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突然想哭,可是想到自己作为一棵树是不会哭的,那种悲伤之情就犹如滔滔江水快要把我淹没。
苍天啊!谁能告诉我,为毛我这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一颗小树苗呢?
没错,昨晚确实小小的抑郁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也确实是想过干脆变成一棵树得了,什么都不要想,晴天晒晒太阳,雨天淋淋雨,那小日子简直不要太滋润了。霸特!我一年少无知的孩子偶尔闹闹情绪而已,您老怎么还给当真了!?
这下好了,深山老林的,不是明摆了为难我这个路痴中的战斗机嘛。何况也不知道给我组装个腿,要不好歹也给我披件外套啊,我现在可不是穿开裆裤的年纪了,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的,叫人家怎么好意思?
持续哀嚎数天,却始终无果。
好吧,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安之。而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无非是打好内部关系,据我观察,我所处的这一块的当家人——哦不,当家树,就是我面前的那颗粗壮叶又密的老树(嘿嘿,原谅我才疏学浅,叫不出那家伙的名字)。它之所以当的了这个家,我想,保准跟它那保护伞般的体魄脱不了干系。
有了它的庇护,像我这种新生命才可以健康地长大。酷暑严寒,它都替我们挡着,雨露啥的,它也给我们留着,时间一长,感觉就跟自个儿爹妈似的。
我的邻居是株兰草,可我每次跟它说的时候那家伙还死不信,非要往自己脸上贴金,说它明明是山里一枝花。末了还不忘飘摇一根长长的叶子,那模样,就跟我小时候我舅给我抛的电眼如出一辙,看了都叫人肌肉乱颤。
其实说了半天,我连自己是个什么品种都还没弄清楚。只听有点儿资历的树叔叔们提起过我好像是当家的延伸出来的另一个分身,于是我就跑去问当家的我跟它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只故作深奥地说,一切都是缘。
我听了又要痛哭,谁说不是呢,孽缘哪。
02
我发现作为一棵树,我也能算是个话痨了。不仅我这么觉得,其他同胞们也一早就跑去当家的那儿告了我的状,然后很快接收到明令“不得破坏森林秩序”。你问我委屈吗,废话,没看我正伤心呢嘛。
没想到,我这做人做的高不成低不就也就罢了,做个树我还处处招人嫌。
行,你的地盘,我想做主也做不了。我忍还不行吗?
于是,我沉寂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就在我差点以为自己死了的时候,原本艳阳高照的天,不知怎么的,突然间狂风大作,我浑身一个激灵,发型全乱了。刚要破口大骂,却发现没有口可以破。
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整个树林充斥着诡异的笑声,久久不散。
正纳闷呢,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挠我痒,而且还是全方位的,面面俱到,服务五颗星的那种。
于是我也不厚道地加入了爆笑队伍中。
笑到最后,真的整棵树都要虚脱了,可是那家伙没停,就只能继续笑。渐渐地,我感觉身体都快扭成麻花了的时候,风停了,雨来了。
雨水哗啦啦的,振聋发聩,不过我却没怎么感觉到疼,因为有当家的替我挡着。
经历了这次大劫,兰草反倒因祸得福了。原来它迟迟不开花都是缺水捣的怪,一场雨水过后,它那点初露的花苞上夹着零星点点的雨滴,晶莹透亮的。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赞美它:我从来没见你比现在还要美的时候。
我以为它会突然间含苞待放,可没想到那家伙还是还是一副万年不变的骚包样,只冲我轻轻扭了下叶尖,就又放肆狂妄地大笑起来。
我无语,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03
在那之前,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见到个人,关键,他还是个活的!
彼时,我已经长高了不少,好像也正因如此才得以有幸被那小孩选中,他本来是坐在地上的,后来瞧见我那只风情万种的枝干像是在朝他招手,就一股脑儿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又一股脑儿坐下去,地点从地面转移到我身上。
他倚在我身上,自言自语说了一大堆:
唉----(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我这样跑出来,被我爸妈发现会不会打死我啊?(知道你还乱跑?不过没事,打是亲,骂是爱)
我实在是不想去学校,老师太凶了。(嗯,这个我曾经倒是深有体会,兄弟,不容易啊)
我想回家。(----我也想回家)
你说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比我好点,至少你还有家可以回)
哎,我怎么跟一颗树说这些呢,反正说了你也不懂。(呦呵,小子,瞧不起树呢?)
谈话就此收梢,小男孩的爸妈来了,看到他的那一刻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默默祈祷:小子,要好好的。
哎,你怎么了?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在那装深沉哪。说话的是那株兰草,至少目前我还不承认它是山里一枝花,因为它的花苞还没有完全绽放。
我没理它,独自一人默默感伤。唉,你看,我就说自己尘缘未了吧,做了这么久的树,还把自己当人看。我很想问问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一切?到底哪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属?
04
野猪过境的时候,朝阳刚刚越过地平线。
我是被那一声声堪比地雷爆炸的脚步声惊醒的,看见那一只只长着獠牙,披着黑毛的庞然大物,我不争气地吓尿了。兰草那儿地势比我矮,我的尿液顺着根部一路向下,蔓延到它的地带。
下一秒,我听到它怒吼,你个脓包,几个野猪就给你吓尿了,有没有见过世面啊?
我刚想辩解,却感受到一波更加剧烈的震颤,然后,兰草就蔫了。野猪的贱蹄所踏之处,正是兰草所处的坐标位置。它那引以为傲的花苞被践踏得体无完肤,目测一下伤残程度,就算侥幸捡回一条小命,山里一枝花的梦想是必破无疑了。
自那日之后,兰草就变得悄无声息了。我以为它是死了,可它的叶子分明没有半点枯黄。
但我知道,活着的兰草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它的心早在花苞坏死的那一刻就跟着去了。
心死了,往往也就时日无多了。
那一年的太阳空前毒辣,兰草就在被它晒死的第一批生灵之列。
我对着那一堆枯黄的杂草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永远都是我见过最美的花。投胎的时候记得眼睛擦亮点,不要再来这种危机四伏的山林里吸收天地精华了。
没开完的花,下辈子记得一并开了。
05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过了十年,我真的如那些树所说,跟当家的有种特殊的联系,因为我变得和它一!模!一!样!
长大后的我再也不用仰望它,反而一低头,就能看到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花花草草们,它们因着我的庇护,雨露均沾,茁壮成长。这一度让我有一种自己就是神祗的错觉。
当家的近来身子好像差了许多,皮肤皱得简直不像话,那一道道裂痕是一把叫做岁月的刀留下的。
我记得它好像告诉过我它就快到一百岁了,于是我们并肩站在滂沱大雨中的某一天,我问它,当家的,你什么时候才能称得上是百年老树啊?
它又掉了几片叶子,静静地躺在地上,被雨水渐渐掩埋。还差几天就是了,它回答说。
后来,它到死也没有成为百年老树。几个伐木工看中了它,手里拿着电锯,嗡嗡作响,我的耳膜几乎就要被震破,我突然就发狂了,疯了一样晃动身子,可到最后我用尽最大的力气也没能救得了它,掉下来的叶子羽毛拂面般划过他们的脸,没错,我强烈的怒意在他们那儿根本就不以为意。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当家的死在我面前。倒下的那一刻,我听见它说的最后一句话:百年老树,千年古树,不过一念之间。
然后,我从初来乍到变成这里的当家树,不过一夕之间。
我明白,我的肩上背负着使命,我护着麾下的生灵,一如当家的护着年幼的我。
它未完成的,我来替它实现。
从百年老树,到千年古树,不过一念之间。
穷其一生,我终究还是成了一棵千年古树。谁也不知道,我曾经,是人,不是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