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门前院里牡丹花开了,红的像火。她扎两个又黄又细的朝天锥小辫,一蹦一跳的朝我门前跑来,身后的小辫也一踮儿,一踮儿的。她合身的东北大红底凤凰牡丹对襟小棉袄映着她的小脸蛋,红扑扑的。
她撅起小屁股,脸蛋凑花朵上使劲嗅。累了,就蹲下来,把脸仰在翠绿的枝茎里往上瞅。我两手划着轮椅从屋子里出来,她像受惊的小鸟,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剩下我坐在院子里懊恼自己。
她母亲从东边正房走过来,跟我搭讪。问我还要在这里逗留多久?她的眼睛溜溜转动,一会就转我房门上去了。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搭讪。
我指指门前开的大富大贵的牡丹:“这里的水质很好,连娇弱的黑牡丹都喜欢这一方水土,开的如此欢实,还要我这个水质学家有何用?估计这几天我就要卷铺盖走人喽!”
年轻的母亲不以为然的撅噘嘴:“不是哩!大科学家,你瞧我们家二妮,街坊邻里都说门口这水湾做的怪!我就纳闷了,整个村子都喝这湾的水,咋就俺家二妮有事?你可不能走!我这月不要你房租,你治理好了这水,二妮说不定就好过来了呢!”
我讪讪的笑笑。顺手折了一只红牡丹朝藏匿在母亲身后的二妮晃一晃。她伸出头,眼睛里布满不解和恐惧。我再晃晃手里的牡丹,她随我手的摆动节奏晃晃脑袋,两只小辫敲在小脑壳上,像只顽皮的拨浪鼓!我朝她点点头,示意她过来。她突然用双手掐住自己的脖颈向上拔起,脖子被她卡红、卡细了,眼睛红彤彤的盈满泪水,小脚踮起来.......
我不明所以的看她母亲。母亲一把扯过女儿,把死劲掐自己的两只小手从勃颈上扒拉下来;嘴里埋怨道:小祖宗,姑奶奶!干嘛呀!想死呀?想死也不在这一刻?守着外人你哪里来的疯劲儿呀!你个小没良心的!你这是要你妈的命啊!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妈没人的时候怎么个折腾你,你现在做给外人看呢!你个天杀的!母亲骂着骂着哭起来了,边摸眼泪边拿眼角斜我。我腿脚不便,也不勉强去她旁边安慰她。
二妮这时一个箭步窜到我身边,一把抢过牡丹。我愣神的功夫,她已蹲在牡丹从里了。她看到那根突兀的绿枝丫,断口处流出浓绿色的鲜血。她两只手抓住牡丹花,笨拙的朝绿枝丫上按和。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转身回屋子里取来纸巾、绳索。一大一小忙活了小半会,牡丹花又花枝招展的开到花丛中去了。二妮把两只铺散开的小手丫拍的啪啪作响,嘴边流下两条长长的涎水......
二妮妈走过来,拉住女儿的手,一脸囧色。幸是领悟到刚刚的哭骂不太上得了台面。我冲她笑笑,表示不在乎。庄户人家有个好处:什么事,转个身,就忘了。
我问:“没给二妮看过?”
“看了!大医院也去了!神婆也看了!是个来讨债的!”二妮妈狠狠地用手指点二妮的头。
二妮低着头认真的扒拉着数她的右手指,一遍一个得数。我越瞧越喜欢这孩子。
我把轮椅掉个头,示意娘俩来我屋子。
二妮妈拉着二妮进了我屋子,二妮的小睛便不够用了。先是爬到我的书桌上,烦乱我的书本,又爬下来,踩到我的花床单上,去够床头柜上的红气球。二妮妈瞧见,惊呼一声,就要上前抱她。我拉住她的衣襟,摇头。拉她到沙发上坐下。
我从身后的书柜里抽出一本人体奥妙,翻开到一页递给她。她慌得站起来摆手说自己不识字,是个白丁。
我指指书上的图案,她不动了。
“书上咋有俺二妮的照片?”她一脸不解的问我。
“二妮生的这病叫唐氏综合征,得这病的孩子外貌相似度很大。”我尽量把口气放的平稳。
我突然觉得这方土地问题不在于水质,症结出在缺少知识。
“那这病治得了?”二妮妈问。
我对上她的目光,想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个子丑寅卯。可惜,我只看到她满脸的黄褐斑。
我诚实的摇摇头。
“哦。”二妮妈抬起头去寻二妮。
二妮站在床铺上,很有耐心的伸手去够被我插在花瓶里的红气球。我不忍,划车过去取了给她。她溜下床,举着气球跑出去了。
那夜下了一天的雨。早上起来娇艳的牡丹花落了一地。二妮妈房门口围站着一堆村里人,嘀咕着什么。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摇飞轮椅,冲出院门。大老远我看到一群汉子抬着一副担架走来,担架下面淅沥沥的滴着水。担架擦着我的轮椅经过,我闻到了湾里绿藻混着泥腥的气息。
二妮妈告诉我,二妮的气球飞上天了。她追气球,追到了湾里。我点点头。
我指指身后的牡丹花,唯有一支亭亭玉立。枝茎上绑了纸巾和胶布。二妮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我进屋收拾了行李。行至水湾时,碧水涟漪。一支娇艳的红气球在遥远的天空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