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吴国左夫人王氏去世,孙皓哀念,数月不出,葬礼极为盛大。当时何氏因为太后的缘故,宗族骄横,孙皓的舅舅的儿子何都长相和孙皓相似,民间传言说:“皇帝已经死了,现在朝廷上站着的是何都。”会稽又有谣言说:“章安侯孙奋当为天子。”孙奋母亲仲姬的墓在豫章,豫章太守张俊为之扫墓。临海太守奚熙写信给会稽太守郭诞,非议国政,郭诞向上报告了奚熙的书信,但是没有报告当地的谣言。孙皓怒,逮捕郭诞,关进监狱。郭诞恐惧,功曹邵畴说:“有我在,明府不必担忧!”于是自己到衙门自首说:“我在本郡,位列从官之首,我当初认为,这些谣言,本非事实,又极其丑恶,不忍让主上听闻,打算隐藏,这样,也不必书之于翰墨,镇噪归静,让谣言自生自灭。所以郭诞听从了我的意见,没有向朝廷汇报。没想到因此得罪,实在是由我而起。我不敢逃脱死罪,所以自首。”言毕,自杀。孙皓于是赦免了郭诞死罪,送到建安造船厂劳动。
孙皓又派他的舅舅、三郡督何植逮捕奚熙,奚熙发兵自守,其部曲杀奚熙,将首级送到建业。又车裂张俊。奚熙、张俊都夷灭三族。并诛杀章安侯孙奋和他的五个儿子。
华杉曰:
天子的一举一动都万众瞩目,其信号也被放大一万倍,放大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孙皓几个月没有出现,全国人民就传言说他死了。加上王氏的葬礼不正常的盛大,更印证了就是皇帝本人的葬礼。连一些地方官员,都开始相信,结果酿成大祸。
邵畴救郭诞,是用他的性命去救郭诞的性命。他如果仅仅是自首,没有这样的效果。但是,他本可以不死,却自杀以明志,这形成强烈的刺激信号,终于让孙皓饶了郭诞一命。这是巴甫洛夫的刺激反射原理,人的一切行为都是刺激反射行为,刺激信号能量越强,则行为反射越大。
9、
秋,七月六日,皇后杨氏崩殂。当初,皇帝认为太子不聪慧,恐怕不能继承国家,时常秘密与皇后商议,皇后说:“立嗣以长子,而不以贤德,怎么能动呢!”镇军大将军胡奋的女儿为贵嫔,有宠,皇后担心自己死后,胡贵嫔立为皇后,会影响太子安全,枕在皇帝膝盖上哭泣说:“我的叔父杨骏的女儿扬芷,有德并有美貌,愿陛下纳她为皇后。”皇帝流泪许诺。
10、
皇帝任命太常山涛为吏部尚书,山涛负责典选官员十余年,每有一个官职出缺,就挑选才能资历合适的人选数人作为候选名单,等皇帝对某人有明确意向,他就公开提名某人,奏请批准。皇帝所挑选的人,并不一定是开始候选名单上排在前面的,众人不知内幕,认为山涛分不清轻重,向皇帝批评山涛。皇帝则对山涛更加亲爱。山涛推荐官员时,对每个人都有简要的评语,时人称之为“山公启事”。
山涛向皇帝举荐嵇绍,建议任命他为秘书郎。皇帝下诏征召,嵇绍因为父亲嵇康被处死,隐居在家,想要推辞不就。山涛对他说:“我为你考虑了很久,天地四季,尚且有生死荣枯的消息,何况是人呢!”嵇绍于是应命。皇帝任用他为秘书丞。
当初,东关之败,司马昭问僚属说:“近日之事,谁的责任?”安东司马王仪,是王脩之子,脱口而出:“责任在元帅!”(司马昭当时任安定将军,监诸军。)司马昭怒道:“你要委罪于我吗!”将王仪推出斩首。王仪之子王裒(pou)哀痛父亲死于非命,隐居教书,三次朝廷征召,七次公府及郡府延聘,都推辞不就。王裒从来不西向而坐(王裒住在城阳,首都洛阳在西方),在父亲墓旁搭一个草庐居住,日夜攀着柏树悲号,泪水洒在树上,树都为之枯死。读《诗经》,读到:“哀哀父母,生我劳苦。”总是再三哭泣,门生们为了他撤销有这句诗的《蓼莪》篇不学了。家中贫穷,计算着有几口人,就种多少田,养多少蚕。有人赠送财物,一概不收;有人要提供帮助,一概拒绝。学生们要帮他收割麦子,王裒就将学生收割的麦子抛弃。如此终身不仕而死。
司马光曰:
当初舜诛杀鲧,而禹仍然事奉舜,因为不敢废弃国家大事。嵇康、王仪都是冤死,两个儿子不做晋朝的官是可以的。嵇绍假如没有后来在荡阴的忠烈行为,恐怕不免被君子讥议吧。
柏杨曰:
禹侍奉杀父仇人,司马光赞扬他“不敢废弃国家大事!”嵇绍侍奉杀父仇人,却要对他讥笑,这是哪一门的逻辑?王裒对老爹之死的悲痛,我们万分同情。可是,他的种种孝行,却给人一种沉重的压力。他的所有时间都用于对老爹的思念,行为几近怪诞,依人生经验推测,绝不可能。尤其是泪滴在树上,树都枯死,更简直像一篇西洋童话。主要问题在于,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生,把全家大小,甚至把所有门徒,都弄得那么悲苦?孝行是一种美德,而一种美德必须要用悲苦去表现,应是文化的病态。中国历史上充满了这种病态人物、病态记载、病态赞扬。影响可是负面的,他使读者深深感到,具备这种美德,是多么困难。
华杉曰:
禹的父亲鲧,是治水失败,承担责任,被处死。大禹治水,后来获得成功。嵇康、王仪,则完全是冤死。两人情况又不同,嵇康是拒不合作,触怒司马昭,又被钟会陷害而死。王仪却只是因为一句话惹司马昭不高兴,眨眼间就丢了性命。
所以,三个儿子的不同反应,也有其逻辑。
司马光所说嵇绍在荡阴的忠烈行为,是指后来在八王之乱中,嵇绍拼死保护晋惠帝而被叛军杀害。
父亲被处死,做儿子的与国家政权合作还是不合作,完全可以是个人的选择,司马光的道德标准,没有什么道理。这涉及个人和政治的伦理问题,涉及政治义务问题。苏格拉底在接受雅典法庭死刑判决,并拒绝朋友的越狱建议和帮助时,就谈到这一政治伦理和政治义务:
一是感恩国家,因为我生于斯,养于斯,得了国家的好处。二是享受了国家的好处,也得接受国家的坏处和恶行,这才公平合理。三是你已经成年,国家所有好和坏你都明白,比如一句话没说对就可能掉脑袋,但是你仍然选择留下来,包括留在朝廷做官,和留在这个国家没有离开,你就已经接受了一切条件,相当于签订了契约。
这就是政治义务。
所以,王仪被杀,也是他的政治义务。这种事几千年来就有,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他做官,就已经接受了这规则。不接受的人都隐居了。在孔子的时代,天下还未一统,可以不隐居,可以移民去其他国家,甚至“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到海外去!
王仪想要做官的好处,就应该接受这风险,并且,他事先知晓这风险,并且已经事实上“签定了生死文书”。所以,王裒的反应就属于过度了。
司马光说君子要讥议嵇绍,没有任何道理。至于王裒的病态,是他走不出父亲的死亡,用自虐来抗议。眼泪枯死了树木,则是乡人的演绎,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故意放大抗议信号,起哄罢了。司马光采信这一说法,并且记载在史书里,也属于一种“起哄”。
至于对病态人物,病态记载的病态赞扬,倒不是中国文化所特有,全世界都一样。罗马帝国的苦行修士,想尽各种办法折磨自己,能创意出最残酷自虐并且还忍受下来的,就能得到最多信众的崇拜,甚至皇后和公主都崇拜他。这也是世间百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