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伤悲,惧怕死亡。
——《吉尔伽美什史诗》
我们无法对自己的灵魂深处说谎。
——柏拉图
跟朋友聊天,朋友突然提到临终关怀,他目前也在某城市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他留下一个问题:一位老太太行将老去,该如何对其进行临终关怀?是说“家里一切安好,你放心走吧”,还是“家里仍需要你,再陪陪我们”?
朋友没提供方法论。不久,阿庄突然关注起这个话题。他身边,发生了一些糟糕且忌讳的事情。
一周前,阿庄的外公突然去世,没有病榻遗嘱,没有临终关怀。老人如同风中即将燃尽的蜡烛,迟早芯尽光灭,遗憾的是没能好好告别,没能一家人围在老人的病床边陪伴他,送他最后一程。
中国人对生和死都有莫大的禁忌,死是“走了”、“睡了”,自然也就不怎么需要好好告别。然而,生是得到,死是失去,于世人到底是一件晦气之事,各种悼念仪式中亦充满了去晦辟邪之意。
不可否认的是,更多的仪式表达了对逝者的缅怀和疼惜,而逝者只能泉下有知了。我们似乎更注重跟另一个世界对话,而不是在同一个世界里,好好珍惜,好好告别。阿庄想对外公说的话,只能到其长满杂草的坟前诉倾诉。
祸不单行,阿庄的小姨丈由于身体不适,到医院检查,结果查出了癌症晚期。家里不甘心,亦不相信权威诊断。似乎一个医生治好病人的疑难杂症就是妙手回春的神医,诊断出病人罹患绝症就是不学无术的庸医。
癌症晚期宛如杀人取乐的绝世高手,他不谋钱财不图权势,甚至无关仇恨,某一天他施展轻功,飞到了手无寸铁的你的眼前,跟你说,你快要死了,挣扎是没用的。好好珍惜时光,享受这种绝望的快感吧!
如同热播剧《我的前半生》中,罗子君的母亲甄珠在厨房择菜时突然晕倒,送到医院诊断出癌症晚期,还没来得及交代后事便病逝。罗子君泣不成声,活蹦乱跳的人怎么能说走就走!这样的突袭让人什么准备都没做!
阿庄、小姨妈、表弟表妹,以及所有的家人都抱着微弱的希望,祈祷下一家医院能推翻先前的结论,卸下悬在这个家庭上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然而,美好愿望终归是愿望,高端医学仪器加上精湛医术写就的诊断书,上帝也无可奈何。
医生没明说患者的生命所剩几多,但癌细胞已经扩散转移没得治了。“他想吃什么就买什么给他吃吧”,医生这样嘱咐阿庄的小姨妈。小姨妈哭肿了双眼,并因伤心过度两度昏阙。
假设你今年20岁,专家医生说你得了某种病,只能再活60年,你会怎么办?如果这种病没有疼痛,不影响身体的系统功能,不用吃药忌食,家人也不瞒着你,我想你也就一笑而过。因为,再活60年是一个没有紧迫感且不会引发亲人痛苦、朋友同情的期限。
可阿庄的小姨丈不一样,他年过四旬,最坏的结果是能活半年到一年,而且毫不知情,只当是稍微有点麻烦的疾病。全世界都瞒着他,避开他议论纷纷,仿佛他是个聋子。秘密就是这样,曝晒于太阳底下,却唯有当事人处在黑暗中。
阿庄曾经跟小姨妈商量,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小姨丈,让他心里有数,想做什么赶紧去做,别到时候抱憾而去。身患绝症已然不幸,没能好好度过所剩的生命,岂不是更加不幸呢?
精神科医生欧文·亚隆的一位来访者对死亡充满了恐惧,在一首小诗里她这样写出了面对死亡的态度:
死亡,在每一天里若隐若现
我试着留下走过的足迹
兴许这会有点用
我竭尽全力做到
全然活在每个当下
人,是不是最怕死得不明不白?是不是最怕有些话没机会说,有些人没机会见,有些事没机会做,就要阴阳相隔了?
阿庄想起美国,这个没几百年历史的国度,不仅对性(性代表生)很开明,对死也看得通透。如果家里有老人身患重症又救治无望,老人可能会选择“安乐死”。家人陪伴在老人身边,深情而平静地握着老人的手,送她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
欧文·亚隆在讨论死亡的著作《直视骄阳》里说,你不能直视骄阳,也不能直视死亡。一个敢于用肉眼直视如此耀目的骄阳之人或者民族,肯定也敢于直视死亡。我们无法忍受这种焦虑和痛苦,是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想承认死亡的如影随形。这个,何尝不是我们需要补习的功课?
阿庄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态和方式去跟小姨丈聊天。既然最有知情权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病情,那阿庄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语言有时苍白无力,并不是它意义空洞软弱,达不到效果,而是你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说。可你很着急,非得说点什么不可。沉默仿佛漩涡,让人越陷越深,直到掉入永久旋转的黑暗。
小姨丈身边有其他亲人在,他们拉家常,偶尔也关心小姨丈的身体状况。大家默契地将一些禁忌的词语锁在储物室,能拿出来说的话都是精心筛选出来的,无意义,亦无伤害。小姨丈偶尔搭几句话,不同以往话痨的他。
阿庄看着小姨丈的脸,看着这位不知何时就会离他而去的亲人,心里充满了怜悯、悲痛、无奈和恐惧。小姨丈眼神迷离地看着别处,岁月走过的痕迹都镌刻在脸上,不知他心里是巨浪滔天还是小溪轻流?
阿庄刚得知小姨丈的病情时,曾打电话跟大姨妈确认。大姨妈叹了一口气说,你小姨丈走“回头路”了。
小姨丈正在努力地往前走,认真地生活,为什么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为什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却没人跟他说,让他傻傻地认为路还长着哩?
是的,阿庄明白,这是一件沉重的大事。家人怕小姨丈知道真相后经不起打击,宁可一群人共同担负,背后抹泪人前笑,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是那么的纯朴、善良又无奈、慌张。可我们欲言又止,所忌讳的到底是什么?
该如何好好跟绝症患者说话,该如何好好跟绝症患者告别,这到底是亲朋好友的自私想法,却也在情在理。
然而,最重要的是,患者本人该如何有尊严地、体面地、公平地、真实地在余额不多的生命里与这个世界相处,他才是最不应辜负时光的人。
欧文·亚隆是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精神科医生,多年来以死亡焦虑为工作重点。行文至此,也以其对死亡的思考来结束本文。
我坚信我们应该直面死亡,就像正视其他恐惧一样。我希望通过去领会,且真正领会人类的处境——我们的有限性,我们短暂的生命之光——品味每个独一无二的当下,享受全然为是的喜悦,也由此培育我们对自身,乃至对全人类的悲悯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