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星河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当晓宇降生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某天,妈妈微信发来一张皱巴巴满脸不耐烦的小脸的照片时,我的惊恐空前绝后。我亲爱的父母,在四十五岁高龄,女儿已上大三的那个冬天,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我的弟弟,晓宇。

说不上欣喜,似乎也没有多少喜欢,天生的血缘关系,让我只能接受这个跟我差了20岁的弟弟。

可以说,我对弟弟是无感的。因为忙于学业,忙于恋爱,我甚至都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直到那天。

在我毕业前夕,我接到了父母亲车祸重伤的电话。当我带着一片空白的脑子赶到医院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跪倒在妈妈的病床前,就被一个肉乎乎的小身体塞满了怀抱。我抱着我陌生的弟弟小宇,坐在母亲身旁。

妈妈当时已经说不出话了。我抓住她试图想要摸摸我的手,放到脸上。她干枯的手抚摸着我,颤抖着,久久不愿放下,充满了不舍。妈妈的眼睛费力地瞟向了我怀中的小宇,然后又看向了我。我流着泪,说不出话。并没有细想妈妈看向我们姐弟的眼神为何是那么的不同,怜悯和歉疚的转变,又是那么的自然。我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像抓紧了她就不会离我而去。

当我哽咽着说出:“妈妈放心!”她才痛苦而不甘地闭起了眼睛,垂下的手落在我的腿上。我放声大哭,怀里紧抱着小宇。而此时,我绝望地得知,父亲在一小时前已经伤重不治,先于母亲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的弟弟小宇,成了我唯一的亲人。

我相信,上天会给世间的每个人一种附加属性,随机派发却又不容拒绝。它不会以人的承受能力和主观感情为转移,它牢牢地依附在你身上,终其一生。小宇便是。

2

闹钟响了,该起来了。

我坐在梳妆台前,用梳子用力地梳着头。好像力气大些,就会将昨夜的一场噩梦从脑子里清除出去。不经意间,眼角瞟到了头顶的一根白发。

白发这个东西很鬼,它通常最先出现在后脑勺上,就是你最不容易发现的地方。而你对此毫无察觉,就算发现也会一笑置之。接着,它会试试探探地长到你的头顶。你心有不甘地见一根拔一根,但是,马上你会悲哀地发现,它早已经生根并且蔓延。

我才刚刚三十岁。

我回头看看床上的小宇,那双清澈的眼睛依然不知看向哪里,漠然,毫无生气。

父母离去的悲痛,不会打垮我。一个今后要靠我抚养长大的弟弟也不足以吓倒我。但是,当我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小宇身上时,我才发现了他是那么的特殊。这个特殊的弟弟,真正地让我开始痛恨起我的父母来。

他不说话,也不吵闹,只是那么安静地坐着或者躺着,毫无存在感。小宇,我的弟弟,一个患有先天孤独症的孩子。

是的,我的父母,给我留了一个真正的累赘,终身的。

我抱起小宇,麻利地给他穿衣服。他绵软的手臂听话地任我摆布,随着他的长大而逐渐沉重的身体,有时真的让我力不从心,大力地提拉拖拽常常会在他细嫩的皮肤上留下红印。这时的小宇眼睛依然是不聚焦的,但是他或许会感应到我的不耐烦。因为他的小手握住了我的一根手指,偏向一边的头蹭了蹭我的肩头。像只小猫一样。

小宇对我的温情仅止于此。而就是这一点点情感的反应,足以让我这个姐姐满血复活。

3

这是一个小型的摄影展,主办人是我的大学同学佳佳。很不幸,其中最拉垮的作品,是我用手机拍出来的几张图片。被佳佳冠以业余但极有灵气的评价,做成系列,放到了展厅很显眼的位置。

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完全隐蔽在大厅里粗壮的柱子后面。我羞于承认自己是那几张跟我一样不起眼的照片的作者,但是也满怀期待地想要得到观赏者的认同。

我默默地数着驻足观赏的人数,并且悄悄地帮他们计时。让我欣慰的是,我的作品并没有被人轻视,同样,也并没有获得过多的关注。

我淡然一笑,看看身后一直握着我衣角的那只小手,再顺着小手看向低头盯着地面的小宇,伸手捏捏他的脸,凑到他的耳边低语道:“我们不要期待,不能期待,平常心。”

小宇依然淡漠,我耸耸肩,依旧在柱子后面偷窥。

小宇的手紧了一下。多年的默契,让我瞬间明白他的反应因何而起。

一个男人正站在那幅最大的照片前面。

我所有照片的主角都是小宇。这张照片里,小宇坐在红色的篮球架下,头偏着,看着他脚下的某处。眼神空灵,闪闪发亮,虚化的背景让小宇的轮廓分外分明。彼时夕阳西下,火红的余晖漫天,衬得小宇右脸颊上的黑痣那么地生动可爱。

那天的小宇特别安静,没有发脾气,没有大喊大叫,那么乖巧。片刻的安逸,让我生出了几许不曾有过的灵感,于是就拿起手机拍出了那张照片。

但是,那个男人盯着照片的时间有点太久了,不仅令我感到奇怪,就连小宇都开始不安起来。我不认为我的照片有如此的艺术感,能让人研究几分钟之久。于是,我想着是否应该站起来走过去,跟此人交流一下。

毫无预兆地,一声尖叫,响彻大厅。是小宇。

距离上一次他发脾气,已经过了有半年之久了,而且,最近他很乖,完全没有狂躁前的预警。所以,我被这一声大喊吓呆了。

紧接着,一声一声的尖叫又在我耳边炸响。大厅里所有的人包括小宇照片前站立的男人,一起都看向我们。我无暇顾及周围人群的目光,只是心疼地轻轻捂上小宇的嘴,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小声地安抚着他。

“薇薇在,薇薇在,薇薇在……”

我不停地重复着,终于,在保安跑进来的时候,小宇停了下来。佳佳一直焦急地站在旁边,不敢过来,也不离开。看到保安要过来,慌忙上前制止。

小宇不能再受刺激。

我感激地冲佳佳笑了一下,依然抱着怀里颤抖不已的小宇。

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异样目光,像针刺一样,又尖锐又痛苦。但是只要我咬牙忽视,不会很久,就会消失如常,就像现在这样。

参观者又像之前那样,依着自己的节奏,缓慢地移动参观。小宇也逐渐平静下来,靠在我身上,手指捏着我的衣角,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淡漠。只是,他的脸依然正对着刚才引起混乱的那张照片。

4

我并不讨厌小宇,他只是被动地被带到了这个世上,无从选择。我真正恨的,是我的父母。但是,小宇那双像极了妈妈的眼睛,常常令我想起临终前妈妈饱含歉疚与希望的目光。

算了,就这样吧。我也无从选择。

展览风波之后的某天,我见到了佳佳。坐在她工作室的小客厅里,我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着字,一边听她碎碎念。小宇怀里抱着佳佳的胖橘猫,窝在沙发的另一边发着呆。

佳佳大学与我同寝,毕业后跟我一样,选择回老家生活。这8年来,她见证了我所有的鸡飞狗跳,我也同样对她的蝇营狗苟了若指掌。她曾直言,这辈子不会结婚,不要孩子。她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也不想让任何人牵绊。当时我听到这里,看了看我一辈子的牵绊小宇,心酸得要命。佳佳看出我的不悦,摸了我的头,补充道,她只要她的薇薇和小宇,陪她一辈子。

她果然一直没结婚。但是她漂亮洒脱,身边永远不缺陪伴的人。

我的视线在佳佳的嘴巴和小宇间徘徊。那张圆嘟嘟的小嘴一开一合,慵懒地说着那天的摄影展如何受欢迎,我如何有天分……我想的却是小宇跟猫咪相处得这么好,要不我也养一只吧,会不会对他的病有好处。佳佳说某某圈内大神好像叫建国,特别喜欢我那个什么作品,问我卖不卖?我心想,当然卖了,竟然有人会喜欢,我送都愿意。这个叫建国的大神还真是不识货。

小宇的小手微微地动了,猫咪不住地用头拱着他,好像在邀请这个冷酷的孩子摸摸它,抱抱它。太阳晒得我发懒,不想动,耐着性子看着这一人一猫的挑逗和拒绝。最终,猫咪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钻到了小宇的胳膊下面,小宇的手心正好放在猫的肚皮上。这回和谐了。我微微一笑,心里柔软得像是那只猫一样。

敲门声传来了。我一惊,先看向小宇。小宇无动于衷,依然放松地搂着猫。我这才跟佳佳示意,可以开门。佳佳咋咋呼呼道:“说建国,建国就到啊!”

这位叫建国的大叔真是急性子,一张照片要追到家里来买。

然而佳佳带进来的并不是大叔,是一个穿着衬衫牛仔裤,高大挺拔,干净利落的年轻男人。进门先看了一眼小宇,然后对着我一笑。牙齿白白的,跟黝黑的脸对比鲜明。因为小宇在,大家刻意压低了声音,互相问好,落了座。

我这才仔细看了看这位建国。脸上是常年暴晒的那种黑,应该是爱笑的,眼角和嘴角的笑纹要比脸白一个度。而且,好像有点面熟。

“薇薇,那天摄影展建国也去了,他特别喜欢那张小宇在篮球架下的照片。”佳佳用带着暧昧的怪音,挤眉弄眼地说道。

我恍然大悟,建国就是那天在照片前长久伫立的那个人。佳佳的表情我也心领神会。建国确实很可爱,除了他的名字。

“那张照片,送给你!”我没理会佳佳朝我瞪眼,紧张地看着小宇,话却是说给建国的。那天小宇的反应太大,我担心这个建国就是令他情绪失控的因素。

但是此时的小宇,特别乖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手指在猫毛上微微颤动。

既然佳佳喜欢他,那么,我就做个顺水人情了。

建国微微一愣,点头说好,眼睛也瞟向了沙发上的小宇。我注意到,小宇停下了跟小猫几乎不可察觉的互动。我知道,他可以感知到陌生人对他的关注,并且,用他自己的方式对这种关注来表达不满。因此,我内心也开始紧张,生怕小宇再次发出高分贝的嘶喊。

然而,小宇的手指又开始微微颤动。我松了口气。这小子,适应能力还可以。这也是我去哪都带着他的其中一个原因。

也许建国看出了小宇的特殊,毕竟他也亲历了那天那场混乱。所以,他没有去接近小宇,只是微笑着用很好听的低音轻轻说:小帅哥,你好!

他自然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这种情况我和佳佳早已习惯,我们相视一笑,招呼建国去储藏间去拿那幅装裱好的相框。建国出神地看着照片里的孩子,我心里一动,忍不住问道:“是我拍地太业余吧?你这是在……纠错?”

建国太专注了,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微微转向我,眼睛却依然看着照片,“嗯?”

我更好奇了;“为什么要这张照片?”

“像我小外甥!”

每个人内心都有秘密,我无意探求,只能不解地看向佳佳。佳佳了然,对我挤眼,意思是他走了再说。

5

“建国一年要在户外待大半年,自由职业,为国内各种杂志拍景物图片。似乎听说,他在找什么人。而且,他单身。”佳佳一副贱兮兮的样子。

“是是是,单身单身。要不是送你人情,我才不会白送他那张照片呢。”我收拾着小宇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想把猫从小宇的腿上拉扯下来。

佳佳惊呆了。“薇薇你个笨蛋,建国多可爱啊,你不喜欢吗?”

我手一抖,猫的爪子又勾上了小宇的衣服。“少管我的事儿,我不喜欢!”我懊恼地拉起小宇,走向了门口。小宇身体抗拒着我,手指依然陷在猫咪白色的软毛中。

佳佳摸摸小宇的头,又摸摸我的背,叹着气把我们送出了门。

我迎着风,昂起了头。溢满眼眶的泪,终究是没有掉下来,片刻之间被风吹干了。

离开了猫,小宇又开始黏着我了。拽着我的衣角,却不跟着我往前走。我叹着气,抱起了他。八岁的小家伙,个子已经很高了,抱起来之后,他的两条腿耷拉得老长,我走得很不便利。幸好他瘦,我还抱得动。

顶着风,我按下小宇的头贴在我肩膀上,在他耳边轻轻说:“小宇啊,你长得太快了,薇薇都快抱不动你了!”小宇嘴里也轻轻叫着“薇薇,薇薇”,双手环上了我的脖子。这个柔软的小东西,细细小小的声音,把我的心都叫化了。

一辆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又在不远处停下,倒了回来。司机开门下车,站在旁边,等着我们。是建国。

初秋的风还是很冷的。我接受了建国的好意,抱着小宇上了车。小宇乖乖地靠在我怀里,眼睛少有专注地看着开车的建国。

我有些吃惊。我和小宇这么多年形影不离,很少看到能入了小宇眼的人,况且他们才见过两次。猫和狗反而比较容易。我被自己的心理活动逗笑了,不经意抬头,正好与后视镜中看向我们的建国眼神相遇。他也一笑,道:“这孩子喜欢我!”

我内心一动,想到建国终究是看出了小宇的特殊,这笑容怎么也保持不下去了。

车里又沉默了下来,气氛压抑。小宇的手指在我手心轻轻勾了勾,我心里一软,也握了握他的。这小东西!似有意更似无意的小动作,不知缓解了我多少的情绪。

“也不能说他喜欢你,不过,他确实比较关注你而已。”我冷冷地对着建国的后脑说道:“我们到了,谢谢你送我们回来!”

建国靠边停下,帮我抱出小宇。这个动作又让我一惊,我紧张地看着趴在建国肩膀上的小宇但是预想中的尖叫并没有出现。

“那天展览之后,我看过一些相关的书,了解了一下。我没有恶意,希望你不要介意。”建国说完,摸摸小宇的头,转身走了。

我看着远去的车灯,那片模糊的红色让夜晚的街景变得虚幻。就如同我现在一团迷惑的脑袋,还有那个让人摸不着套路的建国。

冷风灌进脖子里,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手习惯性地往身后一摸,却并未抓到总是黏在我周围的那只熟悉至极的小手。我低头一看,小宇略垂着头,眼神专注,自下而上地目送着那渐行渐远的轿车。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我的心一动,或许正如建国所说,小宇真的喜欢他。但这又能如何呢?对于小宇像定时炸弹般的不确定性,或许保持平静的生活才是适合他的最好状态。

车灯彻底看不到了,小宇的头垂得更低,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比平日里的平静多了那么一点失落。我矮下身子轻轻牵起他的手,生怕突然的举动触动他的哪根暴躁的神经,但小宇却出奇的安静。我又转头朝着车灯消失的虚空望了望,似乎这种多余的举动,能有助于我寻找到原因。

6

据佳佳说起,这个建国可是个妙人。他有一个很文艺的名字,叫周朗山,是他父亲取李白某一诗句得名。但是他多年来只以“建国”之名笑傲江湖,大名知道的人反而很少,其原因就不得而知了。此人在家的时间极少,多数是在全国各地采风拍照,而且,大多是穷山恶水的小地方。让人嫉妒的是,就是在黄土漫天,枯藤老树的沟沟壑壑之中,那种自然原生之美,往往总被他发掘到。因此,他的图片量少,却千金难求,很是抢手。

而且,他一直没有女朋友。这一点让这个人更神秘了几分。

此刻,这个神秘人正站在我家门外,怀里还抱了一只猫,体型中等,满脸温顺。

我大吃一惊,为这两位不速之客。

“我问了佳佳你的住址,想过来看看你们。”我的注意力再次被他微笑时露出的白牙吸引过去了。“这是送给小宇的礼物!养一只小动物对他是有好处的。”说着,他递过了手里的猫。

八年前,我从叔叔手里接过了小宇,现在,我又要从建国手里接过一只猫。这个想法让我心里一颤,硬生生地缩回了马上要碰到猫的手。

建国只好自己抱着猫,跟着我进门。看到沙发上的小宇,建国眼睛一亮。同样眼睛一亮的还有看见了小猫的小宇。

小猫也许不习惯这种陌生环境,挣扎着跳出建国的怀抱,一溜烟就钻到了沙发下面。我们互相尴尬地对视了一眼,同时又看向了小宇。我已预见到下一秒的哭喊声,于是快速跨到小宇旁边,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尖叫声瞬起,建国迅速关好门,转身趴在沙发边上开始掏猫。小猫带着惊恐的尖叫声和小宇饱含悲愤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我用手摩挲着小宇的背,轻声地安慰他。建国那边,已经成功地把猫爪子握在手里,费力地拉出了那只满身抗拒的猫。

“嘘!猫会害怕!”建国朝着小宇轻声说。也许这间屋子这么多年来缺少男声,这浑厚得让人安心的男中音,安抚了小宇,也催眠了我。

当我回过神来,我的怀抱已经空了。沙发上的两人一猫已经互动地不亦乐乎了。当然,是建国在逗猫,而小宇,唇边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在感受着。我知道,他很开心!

建国成了我家的常客。每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小宇和猫会同时用各自表达激动的方式,来欢迎这个温柔又暖心的人。我自然也是开心的,因为我发现,建国的出现,让小宇有了更多的情绪表现,甚至在学习上也比之前更加专注了——虽然他的学习仅仅是搭积木。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小宇的木头积木已经更新换代成乐高拼接了。

小宇不会看说明书,只是挑他喜欢的形状和颜色拼在一起,有的时候甚至会用暴力使劲按进去。这个时候,建国会从他手里面接过来,按照简单的说明书找到正确的那一块拼上去递给小宇。之后就是上面动作的无限循环模式。中间夹杂着建国的细语,“哎呦,错了。”“耐心点,小宇。”“我的天哪,那是……他的头啊,别那么使劲。”

我坐在书桌的电脑前,一边写着我的文章,一边听着他们的动静。碎嘴子的建国和时不时发火掀桌子的小宇,竟让我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样的日子真是让人愉悦。

这个冬天,建国没有出门。这在他的江湖世界里,也许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就连佳佳都在跟我八卦,建国一定是喜欢上了什么人,为了她,不惜改变了自己几十年的生活轨迹。

我没有那个自信,认为自己就是那个令他沉迷的舍不得离开的人。因此,佳佳的这个八卦,让我心里既嫉妒又难过。但是,在内心的最深处,又有一点点希望:也许,真的是我呢!

一张照片伸到我眼前。我没有看照片,因为这只修长骨感的手更加吸引我。

“薇薇,你看,小宇拍的!”我这才注意到照片,是建国的特写。在我看来,照片跟真人一样好看。接下来,建国给我讲这张照片的构图,光影,焦点一系列我听不懂又感觉好厉害的名词,总之,他的意思是我的小宇也许是个摄影天才,随手拍的一张照片,就入了大神的眼。

我也很开心。在确定小宇不排斥建国之后,我允许了建国带小宇出门。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没错。好多事实证明,孤独症的孩子在某一领域,真的拥有常人没有的天分。

建国更兴奋,吧啦吧啦不停地跟我说,又转回去跟小宇说,恨不得把自己的专业知识一股脑都塞给小宇。

我看着眼前那张神采飞扬的脸,眼角的笑纹像是一道道慈爱而温暖的光芒,直照进小宇和我的心里。我像小宇一样发着呆,只不过,小宇盯的是地面,而我,盯的是人。所以,当建国转回头看向我的时候,话音戛然而止,我们都脸红了。

7

再一次见到建国的时候,是两周以后。

这十几天对我和小宇都是煎熬,焦躁的小宇头上顶着猫咪,手上玩着乐高,劲道十足,稍不如意,就对着我尖叫。我也想尖叫,但是我不能。我可怜的矜持和自卑,让我无法去主动联系他。于是,我们只能被动地等着。

就在我搂着大喊的小宇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建国来了。他的出现瞬间治愈了小宇。他马上乖巧地抱着满屋子跑酷的猫重新开始了乐高拼图。

建国一如既往地陪着小宇,亲昵地摸着已经占领了他的双腿的猫咪。我却感应到了建国不同寻常的情绪,失落的,心不在焉的。我狐疑地盯着建国看了又看,直到他放下了手里的玩具,回看过来。

“我曾经犯下一个大错,一辈子都无法被原谅的错。”建国低下了头,声音沙哑地说道。我被他吓了一跳,这么久了,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么严肃的话题,还是当着小宇的面。我正考虑是不是要让小宇带着猫回避,建国接着又开口了:“我弄丢了我的小外甥,叫鹏鹏,当时他那么小,才两岁。”

“嗯?”我的震惊不知该如何反应。

“七年前,我带着他去公园。就是转身接了个电话的工夫,他就不见了。这么多年,我到处跑,哪怕有一点点线索,我都要去看看。但是……”建国摇着头,满脸的沉痛。

“这么多年,一点线索都没有吗?”看着他憔悴的脸,我问了一句很没用的话。

“原本我以为有了!”建国转头看着小宇,抬手摸了摸小宇脸颊的小痣,接着说:“但是,又是一场空!”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想法,心里很慌。但依然瞪着建国,要听他说下去。

“小宇跟鹏鹏太像了,年龄,长相,性子,最像的就是脸颊上的痣。”

“嗯?”

“所以……我没忍住,还是做了亲子鉴定。”

我脑子都空了,问出了更傻的问题:“结果呢?”

建国摇头。

结果自然不是的。我把小宇从一个小肉团一直养到现在,我当然是最清楚的。他是我的亲弟弟。

“如果是的话,小宇这样的孩子,你也愿意认他吗?”我喃喃地问道。

“薇薇,我太想鹏鹏了。我害了鹏鹏,害了姐姐一家。只要能找到他,他是什么样子一点都不重要。”

我木然地发着呆,甚至不知道建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直到猫咪跳到了我的腿上,小宇靠在了我的怀里,这才让我回过神来。

建国接近我们,是为了小宇。

既然小宇跟他没有关系,那么以后,我们可能再也没有交集了。

小宇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喜欢的建国了。

我看着小宇,不知该心疼他,还是该心疼自己。

8

我们又恢复了之前的生活。安静的,死气沉沉的,绝望的。

今天是雷打不动的每月游乐园一日游的时间。我强打起精神,拉着小宇的手,带着他先去海洋馆看了海豚。海豚高频的尖叫声,每次都让小宇有一些特别的反应。但是,今天例外了。他拽着我的衣角,烦躁到左顾右盼。

我知道,我的情绪也在影响着他,但是我确实无法控制自己的低落。

我买了爱心气球,粉色的,递到小宇的手里,然后看着小宇毫无反应的脸庞。气球带着不甘心慢慢离开小宇的手指,飞上了天。

我的视线随着气球,越过旋转木马,穿过疾驰而过的丛林飞鼠,一直飞上了摩天轮,直到变成一个小点儿,再也看不见了。恍惚间,耳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建国,建国”。我心里一动,站起身,用眼角的余光四下里找着。

一个憨胖可爱的“建国”答应着,冲向了自己的母亲。

我哑然失笑,又一个超时代“建国”。如果有机会,我真要问问建国为什么要叫“建国”了。

小小的插曲让我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回手要去摸身边的小宇。然而,我的手摸了个空。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状况。我急躁地不停地喊,不停地找,那个从不离我半步的小宇,消失了。我跑回到原地,多么希望那个小小的身影乖巧地坐在那里等着我,但是希望再次落空了。

9

已经是小宇失踪的第七天了。

几天的找寻让我筋疲力尽,我的眼中再也见不得满大街幸福的人群和朋友们眼中的同情。于是,我赶走了一直陪着我的佳佳,独自窝在家里的沙发上。

猫咪踩着我的身体走过来,趴伏在我的胸口,蹭着我的脸。家里到处都是小宇的痕迹,包括这只猫!

我一下狂躁了起来。既然小宇回不来了,我还要这些做什么!我抓起猫,扔出门外。

小宇的玩具从桌上一把扫落,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他搂睡的奥特曼,盖的小毯子,沙发一边的猫窝,我一把兜起来都扔出门外。我大声哭着,从衣柜里拽着小宇的衣服,试图把他所有的痕迹完全消除。当我筋疲力尽地做完这一切,心安理得地躺在了沙发上。

他一个小累赘,我照顾了整整八年,或许,早已经完成了妈妈的嘱托。他的失踪,应该是老天在可怜我吧。

无意间,手边又抓起了一个东西,是小宇一直当宝似的握在手里的半只破破烂烂原本属于我的毛绒挂饰。有点脏,但是他从不让人碰,除了我。我拿起来闻了闻,上面是小宇的味道,奶奶的,香香的。

我又一次哭了。他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啊,唯一的。

我突然理解了建国。我也弄丢了我的小宇,犯了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错。只要他能回来我身边,他是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敲门声已经响了好久了,我不想动。直到门外的人沉寂下来,又过了好久,我才爬起来,打开门想看看。是建国,他竟然还没走。

我们沉默地对视着。他一言不发,一样一样捡起了门外地上的东西带回屋里,包括那只可怜巴巴坐在门口的猫。

整整一夜,他陪我坐着,摩挲着我的肩膀,不停地重复着:薇薇,我会找到小宇的,我会找到他们的。我靠在他的怀里,木然地听着,完全忘记了去感受这个盼望了许久的怀抱。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建国陪着我不停地找,不停地问。直到有一天,负责小宇案子的警官来了电话。

我的声音抖得不行,磕磕巴巴地问了情况,但是什么都没有听清,脑子里只剩了欣喜若狂。

在派出所的小椅子里,我看到了我的小宇。可怜兮兮地低着头,眼睛依然很木,歪着头看着脚下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我冲过去,一把搂住了他,放声大哭。小宇的小手马上环住了我的脖子,嘴里轻轻叫着薇薇。

之后,在建国的询问下,我们了解了原委。小宇确实被人贩子拐走了,但是,因为他的病,很难找到买主,于是,他又被人家扔了出来。所以,他才会这么快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幸与不幸,还真是难说啊!

10

小宇又长高了。建国抱着他,他就坐在建国的肘弯,两人一起在阳台抬头看着远处。小宇的两条腿耷拉着,一直拖拉到建国的膝盖上。我不禁好笑,他现在太黏着建国了。

我走过去,抬头看着他们,又看看远处。天空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你们能看到什么呀?”我好奇地问,毕竟他们太专注了些。

“就是因为什么都看不到,才要看啊!你看,小宇看得多开心!”建国揽过我的肩膀,轻轻说,声音愉悦。

我看看小宇的脸,老实说,看不到什么开心的表情。但是,我知道,他是真的开心的。

就像远处什么都看不到的天空里,事实上,是漫天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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