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今天,也就是二零零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我从温州永强机场上飞机,准备前往一个叫意大利的遥远的国度。
那年那次的远行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行将开始的新旅途充满着太多不可预知的有利与不利,当时雾一般迷蒙的前途让我在告别家乡,亲人,朋友时心情显得特别沉重。
在那个阴雨绵绵的秋冬,我做了没有选择的选择,决定去意大利闯闯见见世面。于是在宁波匆匆走过场似地读了两个月的大学后,我向学校申请办理了休学(后来退学)手续。十二月初回了温州,为我的十七岁出门远行作最后准备。
在宁大时,我曾追过一个女生。做了很多事,以为感动了她,后来才发现只是自己感动的稀里哗啦。但那一次的失败却让我整整颓废了半年。那一年温州的冬天很冷,连续阴沉的雨天一如我当时阴沉的心情。雨下个不停,我心中的伤怀亦止不住。
二零零一年于我们都是特别的一年。流火七月,我们高考。三年苦读磨剑,只为一朝试霜刃。在考点附近的宾馆打完最后一局扑克,考完最后一门英语之后,我们便被命运之神随手一甩,撒入了茫茫人海。从此大家各走各的路,自负盈亏。
在塘中三年,师长相待,同窗有爱,经历了许多美好的人与事。认识熟悉很多同学,得到很多珍贵的友情,不少人一直深交至今。高考后一部分人远走他市求学或工作,还有一部分人留在了温州。曹伟芳和刘云眉去了当时的温州师范学院,她们是我高中时走得很近的两个女生。我的好友陈成杰考得不好选择了马上进入社会,独力经营他家里的小厂,他比我还要早一年自力更生。还有更多的是高考失意去复读的人,有戴文字、小Q、张玲利、舒文、池海芳、陈飞琴…全都是与我生活有交集的朋友。
这其中有一个女孩,与我有一段特殊的友谊。友谊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
她是我高三时的同学,名字叫陈晓丽,梳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活泼俏皮,爱说爱笑,爱打爱闹。笑起来阳光无遮拦,五官清且涟漪,亲和有感染力,就像初春三月的味道。因其常犯迷糊,大家都喜欢叫她“小笨”。
我初次注意小笨,是高三伊始。那会儿刚刚文理分班,班级里同学之间互相都不甚熟悉,所以前班级的老同学们都爱扎堆儿一块玩。一次,我从教室外走廊经过,听得教室内几个女生唧唧呱呱,聊得起劲,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哄笑声。好奇心作遂,透过门窗瞥了一眼。只见围在中央的一女生眉飞色舞,伶牙俐齿叽里呱啦一连串的话,讲到兴奋处格格地笑起,两条麻花辫也随着身体飞颤不住。
没过多久,举行班委竞选。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心底藏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当一次班长。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念头愈来愈强烈,于是高三时决心去竞选。我做了准备,第一个上台。演讲并不长,语言简单,直抒胸臆。末了我情绪高亢的说,不管结果如何,希望和大家在接下来一年的时光里相处得愉快,也希望我们高二九班…是高三九班,台下女生大喊纠正。我抓抓后脑勺,也跟着笑继续说,哦,对,也希望我们高三九班的名字在高三段三个文科班中叫得最响亮。说完台下掌声雷动,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很成功,很拉风。最后得了最高票。事后曹伟芳说,我听到后排搬动座椅的声音,一猜就知道会是你。你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晚上,我从寝室回教室晚自习。几个女生倚靠着走廊护栏在聊天,谈论下午的班委竞选。小笨双肘支在栏杆上,说,彭和兵讲得太好了,真希望他来当班长。说完搓搓手心,啧啧有声。月光下她爱笑的脸诚恳真切,两眼一闪一闪。我感动莫名。彼时我甚至还不晓得她的名字,两人还未讲过话,听她如此说我,瞬间徒然觉得天地一宽。
最终我还是未能如愿当上班长,这也成了我学生生涯的一个遗憾。而小笨与我的故事像小说里的起承转合,才刚刚开了头,就变成悬念重生,意料之外了。
我平日里鲜言寡笑,容易给人孤僻的感觉。一次,小笨写了张纸条,抟成球传了给我。我打开了看,说我为什么这么冷酷高傲,让我融入班级中。字迹铁画银钩,奔放中透着一股清气。我无从辩白。高三大家都忙着备考,难得有机会和她说个话。偶尔有之,我都渴望能向她剖白心迹,获得她的信任与友情。但她冷漠的很,每次接触总与我斗气斗嘴,或一口剪断了我的话,或似理非理的哼上一声。因为选班长的茬儿,我拿她毫无脾气。
教室门口墙壁上有一小块地方,供我们摘抄一些美妙的句子。小笨写了一句。“成功源于强烈的企盼,孕育于痛苦的挣扎,是寻找自我并最终超越自我的一种结果。”不知其出处。很多同学都喜欢,我也喜欢,抄录到笔记本的显眼处,在心中一日三摩挲。
高三终了的时候,我和小笨的关系实际上连普通朋友都不是。随后我去了宁波读大学,小笨选择了复读。当我从宁波回来时,她和张玲利、小Q、舒文、梁洁等人正在瑞安的玉成文化补习学校辛苦打拼着。
我出国,有预料将所遇的窘况,何时回来,回不回来,当时都是个大问号。那时的日色慢,车马邮件也都慢,一说起意大利只觉得陌生又遥远。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再见可能就是无期了,所以我想要和所有人都好好道别。
见了李海天,他送了我两盒齐秦和齐豫的CD,还有本余华的精品文集。
见了同在温师院的曹伟芳和刘云眉,是陈成杰在家里厂房忙乱之时逃出来陪我去的,她们送了我两块布和各自七页的长信。
见了池海芳和陈飞琴,她们在龙湾白楼下的文海高复。复读压力大,大家聚散很匆忙。
余下时间无多,最后是去瑞安看我那一拨奋斗在高考第一线的朋友们。
在出国前的那十来天里,我家里的电话成了我个人的同学热线,几乎被我打爆了。那个月的电话费单寄来时我已在意大利,我姑姑收到后大吃一惊,说,和兵你到底打了多少电话啊,怎么这么多(要付的),数字倒是很吉利,一八八八。
在去瑞安的前一天我打了个电话给小笨,打给这位我从高三开始一直感激着但又形成陌路的同学。都说只是萍水相逢,淡了就淡了,散了就散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不甘心,我偏要勉强。反正是要走了有些话还是告诉她,谢谢这两个字也是时候说出来了。
我忐忑地拨了号码,紧张得像是在向心仪的女孩表白一样。
喂----。回答我的是预想中的欢乐的声音,还有她那熟悉的阳春三月般的笑声。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通电话,两人聊了两个小时。我告诉她我在宁大时碰到的人与事,告诉她我要出国了,后会不知道有没有期,告诉她高三那次选班长的事,和我一直藏在心底对她的感激。还告诉她我喜欢她写的那句关于成功的话。她听了感动,也敞开心扉说了很多自己。又说到近况。我问了一些细节,知道一切都好,放心了许多。
第二天是十二月九日,星期天。瑞安当时有三四个补习学校,我做事马虎大意,没问清楚她们学校的地址和名字,所以兜兜转转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找到。一路上天气糟糕,灰沉沉的天就像一个郁闷的鬼。冷飕飕的风卷起细毛毛的雨,寂寂地拍打着路两旁的梧桐树,满树的黄叶沙沙地婆娑。
因为是周日,没有课,所以学校冷冷清清,教室里坐着三三两两的人在自习。戴文字见我来了,忙搁下手中的笔和习题,说,来啦,郑珍她们在宿舍,让人去喊个话吧。我用力拍了拍他,这家伙还是一身排骨,拍得我都手痛了。两人边走边叙旧,去他住宿的地方瞧了瞧。宿舍离学校一箭之遥,六人一间上下铺的民房内一片狼藉,试卷书籍日用什物乱糟糟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滞留须臾,我们踅了回去。小笨和梁洁回了家还没返校,其他人都来了。我拿出了之前与曹伟芳刘云眉聚时和在宁波大学时的照片,说起塘中一别后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又见老友,大家都有一份小小的激动与唏嘘。
有人提议,去附近的外滩走走。此时雨歇,风也弱了。于是一行十来人彳亍大街小巷,迤逦去外滩。瑞安外滩位于飞云江北岸,朝暾夕月,落崖惊风,乃当地一大景观。是时外滩上七八人稀,来去匆忙,看来天气实在是太坏。众人也感染了离别愁绪,一路低头无声,默默的欲言又止。
返回学校时已近黄昏。我向大家告别,说,我得走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大家后会有期。小笨回来了帮我问候一声。张玲利说,后天我们去机场送你吧。我说,不要了。我和陈成杰他们也说了,都不要来送行。天气又这么差。你们好好复习吧,我很期待你们明年的好消息。
说罢,走了。戴文字送我去车站。
走出补习学校,我情绪低落。想着离开前没能和小笨见上一面,心里耿耿于怀。走呀走啊,愈走愈失落,愈走愈难过。
猛地,戴文字用手戳了我一下,又朝路对面方向努了努嘴。
是小笨!她立在那里,正微微笑看我。四下梧桐落叶纷纷。
我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
“Hi!”
“Hi!”
两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朋友,一份我们才刚刚抓住的友谊,我的回忆曾无数次定格在那条铺满梧桐叶的小路上。
彼此简简单单的问候已表达了两人所有的心声,幸福是我与她握手那一刻的感觉,而悲伤又是她祝我一路顺风的声音。
终于见了所有想要见的人,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不该说的我也说了,这样子离开至少不会有牵挂和遗憾了。
二零零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星期二。阴有小雨。温州永强机场。
时间最有神奇魔力,模糊我们过往许多记忆,遗漏下那些记得住的,就稀少得格外珍贵。
万万没想到,前天张玲利她们答应不来送机但最终还是逃课偷偷来了。所以当我那天晚上六点多到达机场看到那三个女孩因寒冷和长时间等待挤在一起取暖靠在候机室的玻璃窗门上时,心里真的很感动很感动。
这三个女孩是:小笨、小Q、张玲利。
小笨说,我们想了又想,还是想过来送送你。我心头又一热,眼睛发潮。
她们送了我一盒她们在来机场路上自己录制的磁带,里面录了很多说给我听的话,唱给我听的歌。送了我一面五星红旗,是小Q跑了好几条街买的,上面写满了我在那个补习班里高中十一个参加复读的同学的签名和赠言。还有小笨的卡片、小Q的情书、张玲利的信,三个人每人又送了一两本书。另外舒文也让她们带来了她的卡片和一本书。
我的行李包裹已经太满,根本装不下这么多东西。小笨说那就把书留下吧,把磁带、信和国旗带去。但我怎么肯呢,就算是把所有行李都丢下,我也要把她们送给我的东西全部都带走。
于是从书包里拿出自己买的三本书分送给她们三人,这样终于把所有的礼物都塞了进去。其中一本是《方与圆》,小笨马上抢了去。她飞速翻到其中的一页,指着其中的一句话给我。是那句,“成功源于强烈的企盼,孕育于痛苦的挣扎,是寻找自我并最终超越自我的一种结果。”两人看了相视而笑。
美丽的故事也总会结束,而且是匆匆的,我们都无法握住那匆匆的步伐。彼此一声保重后,三个美好的女孩就嵌入了黑色的夜幕中,她们也要赶回学校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一晃眼就是六年过,那年冬天的机场送别仍历历在目。我必须要感谢这三个女孩,感谢她们那年冬天留给我的美好回忆,让我现在记忆起来那个冬天全是温暖与幸福。
打开收音机放入那盒三只小猪专版的《支零破碎队语录》磁带,听到她们唱的《大约在冬季》,想起你们问我什么时候会再回来,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十一日初稿
二零一七年十一月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