岁月斑驳后，反而莫名欢喜那种乱糟糟油腻腻的菜市场。
置身于逼仄哄闹的商贩中，游走于各色各样的瓜果蔬菜、鱼虾豆类间，耳边充斥的是咿咿呀呀的声音，讨价还价的、砧板砍肉的、油炸果子的。脚底下是灰糊糊的水泥地，人穿着拖鞋踩上去有一种磨砂的质感，那嘀嗒嘀嗒的走路声听来异常地和谐。偶尔，淌进坑坑洼洼的污水洞，踩到滑腻的瓜果皮......身之所及，眼之所观，竟觉得这瞧着二十几年，常常避而远之的菜市场才是人世间最磅礴大气的一湖圣地。
一位老阿姨在小摊位上买了一根胡萝卜，叫嚷着店家送一大把小葱。
小商贩不乐意，这是要钱的。
老阿姨一把扔下刚提起的胡萝卜，回应道，这么点还卖钱，那我不买了。
转头，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小商贩和周围的人续叨着，这阿姨，好会算计的。这把小葱啊，比她买的一根胡萝卜还要贵，让我就这么送她，没这个道理的。
我站在旁边笑，挑了几个卖相较好的土豆，一把水芹菜，一圈的小南瓜，一小碗剥好的毛豆。一一装袋、上秤，扫码付款。幸好，小商贩往里面塞了一小撮水嫩嫩的小葱。
笑嘻嘻地递给我说，您拿好嘞。
拎着一揽子的红红绿绿，走进路边最寻常的小菜馆。出餐口上方用红色打底明码标价着食物的种类和对应的价格。大红底色配最明艳的黄色汉字，鲜艳极了，也生动极了。
窗口摆着一瓷盆的酱料，小葱花，青辣椒，红辣椒，切成碎丁，搅拌在一起，在热油锅里滚上一滚，各种小料的清香糅杂在一起。端上一海碗的牛肉粉丝汤，切成薄片的牛肉在酱料里蘸一蘸，入口鲜香爽滑。
最好再配上一两张烤的焦焦的小酥饼，将一小碟酱料薄薄地铺满一层，卷起来，一大口咬下去，脆、酥、香、鲜、辣、甜在口腔里共振，如上演一场味蕾盛宴。
地道的民间美味，真真夯实。
一边吃一边念着心事，有时会碰撞出一种一吃泯恩仇的快意。
人间值得，如此而已。
经沐过时光的洗礼，年少时遥望的宏大愿景终究会在某一段日子里逐渐淡化，成为几十年生活中一把拽不住的风沙，而最终牢牢贪念的不过是四方食事，一湖人间烟火。卖西瓜的汉子，讨价还价的老阿姨，一本生意经的小商贩，这些凡俗得不能再凡俗的人与事，竟成为日后心头惦记的一两两蜜饯。
冥冥中遐想，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其实从未被凡尘俗世磨灭了棱角，而是经过岁月的洗礼，更缱绻悠长时光里的绵绵情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