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在黄昏,鸽子都往西边飞的时候,
老李从县城里开过来的长途车上晃晃悠悠的走下来,
往路边的野草地里吐了一口浓痰,
然后将脏的黑亮的行李包掼在地上,激起的尘土笼罩住他那满是胡渣的脸,脸的左边有一道疤,从左眼睑到左耳后。
他穿着灰色夹克和一条洗的浆白的皱巴巴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胶鞋,上面沾满了泥。
长途车上关在笼子里的鸡鸭,让他的身上有了一股禽兽的味道。
他点了一根中南海,抽了两口,然后将烟雾吸进肺里,接着长长的出了口气,这才抬脚朝着通往村子里的小路上走去。
村子叫牛家庄,常住人口不足十户,零零落落的洒在各个山坳里,彼此不相来往。
爬上满是黄土坑的山坡,绕过一口枯井,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家庄户的门口,再次将行李重重的放在地上。
尘土让他咳嗽,他却并不在乎。
三间平房,墙泥剥落,不高的围墙,满是铁锈的大门,门虚掩,墙上尽是昏黄的杂草。
一个少年正坐在大门左边的圆石凳上,只穿着一条裤衩,上身袒露,冷的瑟瑟发抖。
他的脚上缠着铁链,铁链绑在院墙旁边的榆树上,系了死结。
老李朝着少年走过去,掏出烟盒,发现只剩下一根,便自己点上,抽了一口然后将烟雾都吐在那个少年的脸上。
少年忍住咳嗽,脸憋的通红,转过头来看着老李,一脸的冷漠。
“里面的人都死了么?”老李问他。
少年看了看老李留着刀疤的脸,然后眼神留在他指间的烟上,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却并不说话。
老李看了看少年,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烟,然后将烟叼在嘴里,狠狠的吸了一口,然后将烟头扔了出去。
那少年身体扑出,落在黄土坑里,烟头直直的打在他的脸上,他疼的咧着嘴,将烟头捡起来,使劲的嘬着烟屁股。
老李心头一阵烦闷,弯下身,坐在他的行李包上,然后看着少年。
那支中南海终于被抽的连过滤嘴都不剩,被扔进了黄土里。
老李看着少年,叹了口气再次问他,“里面的人都死了么?”
少年慢慢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恐慌,“都死了。”
老李,“都是你杀的?”
少年点了点头。
老李,“杀了几个?”
少年,“连孩子一共五口。”
老李,“几个孩子?”
少年,“三个,最小的三岁半。”
老李,“你怎么知道最小的三岁半。”
少年,“我女朋友给我说的。”
老李身体开始颤抖,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衣服呢?”
少年叹了口气,脸上透着酸楚,“三天前,我杀完人之后,从屋子里出来,正巧碰见一个放羊的老头,他见我浑身是血,手里还拿着刀子,一时吓得傻了,我怕他说出去,就把他也杀了,杀完以后,我就赶紧往村外跑,没成想还是没跑得了,被村民围住了。我看得出他们想揍我,却没人敢第一个动手,毕竟我杀过人,后来村民有一个精壮的年轻人,我打不过也跑不了,然后就被绑在了这里,扒了我的衣服,然后给派出所报警,紧接着你就来了。”
老李叹了口气,“终究是我家门不幸,怨不了别人,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说罢老李站起身来,拉开行李包的拉锁,将一些吃的喝的拿了出来。
少年抬起头,看着老李将包一点点打开,将塑料袋里装着的菜一样样摆开,最后还有一小瓶白酒。
少年的眼中露着火,像是野马,“这次你能不能救我?”
老李没理他的话,“你妈妈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干拌猪耳朵和辣子鸡,我还带了酒,咱爷俩一块儿喝点。”
少年声音重了些,“爸,这次你能不能救我。”
老李继续说着,“这次我过来的时候,你妈还跟我念叨你呢,怕你受苦。”
少年猛地窜了起来,脚上的铁链绷的铮铮响,“李建国,老子问你呢,你他妈到底能不能救我。”
老李再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已是老泪纵横,“你妈妈听了你的事,急血攻心,现在正医院里躺着呢,我只是一个买水果儿的,你犯的是杀人罪啊,我怎么能救得了你!”
少年脸上一阵抽搐,眼中却是更加的坚定和冷漠,“气的吐了血了还?她老人家死了没现在?”
老李的脸窜的通红,手背青筋暴涨,“我不许你这么说你妈妈。”
少年朝着老李吐了一口,“狗东西!现在知道疼我妈了?你丫不是挺牛逼的么,号称长青路十三太保之首,一把缺了口的大砍刀,能从长乐东路砍到自强西路,多威风的!现在不能耐了?开始心疼我妈了?”
老李愣住,眼神直勾勾的看着那少年,老泪再次涌出,“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
少年咆哮着,“对不起个你妈的逼,对不起就完了?你快说你这次能不能救我,你想亲眼看着我死在你的面前?”
老李的手颤抖着,将那瓶白酒拿起又放下,又拿起。
少年瞪着老李,身上的肉冻得发白,眼如铜铃,“你他妈倒是说话啊!”
老李微微抬起头,仿佛老了十岁,“我再找找你赵六爷,他或许有办法。”
少年听完,激动的差点跳了起来,双手摆着,一副激动的劲头,“我就知道,你个老不死的肯定有办法的,你不会看着我死。”说完继续说道,“你快把吃的给老子端过来,可饿死老子了。”
老李将吃食端过去,放在黄土地上,少年抓起手就往嘴里塞。
电话响起来,老李看了眼手机,面色变得凝重然后走到黄土坡的边上。
少年一边吃一边朝着老李喊道,“是赵六爷的电话么,他能救我了?”
老李听完电话,身体不由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他缓缓的转过头朝着少年走过来,然后瘫坐在黄土地上,“刚才医生给我来电话,说你妈妈走了?”
少年将手里的鸡骨头嚼的嘣嘣响,一边吃一边问,“走了?走哪去了。”
老李一声哀叹,“死了。”
少年怔了一下,嘴里继续嚼着,眼角的眼泪却滚了下来,低着头,说道,“死了就死了吧,你给赵六爷打电话么?他要怎么救我。”
“你也死了罢!”老李一声暴喝,手掌扬起却落不下去。
少年狰狞的抬起头,脸上满是热泪,咆哮道:“又想打我是不?来啊!”
老李一声长叹,慢慢的站了起来,看了少年一眼便不再看他,转身走到院墙之前,直直的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之后站起来,缓缓的走到那棵榆树的边上,从包里取出一根床带,绕上树杈然后垂了下来,系了个死结,然后套在了脖子上。
少年一声惊呼,“你这是要做什么?”
老李,“给死去的老赵一家赔罪,我教子无方,唯有命偿。”
少年身体窜过来,一声啸叫,“那老子的命呢?你他妈的不管了是么?”
老李叹了口气,“我管不了。”
少年窜过来时在半路上倒下,嘴里吐出了血,“你怎么能不管我,你不能不管我,我错了,爸!”
老李痛如断肠,“儿子,爸对不起你。”说罢踢开了凳子,悬在树下。
夕阳隐入山后,夜幕降临。
远处寒鸦惊飞,一片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