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天泉
一夜秋雨过后,太阳终于在天边低密的云层间略略露出脸来。初升的日光闪着万丈金辉,将乌沉沉的灰云勾勒了一圈金边。雨云逐渐退去,昆仑虚山脉龙气蒸腾,映衬在清朗蔚蓝的天空下更显遒劲雄壮、肃穆庄严。
墨渊依旧在声声远去的鹤鸣中醒来,怀中空空如也,身边的衾褥早已冰凉没了温度,枕畔空留缕缕桃花的芬芳萦绕鼻尖。墨渊开启神识,倏然向四周散去,遍及昆仑虚每一个角落去寻找白浅的踪迹。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墨渊脸色骤变,匆匆披衣趿鞋下了榻,传音入密唤来了昆仑虚每日最早起床的长衫,向他询问白浅的去向。白浅走得急,也并未曾知会任何人,长衫自然也无从得知。二人又询问了昨夜里负责巡山守卫的令羽,令羽最警醒,并未发觉外人闯入的气息,所以同样一无所获。
长衫见师父忧心忡忡,只得宽慰几句:“十七平日里虽爱玩爱闹,但属她最懂得师父的心思。她知道师父最惦念她,所以一定不会走远。许是十七有什么事,临时出去一时半刻的,用不了多久自然会回来。”
令羽也没有其他法子,只劝墨渊再等等,若是十七一日内未归,再去外面寻找也不迟。墨渊别无他法,挥退了二人,独自在寝殿内徘徊了片刻,心中依旧放不下。
墨渊与折颜、白止熟络,自然知道青丘的狐狸皆是被放养长大的,天性自然,从不被束缚,所以白浅化作男儿身上山拜师学艺的那两万年,墨渊也从未压制过她的天性,任由她十六位师兄带着她胡闹,他最多在暗中护着她些,捅了篓子替她善后罢了。
若说他为白浅操心太过了些,可他有十七名弟子,他不在的这七万年,每个人都好好的,唯独她,她都经历了些什么?独自封印擎苍跌落凡间,被诬陷、挖眼,遭人诟病,跳诛仙台…若这些是飞升上神命定的劫数倒也罢了,一杯忘情药喝下就此翻篇,全部忘掉。天意偏偏在劫难逃,因缘际会间让她想起那些伤情的过往。即便如今她外表看似风轻云淡,内心却依旧伤痕难愈,以至于面对他带给她的这段感情时小心翼翼、瞻前顾后、踯躅不前,完全没有了少年时身为一代帝姬的骄傲与自信。
前几日,青丘的喜宴间,折颜与他在波光潋滟的湖光山色中散步时,曾随口问过他,若就这样向白止求了亲,办了婚事也就罢了,如今少绾回来了,他可有什么打算?
墨渊颔首不语,与少绾之间,若论情分,也仅是当年在水沼泽学宫中的同窗之谊,并未比昔日的瑶光熟络多少。这一点恐怕少绾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
远古时,魔族的女子大半不羁,不似神族有许多种规矩约束。她们行事大胆放荡,看中哪个男子,一向有当夜即同对方春宵一度的传统。
少绾的心思明里暗里的同墨渊透露过许多次,始终得不到回应便急了。于是一个凉风习习的夜里,少绾依着传统悄悄然闪进墨渊的竹舍,幽幽地挨上他的石床,打算自荐枕席同他一夜春宵。
墨渊夜晚自学馆回竹舍,见到枕席上半遮半掩的少绾时,有生以来第一次恼怒气红了脸,二话不说拉起她便将她拖出门外。这一幕恰巧被路过的瑶光看到,少绾却不急不恼,裹着一袭轻纱,巧笑倩兮、扶风摆柳地从瑶光面前招摇而过,口中还哼着魔族女子与情郎调笑的小曲儿。
后面的事墨渊并不清楚,究竟谁将他同少绾的名字绑在了一起,让谣言传得越来越离谱,仿佛他们之间真的发生过些什么似的。随后的日子里,少绾带着她在水沼泽的一十八位仆从人前人后越来越张扬,而瑶光每每遇见他,眼光里总是无尽的幽怨。
说到底都是女人争风吃醋的小伎俩,莫须有的事,他向来懒得辩解,流言止于智者,因为这些没边际的话从来都是越描越黑。可他终究还是忽略了还有“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样的说法。直到有一日,那流言连父神都有所耳闻,向他亲自过问,甚至对神族能与魔族联姻持了乐见其成的态度。
以往,流言存在也就罢了,不是真的,伤不到谁。如今,他心中有了挚爱的人,同她解释,她心中却怎么都不肯信他,依然想把他往外推。为今之计,唯有尽早将婚事办了,快快娶她过门是正理。
墨渊收摄心神,将今日待办的事宜吩咐下去,自己却实在无心再四处奔走,只想安静的守在家中,等那个人尽快回来。墨渊随手绾了发髻,胡乱捡了件长袍穿在身上,抬脚出了房门,缓缓向着主峰走去。
昆仑虚主峰山巅之上,墨渊席地盘膝而坐,静心屏气,双目微合。山顶劲风呼啸,将他结发的发带吹得肆意飞扬。捏诀挥手间,金光四散,神识已密密实实地笼罩了昆仑虚,静待白浅归来。
白浅从梵音谷一路疾行,赶回昆仑虚时,早过了申时,日已西斜。近几日墨渊十分忙碌,这个时辰往往还未回山。白浅顾不得歇脚,径直掠过昆仑虚主峰,直奔主峰北麓的那道断崖而去。
那道断崖之下的峡谷叫苍龙涧,深不见底,足有万仞深。谷内林木幽深,越往涧底走越阴寒,难见日光,连溪水在涧底也能滴水成冰,却又借着昆仑虚的龙气融化,滋养着峡谷中的众多植被。
白浅年少时曾与二师兄一起来山涧中寻过药草助墨渊炼丹,对这个山涧地形还算熟悉,又因心里一直记挂着一桩心事,眼看成功在即,心中按捺不住地雀跃,就连驾云飞行都有些稳不住阵脚。眼看过了断崖,到了苍龙涧的上空,白浅干脆从云端一跃而下,收起驾云的术法,任由自己飞速往山涧中坠落。
墨渊在白浅驾云闯进昆仑虚范围之内时便已睁开了双眼,眼见着她背着阳光从远方朝着他所在的主峰飞驰而来,他的心不由得悸动不已。墨渊赶忙站起身,等着他的十七从远处向他奔来,撞入他的怀里。然而他始终不曾想到,临了她却是从他头顶上空极速飞过,直奔断崖而去。
呼啸的风声从白浅耳边掠过,自由自在的坠落,穿越了无数云端。无尽的风吹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轻软的衣衫被劲风刮得如同兵刃一般拍打在手臂上涩涩发疼。原来这样的坠落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畅然有趣。
白浅刚要施法御风飞行,一只手臂有力地圈住了她的腰身,不由分说地将她带至半空中一片柔软的云朵之上。突然间的惊吓让白浅心慌意乱、腿脚发软地跌坐在云朵之上,抬头看时,正是墨渊一脸怒意沉沉地狠盯着自己。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似是在她刚刚坠落之际拼尽了全力来追逐她。
白浅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微张了张口,却嗓子干涩地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静默了片刻,白浅还是觉得该向他解释清楚,她并非要跳崖寻短见。还未来得及开口,墨渊训斥她的话已破口而出:“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竟拿命开玩笑么?”
白浅暗暗咽了咽口水,肩膀微微瑟缩一下,解释道:“师父,你误会了…”
墨渊心中怒气难平,侧过身去不再看她,语气依旧冷硬:“好,既然你说我误会了,那你说说刚刚从云上往下跳是为了什么?你这一整日,不打声招呼,又是去了哪里?”
白浅从少年始,就从来没受过他一句严厉的话,她也从来不怕他。但眼下这样的情景,倒是让她多少有些心生惧意。
白浅低声喏喏地说道:“我…去了趟西荒梵音谷,向比翼鸟族的九皇子…讨了些…天泉水…刚刚从云头往下跳,确是因为飞了一整天,飞累了…想省些力气。”
首发于2018-01-29
修改于2019-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