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风怨


青风怨

(取自传奇)

甘露之变后,文宗软禁。仇士良反扑,屠戮朝臣。牛李党同伐异,藩镇割据混战。天下动荡不安,异事丛生。

层峦叠嶂的万安山,屹立在洛阳之南。洛城卢家在北麓缓坡处,置有一座农庄。雇些庄客,耕种小麦果蔬,贩与城中获利。

卢生久试不第,攀附权贵无门,心中烦闷。趁着夏麦金灿灿,瓜果飘香的时节,骑着一匹枣红小马,去自家的农庄散心。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离庄西二十余里,有一个无水亦无仙的山冈。夏日的柏树,挺立水桶粗的腰身,从葫芦形的山脚,蔓延到矮趴趴的冈头,苍翠的波涛淹没山冈。

仰慕浮华的卢生,从来无视平庸的山冈。去往农庄时,径自纵马而过。

卢生贪食庄客捎来的新鲜鹿肉,晚上多喝了几杯烧春。直到日上三竿,才从黄粱梦中醒来。小红马驮卢生到山冈时,夕阳坠入冈头,天空擦成青黑色。

山风吹着口哨,从冈头一路纵情欢谑,掠过一人一马,跑向远方。风似锐利的柏叶尖,穿透韧带,刺入脆弱的滑膜。患有旧疾的膝盖,疼得弯成笸箩,脚尖脱离马镫,几乎摔下马。

卢生咧着嘴,捶捏疼痛的关节,勒住缰绳,停在葫芦形山脚的下肚边。扶着鞍桥,小心地甩镫下马,颠着一条腿,挪向山边的一块卧石。

懒散地背靠巨石,摘下软脚幞头扔在石台上。抽出折扇,轻敲摊在地上的两条腿。眯着三角眼,远眺山色。

柏尖摇晃,梳理山间凌乱的云絮,远方的万安山清晰可见。两臂怀抱百里,脊梁耸立万丈,巍巍胸膛遥望洛水,守护十方世界。

一缕晚霞冲破青黑的暮色,独照鹤立臂弯的一朵白云。晚风蹁跹,白云身披霞光灿烂的霓裳,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飘忽若洛神。

一团虚影抽离躯壳,妄念曹子建,窜向远方的臂弯。模糊的指尖勾到飘逸的披帛,轻拽薄绢,神女垂首,朱唇轻启。狡黠的风,又吹起口哨。卢生拼命地揪长耳廓,试图听清喁喁的私语。

“公子,何不上来一坐?”

清脆的嗓音,噗地戳破泡影。卢生惊得直起腰,扭头寻找呼声。山风从远方跑回,柏枝妖娆舞动。蓊郁的冈腰,伸出一枝檐角。

一位曲裾深衣的美人,从檐角下闪出。身高五尺,丰腴饱满,步履迟缓。圆脸湘妃色,眼角一点泪痣,勾挑别样风情。

半年多没去农庄,不知此地何时建了一间房舍。林间雉鸡咕咕低叫,长庚星跃上冈头,山冈蒙罩阴冷的白光。

卢生三角眼溢出光彩,急忙戴上幞头,呼地站起来。抹开漆纸折扇,故作风雅地信步闲庭。

“娘子从何而来,此间是何室?”

“奴婢青风,随同父兄而来,建一茅舍守护耿弇将军的英灵。父兄采药未归,见公子独坐山石,特来相见。请移步茅舍暂坐,饮一杯水酒祛除风寒,也可缓解膝间的湿痛。”

背上像放了一盆火,烤得热血沸腾。卢生抽动蒜头鼻,嗅着顺风拂来的盈盈暗香,笑吟吟地紧盯同心髻,尾随青风的裙角,急步攀向山腰。

粗圆的柏木,剥光表皮,露出黄芯,叠垒成井干式的木屋。狭长的房屋像一口挖出地面的外椁,横倚在冈腰。门口大敞,屋脊蹲坐一只毛烘烘的四眼望兽。卢生瞟了一下怪异的四只眼睛,心中微微一沉。

“公子,请进。”

按下疑惑,抬脚跨进木屋。里面陈设简洁,中堂摆了一张木榻,榻前一张桌,几把木椅。靠山墙角,放了一只古朴的博山炉。袅袅的绿烟,散发不知名的淡淡涩味。一帷帘布挂在正墙角,直垂地面,惨白如纸幡。卢生微皱眉头。

“公子,请坐。奴婢为您斟一杯水酒,解漫漫寂寞,消溽溽风寒。”

声声燕语,如珍珠落在玉盘上,悠扬悦耳,颗颗敲在卢生的心坎上。接过素手递来的古铜酒樽,毫不犹豫地仰脖而灌。杯杯皆净,眼神渐渐迷离。蛾眉宛转,泪痣含情,卢生醉了,淡忘了种种不快。

“今日幸逢君临,奴婢为您轻歌一曲。”

玉指拈起一支柏木筷,敲击面前的空酒樽,和着低沉的节拍,轻轻地吟唱。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阴柔的歌声,伴随清凉的夜风,撩拨三角眼。咽到喉咙的美酒,瞬间变得腥甜。

卢生强吞下樽中酒,手指不安地敲击桌面。呼呼的山风,冲进室内,灌入壶中,壶腹咚咚空响。

“敢问小姐,屋脊上所蹲何兽?小生览尽洛城宫厥,未见过此异物。”

“此为军前祭礼的方相氏,每逢交战前,为三军祈福避凶。方相深蒙耿将军厚恩,故追随而来。公子勿要惊惶。”

“公子饱读圣贤书,洞晓微言大义。今帝星衰微,四野不平。若遇方外之事,如何处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小生深蒙圣训,自诩坦荡,众生平等,睥睨戚戚小人。”

“谢公子宽言,奴婢感激不尽。壶中佳酿已净,奴婢到后室为您添酒,请君稍坐片刻。”

青风赧然一笑,起身捧起一只铜雀行灯吹燃,走向墙角,掀开帘布,跳入后室。

帘角微褶,一缕铁锈味钻入鼻孔,卢生心中一动。屏住呼吸,踮起脚尖,慢慢捱近帘布,手指挑开一条细缝,抻长脖子,挤进三角眼偷瞄。

一条手腕粗的乌梢蛇,悬系在枝杈间。锋利的剔骨刀,刺入扭动的蛇身,腥红的蛇血,连成珠串,滴向下面的酒壶。落入壶口的刹那,红血骤变成清澈的酒液。

帘风吹动,蛇血偏落左侧壶肩。青风挪动壶口,继续接酒。风继续吹,血滴摆向右肩。

青风轻嗯一声,削肩不动,脖颈疑惑的吱吱扭动,同心髻旋转半圈。惨白的额下,刀刻的斜长窟窿里,跳动两点荧荧绿火,盯向挑开的帘缝儿。

心脏猛地攥紧,眼珠差点儿像喷瓜射出眶外。卢生惊声嚎叫,折扇甩飞,脚跟蹬蹬后跄,博山炉呯地踢翻。扭身扑出房门,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冈。抖着手指拽开缰绳,爬上马背,拨转马头,狠拍马臀,向东奔向葫芦山脚的上肚。

“公子休要狠心离开,请暂住一夜,待明日从长计议。”

卢生充耳不闻,挥鞭猛抽,枣红小马嘶嘶痛鸣,嗒嗒的马蹄声,扬起漫天尘土。

“方大,还不现身,与我拦住那个负心的蠹虫。”

枝杈撞断,噼啪暴响。柏林深处仰面立起一个墓塔高的巨汉,赤膊袒肩,肘压柏树尖,壮若远古防风氏。巨汉弯腰捏起一条长戟,迈步出林,脚印深似铜盆,落地声震四野。一跨百步,急追卢生。

卢生心脏狂跳,只顾奋力扬鞭。蹄声喘到山坳边,从密林边猛然传出怒喝。

“今宵必须擒住此人,否则,明天我等必将大祸临头。”

惊慌中下意识斜扫,发现一个雪白巨物,形如一头白猿,跳跃在山脚林间,捶胸咆哮。

月亮蒙头酣睡,卢生披着羸弱的星光,飞驰到庄门口。

三更夜深,庄门横闩落锁。拍打门环,急促的脆响,叫不醒疲惫的庄客。用力踢门扇,高大牢固的庄门,岿然不动,毫不理会焦躁的卢生。

庄外羊圈里的几只绵羊,挤成一团,好奇地望着卢生。

轰隆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快要踩到头底。情急之下,卢生抓一把羊粪,胡乱地涂抹全身。抢身扑入圈外的羊车底,屏住呼吸,惊恐地盯着滚滚而来的漫天灰尘。

灰尘散尽,巨汉浮现。抽动鼻孔,绕着庄门口搜寻几圈,没有发现异常。庄墙修至巨汉腰间,试了几次,高大笨拙的身躯无法跨过。

巨汉怒吼一声,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不甘心地伸出长戟,戳入院内,慢慢地梭巡。

庄内忽然响起小儿的惊哭,咿咿呀呀,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响亮。巨汉铜铃睒睒,蓦然调转长戟,寻到啼哭的房舍。戟尖穿过紧闭的窗棂,无声地刺向小儿。

嫩白的小手不停地扑腾,抓取阴冷的戟尖。犹如两滴浓淡不同的墨汁,戟与手重合时,溶成一滴;用力握紧,又分成两滴。小儿屡屡捞空,哭声喘急,嗓音越发嘶哑。

天色微曦,庄内的雄鸡喔喔鸣叫。巨汉猛跺脚,抽离长戟,恨声离去。

卢生瞄见巨汉消失在尘土里,方敢从羊车下钻出来。跑到庄门前,再次呯呯叩响。

庄门缓缓拉开,露出一张青白的扁豆脸。豌豆大的冷汗,灌满三角眼,溢到起伏不止的胸口。庄客大吃一惊,正待询问,院内忽传来其它庄客的抽泣声。

卢生倏然惊醒。深吸一口气,挥袖抹掉汗珠,喝下庄客递来的热茶,神色逐渐恢复正常。迈步走进庄院,寻找传出哭声的房舍。

“吾三岁小儿,夜半哭闹不止,忽又睡去。到了清晨,面色青紫,气息微弱,久唤不醒。”

猛然想起,昨夜从羊车缝隙中,窥见巨汉曾挥戟刺入院中,庄客的小儿恐因此遭到了不测。

卢生大怒,三角眼瞪圆,扁豆脸熟成紫薯色,仰天怪啸。点齐庄内所有的庄客、家僮,持斧拎刀挎剑矢。迎着升腾的旭日,扑向二十里外的矮山冈。

晨风吹动树梢,柏林微皱涟漪,山冈还沉在睡梦中。

飞扬的尘土,震天的叫喊,如肆虐的狂风,从远处鼓荡而来,林间的雉鸡咯咯惊叫。卢生引领众人,气势汹汹地杀到山脚。

找到山脚下的大石,按石索骥,摸到冈腰处的茅舍。

暗黄的柏木芯,零散地倒在冈腰上,依稀围成长方状,散着淡淡的涩味。

一尊五尺高的曲裾侍女俑,两颊膏白,面无表情地捧着一盏铜雀行灯。脚下一只破旧的香炉,填满木屑。身后的树杈间,垂着一条已死的乌梢蛇。腹部切开,残破的陶壶盛满蛇血。

胃部一阵翻腾,卢生捏着喉咙干哕。

一阵微风吹来,哗哗纸响。侍女俑眼角的一颗泥点,在飘动的白幡间,忽隐忽现。

细长的蛇颈,噌得羞红,卢生臊眉耷眼地偷瞄众人。庄客家僮们正仔细地搜寻冈腰,无人搭理他。暗吁一口气。

向东寻去,林间发现一架爪握铁蒺枪的巨大熊骨。头骨额下,塌陷两对上下平行的眼形窟窿。

向下继续搜寻,葫芦腰形的山坳林间,找到一副人形骸骨。眉骨外飘,颧骨高凸,颌骨尖削,猿头人身仿佛无支祁遗种。全身关节筋缀骨啮,似坚固紧密的玄铁甲。趾骨下,七颗桃钉围成北斗七星阵。一根油浸红线,从瑶光锁联到天枢。

卢生挥令众庄客家僮,捣碎女陶俑、砸烂铜灯香炉、拆毁巨形熊骨,残渣碎片聚集一处,架拢柏木芯,付之一炬。惟有猿头人形骸骨,刀劈斧砍,淋油焚烧,仍雪白完整。无奈之下,拔出桃钉,缠缚骨架,扔入山冈后的深堑。

经此一吓,卢生回到洛阳,足足卧床月余,才从阴影中走出来。

飒飒北风,挟来绵绵秋雨。狡猾的冷风窜入大堂,偷偷地绕过炭炉。在湿气助虐下,化成冰锥,穿透长衫下的皮肤,狠命地刺向脆弱的滑膜。

卢生坐在炉前,呷着热茶,捏捶厚实的韧带,手背吹得冰凉。膝关节在冷风湿气袭扰下,居然毫无痛感,惊讶地灵活自如。

豆秸似的干瘪手指,捏着扁豆脸,在茶烟缭绕中,三角眼看见山冈上的茅舍、幽怨的青风、诡异的蛇酒……

喉咙突然涌上一缕腥甜。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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