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祜小儿初出江湖,便灭了玉落剑赵一平满门,其后连挑几位高手,手段之残忍,实乃大恶!”肥胖和尚猛掷酒杯,酒水回旋,却是没洒。
“因何而杀?”精瘦老头细长眸子睨了他一眼,“童祜前些日子向鸣牧山庄亦下了战书,再有,你可知大梁公主和亲一事?”
此二人坐在浮尘客栈一角落里,声音虽是不大,隔桌却搭了一腔。
“鸣牧山庄庄主请了落霞寺琴一尊主,和崀山七梅剑客,重伤童祜,叫他逃去。”白面书生嗓音尖细缓慢,凤眼流转上挑,满是笑意。
此言一出在坐之人皆或明或暗向他看来,一阵寒暄。
精瘦老头见了一礼,咯咯笑道:“通世透骨蓝笑人,久仰久仰!”
蓝笑人散扇遮了面,一手弯了弯布帽垂下的白条子,“哟!……失敬失敬。”他动了动嘴,和尚瞧懂了他的口型,手指触到酒杯,老头便扫了他一眼,到叫他顿住。
小小动作没几人看见,就算看见也甚觉无意。客栈中一众江湖人得了八卦,顺着鸣牧山庄一事,大骂童祜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但却无几人提童祜居然从三位一流高手的围攻之下逃出。
客栈外一个蓬头垢面的乞儿踏上了客栈大门的石阶,几道目光瞬时扫过又快速收回,精瘦老头却皱了眉多瞧了几眼,惹得蓝笑人也看了过去。店小二瞧着晦气,拿了两只白面馍欲打发他,谁知另有一乞丐顺了他手中的馍,连声道谢,然后拽着那乞儿就离了客栈。
两个乞丐走了一路来到城外枯庙。拿了馍的乞丐把头发一撩,随意束在脑后,是个脏兮兮却眉眼精致的姑娘。
和珍闪着大眼睛,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伸出手指向对面的人,“你呀你!没听见屋里的人说你恶人,见你就要杀了你?你傻啦,还眼巴巴跑进去,真是。”
童祜从背后取下被破布包裹的曲流剑,和珍退了一步,但见童祜盘腿靠树坐下,未瞧她一眼,拭起剑来。
剑光寒澈,和珍咽了一下口水,又昂了头试探着慢慢坐到童祜身旁,靠近再靠近,直到几乎趴在他的身上,才让童祜低头看她。
和珍一笑,伸手拢起了童祜额前的头发。这少年生的俊秀,神情却实在清冷。好似这天下无一物能入他眼。
“我应了你一同去鸣牧山庄报仇,你也应了我要听我的话,怎的还是没脑子冲上去找打?”和珍皱着眉语重心长,问的认真。
童祜看着她满是污痕的小脸,嫌弃一番,半晌道:“我不曾应。”
“如何没有?”和珍倾身,满是委屈,“我救了你的。”
童祜侧头,想起了牧庄主穷追不舍时,她突然出现,让他不好再轻易行隐遁之法,只好陪着演戏。
每逢客栈,她总是挡在他面前,同其他人一起说他坏话,转身告诉他不要动怒,先养好身体。
此次缠着他扮成乞丐,进城偷了些许吃食,拉着他同真正乞儿一般垂腰逃跑。
他点点头。和珍笑了。童祜却是没再理她。
此二人偶然遇到,和珍虽是自告奋勇要伴着童祜去往鸣牧山庄报仇,可他们在江北绕了大半月,只是吃喝玩乐,穿上各种衣服去到各个场合玩乐。
和珍有很多钱,童祜这样想着。他咬下一个山楂,透过糖葫芦亮晶晶的透明冰糖,看到了和珍弯起的眼眉。
她总是笑着,童祜又想着,她很好看。
“看!阿祜,那人把剑插进了喉咙里!那位妇人的头巾甚是奇怪,那小童为何而泣?那书生为何而恼?”和珍拽着童祜的衣袖,在会安城的主道上窜来窜去,童祜定定地跟着她,脸颊上沾着一小块冰糖,面上无甚神情,一双凤眼如深潭,不知其中隐匿何物。
童祜慢慢伸出了手,停在了和珍略有凌乱的毛绒头顶上,他瞳孔微缩,手指不自觉蜷缩,让其上的疤痕温和了些。
和珍回了头,童祜的手抚上了她。
和珍笑容滞了一滞,随后亦伸了手,微颠了脚尖,轻柔地摸了摸童祜的头顶。
童祜张了眼,一时间怔住,故而匕首近在咫尺也未能反应过来。他一把拨开和珍,突然出现的匕首入了他的肩。
伤口很深,童祜肩膀一震,将匕首震出。冷了神看向来者,一个华衣中年男子。
街道上的行人或尖叫或沉默,纷纷避让。童祜环视一周,方才扮着杂耍的人们都默不作息换了刀,围在他们周围。
和珍反应过来,忙扯了里衣,帮童祜包扎,又抬起头,皱着眉,女孩尖细的嗓音突然响起:”牧庄主!何时所谓江湖名门也好做这背后伤人之事了?“
牧庄主阴沉着脸瞪了她一眼,他身后一个年轻人搭了话:“童祜小儿,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牧庄主不过替天行道,妖女休要多言!”
牧庄主又瞪了他一眼,那年轻人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一步不再多言。
“你跑到我会安城地界,”牧庄主睨向童祜,“可是急着送死不成?”
童祜歪了头,喃喃道:“你的地界?”
他未多想,也没有兴趣知道牧庄主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单手推了和珍一把,将她扔到了房顶,见和珍抓紧了房檐,抽了剑俯身向牧庄主冲去。
转瞬之间,即近身。
牧庄主惊讶一瞬,眼中又闪过一丝嫉妒。仰身后退,“师父骗了你!当初因他欺了我,我才背师而去,如今他又叫你来杀我,是利用你!”
童祜左手又拔了一把短刀,向上挥去,直逼牧庄主面门,然后右腿曲起,左腿借力旋转踢向牧庄主腹部。
四周的人亦围了上来,一时间喊声四溢,乱成一片。
牧庄主吐了血,捂着腹部,向后退,神情真切,“若你此番杀了我,哪老儿必将再取你性命!你何苦为他所用?”
“你杀了我父母。”童祜刺出一剑。
“什么?”牧庄主堪堪躲过。
童祜拔出刺入一所谓江湖义士的短剑,转眼又逼近牧庄主的要害,“师父说我父母为你所杀。”
牧庄主沉了脸,他向童祜解释了几句,极其真挚,以致那些聚集起来的正义之士心情愤慨,虽不敌童祜,仍一次次爬起。
童祜又一剑刺去,牧庄主突然转了方向,向那屋顶飞去,童祜暗道不好,急忙追去,却见和珍不知何时不见踪影,举目望去,皆寂寂空空。
故而童祜的双剑尽数刺在牧庄主身上,牧庄主吃痛,剑落,面部狰狞,捂着伤处跌落地上,童祜的长剑紧随其后,直逼其咽喉。
霎时飞来一片竹叶,叫剑身偏了两寸。随后琴声响起,如林中深谭,微妙玄通,却叫人神志不清,浑浑噩噩。
童祜先前在这琴音上吃过不少亏,如今再遇琴一尊主,难以完全相抗,也能抵挡一二。他持剑退后数十步,余光留意着和珍的去向。
“童祜,你师背梁投魏,早已失圣者之名。你父母具为魏人,乃是死于魏梁之战。尔乃难得的少年英才,何必陷入苦谭,理这上一辈的恩怨?”琴一尊主出声劝导,声音醇厚,恳切非常。
童祜闭口不言,忽的转了头,目光聚集在出现在不远处的崀山七梅剑客身上。
七梅身着一身黑衣,身体时刻紧绷,他的手扣在和珍的喉咙,眼神毫无感情的盯着童祜。
和珍生的瘦小,如今生命有异,不免恐惧,瑟瑟发抖。
她不敢摇头叫他不要来,她不敢求饶,不敢动一下。
童祜向她走去,七梅的手又紧了紧,童祜顿住了脚步。僵持之际,牧庄主持剑刺中童祜左肩。本是对准左胸,叫琴一打偏。牧庄主看向琴一,琴一捋须闭目。
见童祜受伤,和珍不免着急,大叫。
他本就有伤,此番又伤,他如何受得了。
“你松开我!”和珍斜眼对着七梅,“山主那里自有我担着。”
七梅不言,动作亦是未变,和珍冷哼一声:“怎么?本公主的话比不得山主了?”说罢,她不顾七梅有何反应,硬是要挣脱他的桎梏。
七梅无奈,有些为难,他瞥向了在暗处的山主。那个精瘦老人嘴角勾起,眼神却是冷了下去,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生命没了威胁,和珍顿时安稳了下来,她举步向童祜跑去。
她跪了下来,抱住童祜,童祜愣了片刻,将她推开,抚上了她的脸,鲜血染了她白皙的脸颊,叫童祜一时无措。
和珍笑了笑,道:“却不想你是魏人。”
她垂头,笑容似是被捉弄般,略显苦涩。她扶着童祜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通体碧透的美玉,举过头顶,“我乃大梁珍姬公主,”声音清透带着威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动作,后琴一行一礼,众人皆跪。
和珍下颚微微抬起,“童祜我要带走,诸位可有意见?”
见众人避让,牧庄主却是跑了出来,指着七梅的鼻子,“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七梅看了他一眼,移开了视线。
“你——”牧庄主气结,自去追童祜。
“你不过想要那魏人的武功绝学,就不必赶尽杀绝了吧?”空气震动,传来震耳宏音,“梁魏联姻,你扰乱大梁珍姬公主车架,念及你顾大梁局势,本已不追究,如今你是要犯上么?”
琴一苍老的眼睛瞬间移向牧庄主,牧庄主低头,咬牙道:“不敢。”
和珍望了一眼山主的方向,没说什么,架着童祜一步步离开。
崀山之上,绿茵如碧,鸟啼虫鸣。
“他们想杀了你。”和珍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童祜,“是我主动逃婚,我不愿嫁于魏国,却也不能违背父皇之命。”
童祜点头。
和珍抿了抿嘴,“自我降诞,父皇宠我一十五年,此番便是利用,我也心甘情愿。”她握了童祜的手,“山主伯伯看我长大,此次替我说谎开脱,怕是难在朝廷立足,我漏了身份,是要回去的......”
她眼神中带着期寄,童祜淡淡道:“牧氏未亡,师命未成,我不可随你走。”
“为何?你自可忘了一切随我走。”和珍抓了童祜的肩膀,“朝廷是要用他对付魏国的。”
童祜看着她闪着泪光的双眼,一时难忍,半晌道:“师父养我长大,待我不薄,既他无私,我如何无义?”
和珍张了眼,慢慢松开童祜。
他人付出,自己总是要回报的。怎能轻易舍弃,怎能轻易斩断一切?
怕是童祜根本不为父母报仇,而只为了报恩。
梁皇命和珍和亲魏国,可她心中清楚梁皇心中所想,故而逃婚厮杀魏使,以给梁皇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本想就如此沉寂,偏偏遇到了童祜,偏偏被山主找到。
童祜根本不知父母是谁,也无意知晓。师父独自带他长大,从未亏待。就算让他剑指毫无关系的人,他不会回绝。
和珍笑了笑,她未再言一语,起身推门而出,童祜砖头看向窗外。
七梅抱剑倚在门口,见她出来,伸了剑鞘拦住了她,淡淡道:“师父说,他已动身前往都城。”
和珍怔了一怔,温和一笑,“他念着母妃。”她将七梅的剑拨开,“七梅哥哥,父皇会担心我。”
“师父说,梁皇为皇。”七梅道。
“再会有期。”和珍低了头,微笑着一步步走去。
几世擦肩,得一世匆匆相遇。可惜我们各有故事,难以相融。故就此别过,愿你平安。
山高水长,生来忧伤,剑已难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