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故事.秋风近.罗浮雪

我出生在遥远的北国。

北国的十一月有风,风里有雪。而北国的雪总是在你不知道的某个夜里突然落下,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极目远去,眼帘里的,只有白。

那种白在很多年后,是我记忆里唯一的颜色。

我叫别启。

北国烂柯山铸剑人洛的儿子。

烂柯山在北国更北的地方,父亲曾经说过,只有终年大雪的地方搭建起来的地火天炉才能铸出绝世的剑。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除了地火天炉那汹涌的大火之外,就只有入骨的冷。

父亲死时,恰好有白虹贯日。

我从床上惊起时,身上大汗淋漓,屋子里灯光低微,妻担忧的看着我。

我用手捂着面,大口的呼吸。

“离。”父亲在梦里背对着我,他将地火天炉最后铸成的剑插进厚厚的雪地里。

“都会过去的。”他说,“不要报仇。”

南国是湿润的,每到春季的时候,云梦的雾气就会像南国少女们的梦,迷离而羞涩。

云梦的岸边是绿绿的柳树,他们不同于北国杨木的笔直,总是弯弯曲曲的将稍垂进水里,然后荡漾起一圈圈的纹。

安年的春日,那是我在南国的第十六年。

我娶了妻,开了一间小小的铁匠铺。

不过我从来不为人们铸剑,因为我一直没有拔出北国雪地里的那一把离。

父亲最后铸的那把剑和我同名,叫离。


不,我不叫离,我应该叫别启。

“离。”妻温柔的叫着我的名字,将陈年的酒倒在杯子里,她的眸子里满是温柔,让我想起南国春日阳光下柔软的鸢尾。

“喝下它。”妻缠绵的将头枕在我的胸前,“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我时常会回想起第一次见妻时的情景。

那是我顺着浩瀚的云梦一直从北国漂流到南国时的某个清晨,云梦岸边疯长的鸢尾草还滴着晨露,而妻,在云梦里划着一尾扁舟。

她是那么美,美的像殇。

殇穿着白衣,有金环在她长长发髻的的顶端飞舞,她光着脚,在烂柯山漫天的大雪里走过来。

那时,恰好白虹贯日。

她的面孔美的如同南国宫廷画师的仕女图,她带着笑,将手里三尺的剑插进父亲的胸口。

父亲死时,血在雪上,犹如盛开的桃花。

他对我说,“离,都会过去的,不要找她报仇。”

我最后还是喝了妻下了毒的酒。

妻临死时疯狂的诅咒着我,而我只是抱着白发苍苍的妻,沉默的听着她的诅咒。

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祈求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譬如妻。

她总是想着和我同生共死,可是既然不曾同生,又岂会同死。更何况,我是不死的。

我可怜于妻的悲哀,也可怜于我自己的悲哀。

那是庆年的秋日,我将妻葬在我生活了四十年的南国。

我朝北国而行,路上有鸢尾、柳、采莲的少女。

当我再一次来到烂柯山的时候,曾经覆盖千里,燃烧大地的地火天炉早已熄灭。

父亲铸剑的地方一派破旧,可是离还在那里——在漫天的雪里。

然后,又见殇。

逃离北国时,正冬日,我恰十七。故地重游,我已在南国四十年。

风夹杂着雪,铺天盖地。

殇孤零零的坐在离的一旁,像一尊石像。直到我走近,她才抬头,睁开没有瞳仁的眸。

“你还是回来了。”她的声音被大风吹的飘零四散,“回来给他报仇?”

我沉默。

抬手。

握住离。

离被击飞,而殇盯着我没有瞳仁的眸子。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说,意气阑珊,“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将离捡起,折断,对着我笑,“你叫离,不是别启。”

她指着漫天风雪的烂柯山,她对我笑,“这里曾经叫罗浮。”

她重新盯着我没有瞳仁的眸子,对我笑,“这里曾经是天下剑修的祖庭。”

“这里曾经是你和我的家。”

十一

不,你不是离,你只是别启。

曾经有一座悬浮于九天之上的山,叫做罗浮,在那个缘来寺最为耀眼的和尚还没有当上方丈之时,南方的妖族们倾巢而来。

罗浮最后的掌教令她名为洛的弟子铸造两把神剑,用以诛灭妖族。后来,在那位掌教以身祭剑之后,剑成了。

一曰离,一曰殇。

可是罗浮还是在五十七年前从九天坠落。

“你知道为什么吗?”殇对我笑,“因为离不见了。”

十二

情为心魔,为万法之敌,为修道之恶。

罗浮掌教的嫡传弟子因为妄动凡心,与凡人女子私下珠胎暗结。

那位女子最后却因为生下修者之子而被吸尽灵脉而死,更可悲的是,甚至连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都没有活下来。

恰好神剑初成,于是九天之上的罗浮还不如一时的情动。

偷神剑而将自己新死孩子的魂灵附体其上。

“然后呢?”殇在烂柯冰冷的风雪里大笑,“然后九天之上的罗浮五十七年后成了漫天风雪的烂柯。”

好一场烂柯大梦。


十三

“父亲,为什么我们要在这么冷的地方铸剑。”

那年是北国的景年,我问赤裸上身,挥舞铁锤的父亲。

“因为我曾经弄丢了一柄剑。”父亲沉默了会,对我说,“我想还回去。”

恰白虹贯日。

见到殇。

我几乎以为见到了一生所爱。


十四

我是不会死的。

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我,我是与众不同的,我会定格在某个时光正好的年纪,然后不会衰老,不会死去。

南国时有某个采莲的少女曾经因为我不能与她同生共死而怨恨诅咒,她说,“我诅咒你像我一样,永远得不到你爱的东西。”


十五

平年,这是四百七十六年我重新回到南国的故居。

我曾经居住过的铁匠铺早已沧海桑田,甚至连南国的社稷都换了几次。

而我还是老样子,一如当年遇见那个采莲少女时。

我走过了很多很多地方,我去仰望过天下最高的山,我去追寻过那个传说中拯救了整个人族的和尚。

我也去过羽族的圣地,那个名为龙渊的地方,我甚至向居住在龙渊的龙求问——我怎么才能将那位名为殇的剑灵从荒芜的废墟里拯救出来。

十万九千丈的龙对我叹息。

曾经那座悬浮在九天之上的山坠落时,死的不止是殉道的那三千剑修,同样死的,还有一枚剑心。

我还记得那日我从烂柯离去时的最后一眼。

漫天风雪里,殇一身白衣,她寂寞的坐在雪里,对着空旷荒芜的地火天炉沉默无声。

那时,别启,恰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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