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盼

1.

林家村有个出了名的王寡妇,心眼活络人也爽快,干起活来利索得很,一点儿都不比田里的汉子差,伺候长辈更是处处周到,村里没一个媳妇赛得过她。唯有一点,也是最招人说叨的一处,因为这个,林老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给这媳妇好脸色看。之前老汉花钱从人贩子手里把她买到林家村时,心里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想着寻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把儿子栓住,日后有个一娃两崽的落下来在村里扎了根,这没心没肺的也就不会成天嚷着要出去闯荡。

说起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林老汉的心窝子就绞得直痛,似乎每个村都有那么几个青脸楞头的汉子,书没读几个,志气却比林里的鸟还高,动不动就背床铺子嚷嚷着去这去那,镇上走一圈回来立马要收拾东西跟人走,要不是林老汉说托人给他买了个模样俊俏的姑娘,又哭自己孤苦一人还养了个白眼狼,估计这没良心的早都屁股一拍走人了。

哎,盘算过来盘算过去,还是盘算不过命!林老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把老本都掏了出来,谁成想一买竟买了个不下崽的。刚弄进村的那几天裤腰带勒得死死的不肯脱,后来抡起扁担杆打了几顿硬把这裤子扒了下来,眼瞅着肚子开始大了慢慢有了动静,这不要命的赔钱货不知道从哪弄了碗“绝子汤”,这一“绝”,也彻底绝了林老汉那留不住的儿子的全部念想,蹲在村口抽了几日烟就一声不吭地走了,没去镇里,也没带床铺子。这媳妇留在村里,留得久了就成了娃娃们笑话的“活寡妇”。

王寡妇不在意村里的流言流语,也不愿窝家里养猪喂鸡受公公的气,每天一大早就扛个锄下地,直到太阳快沉了才跟在一群臭烘烘的汉子后面回来。林老汉看她不但不跑,干起活来比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卖力,便也慢慢褪了怨气,只天天寻个墩子在村口坐着。

2.

又是一天下地回来,王寡妇打算从山上摘点野菜晚上回去弄点菜疙瘩。等从山上下来,天已经暗了大半。远处的山一层一层叠到一处,山上的公路宛如一条白练环着绕着望不到头尾。王寡妇走着走着,远远看到脚下白练尽头那棵年老的大槐树,似乎每个村的村口都有株苍老的古树,在半明半暗的天际间凝结着村里人的离别和企盼。随着槐树叶枝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王寡妇注意到那个蹲在树下的黑影,“你僦这儿弄啥?”林老汉抬头看了王寡妇一眼,头一别:“不弄啥。”“那回去吧,我给你揪点菜疙瘩吃。”“你先回吧,我等天黑透了着。”

王寡妇看看天,又瞅瞅蹲在地上的林老汉,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等不得,这干僦着哪里等的回,做娃娃的都没良心,等死了也回不来,回来了也是死。”王寡妇心里想着,又不由抬头看着天。天空已经从靛蓝转成藏青,一钩浅浅的寒月挂在山头,很快便被一片灰云隐了去。王寡妇将揪好的菜疙瘩下到锅里,蹲在灶子前开始发怔。

灶上的水沸沸腾腾滚了起来,灶膛里,柴火烧得劈啪响。王寡妇仍旧怔着。似乎心里头也有什么烧得劈啪响。

王寡妇想家了,她想起阿婆了。

3.

阿婆是王寡妇唯一的亲人,也常爱拉着她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一坐就是一天,每次都等星儿全爬上了山头才抱着熟睡的鹤儿回家。鹤儿是王寡妇的小名,听阿婆说是爹给起的,王寡妇从没见过自己的爹,娘长啥样也忘了。只记得小时候娘回来过一次,带着一只竹编的鹤,那鹤扑棱着翅膀有趣得紧,除此之外,便再记不起旁的。

阿婆有六个儿子,就娘一个女儿,所以阿婆格外疼娘,也疼鹤儿。儿子们大了,纷纷出了村,到城里去寻出路,寻到了便在城里扎了根,开始是过年的时候回来,后来慢慢的也没了信,可能是走得远了就迷了。

鹤儿慢慢长大,阿婆也就慢慢老了,有时候在村口坐着坐着忘了时辰,鹤儿醒了阿婆还坐着,后来阿婆走不动了,就从村口坐到街口,再后来,就只能歪着腰斜在院门口坐着。

鹤儿知道阿婆在等什么,她心里也一直盼着呢!阿婆老了,自己又背不动,哪怕回来一个顶事的,带着阿婆看看腿调调身子,鹤儿也欢喜。可是等啊等,人还没等回来,阿婆就先病了。

4.

阿婆这一病,可把鹤儿急坏了。那时候村里正拆迁,一群一群扛着包袱竹席的外乡人住进村里开起了工厂,工厂里的机器声把阿婆吵得睡不下,废铁垃圾堆满了村子的犄角旮旯。村里人一户户迁了出去,再没人来管这婆孙俩的死活。

眼看着阿婆病得下不来床,家里的光景也一日不如一日,鹤儿把值钱的东西全给了外乡来的黑子,让黑子到城里换些草药给阿婆治病。但光抓药不看医也不是法子,鹤儿便求黑子请医生过来,黑子却说她那点东西根本请不来城里的医生,况且阿婆的病不寻常,把小鹤儿卖了都不一定能治好阿婆。

谁成想,鹤儿真的找人贩子把自己给卖了!人贩子路子多见识广,鹤儿求他把阿婆的儿子找回来,便分文不要甘愿跟他走,人贩子一听这买卖划算,鹤儿村里人不知道,他可全知道,那老婆子的娃娃们好几个都落户在不远的白阳镇里,离这村子不过半天的车程。鹤儿半信半疑地跟着人贩子到了白阳镇,果然在街上瞅见了自己的大舅和三舅,直接扑过去就是一顿哭,哭了好一会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婆病得快不行了。大街上人来人往,每双眼睛都有意无意地往鹤儿和两兄弟身上瞟。大洼和三洼两兄弟哪经得住镇里人这般打量,连忙也跟着哭了起来,放下手头的话计直说要连夜赶回村子。

到村口的时候天已渐渐暗了,一团落日醉红醉红地吊在那棵大榕树上,只顾凝瞪着迟迟归来的人。一回到家,鹤儿便点了灯扑进里屋:“阿婆阿婆,舅舅回来了舅舅回来了!”鹤儿攥着阿婆的手,觉得比往常冰了不少,于是赶忙又寻了床铺子裹在阿婆身上,大洼三洼跟在后面,看着躺在床上毫无反应的母亲,心下一惊,上前细细看了看,便让人贩子先把鹤儿引出去。

鹤儿虽有些疑惑,却不敢吱声,只悄悄掩了门跟着人贩子走了出去。“这人也给你找到了,你可得跟我走了。”人贩子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鹤儿。鹤儿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得把头扭到别处:“我舅回来了,到时他们就把我赎回来了,你且等几天,先紧我阿婆的病。”人贩子将嘴里的草吐出来:“赎?你还指望着你那两个舅?娘死了都不哭不喊的,还会赎你这个野丫头。”鹤儿一听眼都瞪圆了,朝他的方向啐了一口骂道:“你说谁死呢!我阿婆看了医生过几日就好了,肯定比你这种黑心的贩子活得长!”人贩子一下急了,扯着鹤儿的头发就往外拉,鹤儿哭喊着大叫,惊动了里屋的人,“干嘛呢哭天喊地的,叫人听见了成什么样子!”鹤儿看见从里屋出来的大舅,连忙把嘴唇咬的死死的不出声。那人贩子也放了手,大咧咧地指着鹤儿:“这丫头可是把自己卖了来寻你们,今儿我把话放这,你们要赎,就把钱带着到街上找我,要不然就把人看好,三天后我过来拿。到时候看不到钱也看不到人,你们可别想再在白阳镇坦荡荡地混。”说完便把脚边的一垛草踢散甩门走了。留下憋着泪花的鹤儿和额上布满汗珠的大洼。

鹤儿看着不说话的大舅,怯生生地问道:“舅,阿婆可醒了?”大洼一看见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气不打一处来,这老人本来就是半截子入土了的,非得把他寻来,这下可好,不但得办丧事,办得不好又该引人说道。想着想着大洼愈发生气:“醒醒醒,醒什么醒,你一天不好好支应着你阿婆,现在被你折腾的连气都没了。”鹤儿一听被吓住了,怔了半天连忙跑进里屋,看见三舅正四处翻寻东西,鹤儿顾不得他,直奔到阿婆跟前,阿婆的手真凉啊,比鹤儿的心都凉。望着阿婆满脸凝住的褶子,鹤儿突然哭不出来了,只紧紧暖着阿婆的手。窗上糊的麻纸破了好几处,筛进一片空荡荡的月光,冷清清,也寂沉沉的。

5.

“想塞呢?疙瘩都糊黑了。”林老汉推门进来,只见王寡妇背对着门,映在地上的影子在白花花的月光下显得孤零零的。王寡妇回过神来,才发觉脸上冰冰凉凉。她用袖子抹了抹,回头叫道:“哎呦,这火烧旺了!爹,你搁里屋等着,我再重新下一锅。”林老汉摆了摆手,“随便弄点就吃了,吃啥不是吃。”王寡妇也没拗,从锅里挑了不那么黑的盛一碗端给他,自己啥也没吃便回屋了。

第二天早上,王寡妇照例扛着锄子打算去地里,林老汉把她叫住:“今儿中秋,过节,你在屋收拾收拾,我去村口站站。”王寡妇看看林老汉,又看看屋里:“没啥收拾的,都利利落落的。”林老汉急了:“万一有人回来了咋办!屋里都没个人照应像啥样子呦!”王寡妇知道他说的人是谁,也懒得跟他辩,把锄子放回去拿了个布袋出来:“那我去街上置点东西去,你中午就回家里吃。”林老汉连连点头:“行嘞,置点东西好,多给家里置点......”

王寡妇从街上绕了一圈回来,就买了几捆麻纸,天渐渐凉了,屋里的窗子得再糊几层,王寡妇边想边走,忽然听到有娃娃喊“鹤儿—鹤儿—”,王寡妇一惊,慌忙回头看去,原来是几个娃娃在玩竹鹤,王寡妇盯着他们,想起自己以前也是这样玩着娘给的竹鹤,周边却是哄了一群娃喊“鹤儿—鹤儿—鹤儿是个野娃娃—鹤儿的鹤儿是野鹤—”

“王寡妇!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村里的李婆娘凑到跟前,瞅了瞅那群孩子笑着打趣道:“怎么?后悔啦想生个娃娃养?”王寡妇回过神来,只笑笑也不说话,李婆娘点了个哑炮,自觉无趣,便扭着屁股走了。娃娃们看见王寡妇,纷纷围了过来,学着李婆娘“王寡妇王寡妇”地叫,王寡妇也不恼,只拿了他们的竹鹤说:“你知道为什么婶儿叫王寡妇吗?”娃娃们纷纷摇头,王寡妇便把竹鹤飞了老远,娃娃们不等她说完便笑骂着去追竹鹤。只留王寡妇独自一人站在那喃喃:“要了娃,娃也是要走的,抱在手里的时候是热的,走了就冷了。日日夜夜等在村口盼着,盼回来的都是硬邦邦的心肝子。”

说完拢了拢布袋,转过身准备回家,一抬头便看见林老汉一脸落寞的站在不远处,微眯的眼睛里一片浑浊。王寡妇登时愣住了,立在那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林老汉沉默了一会摆了摆手说:“回吧,吃饭。”说完便背过去佝着身子一晃一晃地走了。没走几步林老汉又停了下来,抬着头望着天上那轮白灿灿的日头说道:“这人啊,活着总得有个盼头。”说完叹了口气, 又颤颤巍巍地晃着回家了。

王寡妇望着那个伛偻的背影,眼前突然模糊成一团,仿佛忆起了谁,好像是村口的张大爷,又像是村西头那个林奶奶,也像拾破纸的高大娘,还有谁来着,那抹熟悉的身影晃了又晃,王寡妇也记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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