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学长回校演讲,当说到——学校里最不幸和最幸福的都是语文老师。此话一出,满场爆笑。工作几年,方领悟学长的窘境。诗书满架,只守望一地鸡毛;志行高远,却敲打鸡零狗碎。看上司眼色,与学生周旋,同疲惫妥协,跟烦恼纠缠,纠结于得失,迷失于欲望,这真是我想要的吗?不时痛对离我而去的前辈恩师,颇有些黯然神伤。
一、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看到莲,总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起周雪峰老师。开学时,乐颠颠地趴在兴奋的父亲骑行的老永久上,吱吱呀呀来到小学老师天天激励的第一学府—一中。穿着簇新而蹩扭的衣服,怯生生尾随身后,打量着多次入梦却依旧陌生的校园,辘轳摇动的深井,井然有序的建筑,我该往哪间教室,迎面就撞来了周雪峰老师。
那时周老师之妻在我们小学教书,一到周六,要么路上,或许校园,就能看见他那辆簇新的永久。父亲认识,自然向他询问起来,听着亲切的话语,仿佛路遇老亲戚,自然亲切,一直聊到男生宿舍。后来知道他教我语文,父亲总在嘱咐:“在校要听话,好好学,做个像周老师一样的人。”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上课时他讲的每一句总喜欢工工整整记下来,把得到他的赞许作为学习的至高荣誉。新奇拘束收敛上进没多久,几天之后,换下新衣,套上旧袍,望着穿着也朴素随意的老师,一中又变成完小,泥地里撒野又成习惯。
一早语文课,铃响了,大家噼噼啪啪的跑进教室,随意敬礼之后便开始翻书找笔,突然觉得一贯微笑的周老师严肃的静静的看着我们,这时才发现黑板上多了几个大字:读书是为什么?教室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斜光横扫,大气都不敢出。呆呆地听周老师讲了一节课,现在都还能忆起一些话:读书是为了改变,改变习惯,改变环境,改变自身,别让文明礼仪被野蛮粗鄙同化。
初中三年,周老师总是头发后梳,中山装扣起,微漏衬衣领子,特别是脚下的皮鞋锃光瓦亮,纤尘不染,偶尔穿黄昏的布鞋也极干净,让在泥地里长大的我们心中一震,似乎穿衣随便不修边幅的老师连知识都走下了圣坛。
期中考后,急切想知道分数,羞涩忐忑地走进小院,看见周老师在修小椅子,每只脚下都精心地钉一块黑色橡皮。心中很是不解?“宿舍刚搬到楼上,椅子脚上钉块橡皮,搬动时楼下的老师就听不见声音,这样安静些。”轻轻的几句话让狂躁的心莫名震撼,后来调位子,好多同学都用心端起桌子,不再粗暴地拖拉书桌。
一天,到财务室去,路遇询问:“学校办公室在哪?”随口一问何事,他却告诉我他是周雪峰老师的舅爷,来帮在昆明去世的他办理手续。心里悚然一惊,周公才六十多怎么就走了?想想一生敬重的他,践行着“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教育宗旨,温和儒雅,谦逊礼让。像一株莲,静静地开在三尺讲台,荷香四溢,淡雅芬芳。
二、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忘了高中,也忘不了如此接地气的王运鸿老师。
跨入高中,懊悔校园的每个角落,都留下顽皮的足迹,今年暗下决心,定要头悬梁锥刺股,改头换面。心中暗喜遇上了传说中严师“康大叔”当班主任。吃完晚饭,立马钻进教室复习巩固。突然感觉后颈被一双粗糙的大手使劲捏着,炸雷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出来!”我诧异地看着满脸横肉,青筋暴起的他,小猫似的尾随到走道上。只见他一手抖着成绩册,一手指着我脑门:“你看看你,还一中毕业,英语才考28分,羞死祖宗三代,羞人摆代呢。”当时又羞又气,涨红了脸,泪水夺眶而出,习惯以前和风细雨,今日霸道咆哮想死的心都有。
羞愧难耐的听着时而高亢惊雷阵阵,时而低沉呜咽难辨的讲课声。随即发现没几天全班男生差不多都被骂了个遍,也没几天他粗大的脚趾从黑色的灯芯绒里就钻出来,居然还堂而皇之蹬在讲桌上,自己也由最初的心惊胆颤到泰然自若,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几个活宝竟然把文具放在桌子边缘,命悬一线,骂人声一起,噼噼啪啪掉落一地,全班随即放声大笑,他也很自得自己的声效,随即呵呵笑了起来。
他媳妇在校卖包子,这怕是“康大叔”得名的由来之一。一周末正群聚宿舍狂聊,老康一颤一颤朝宿舍走来,眼尖的忙摆手势,随即噤若寒蝉,原来要大家跟他去粮所拉面。舍友们欢天喜地坐拖拉机随行,看到面粉,四人一袋蹒跚从仓库拎到车上,老康也弯下腰,要我们拎一袋给他,四人用尽全力放一袋在他背上,只见他背起面粉,一路小跑放到车上。望着他灰白夹杂的后背,啧啧赞叹“老康力气真大啊”!力大无穷的他又成了宿舍谈论的热门话题。
期中考后,他照例破口大骂,优秀生也中枪自然愤愤不平,以为全班语文考差了,纷纷要求几个教师子女去打探消息。结果是语文在高一班级中第一,但英语最差,还落后好几分。暗想英语老师脾气温和,和蔼可亲,庆幸躲过一顿臭骂。
周六最后一节,自然是老康的语文,拉拉杂杂扯了半天,临下课一句话让全班炸开了锅,“周六留下,下午2点全班默写初一单词。”
宿舍、食堂骂声四起,眼巴巴看着老乡笑嘻嘻地走了,无奈只能气嘟嘟的来到教室。他却早抱着一摞试卷等候在门口。接过一看,全是刻钢板油印,他写出所有汉字,让我们默写单词。自己正抓耳挠腮写出一些,下周少不了一顿严惩。随后暗自努力,重拾初中课本掀起背单词热潮,后几周居然还赢得罕见的表扬。直到全班英语考了年级第一,语文老师抓默写英语单词的壮举才暂告一段落。
五四歌咏比赛,文艺细胞活跃的几个早早作好规划,谁想班会课老康霸道宣布,全班合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班一阵爆笑,五音不全的他居然亲自操刀,教唱此歌,一听他醇厚的跑调腔,全班笑岔了气。晚会的表演自然成全校舆论的焦点。然而多年后同学聚会,大家忆起的还是康叔版“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经典曲目。
高一临近尾声,盼解放一般迎接暑假的到来。语文作业的布置再次让全班晕死。抄写翻译高二所有文言文,一天写一个作文。自然读书成油条的根本不当回事,心想如此脑残的作业能完成真是奇葩。开学了,全班有个女生居然真写了48个作文,整整三本作文本,认真而傻傻的她再次成为老康树立的榜样全班嘲笑的“二傻妞”。
高中三年的语文就在老康一阵阵爆笑中划上了句号。谁料大学自己居然也读中文,又成了语文老师。同学相聚偶尔打趣,自己教书是否会学老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还真没勇气逆天而行啊!然而当班级数学悬殊太大,我又傻傻的每下午六点来教室,守着气嘟嘟的学生做数学,高考结束,自知理亏的我赶快更改电话号码,一直不敢参与他们的聚会。
一早下课,突然接到电话:”老康走了,下午出殡,一起去送送吧。”大吃一惊,力大无穷的他,退休没几年啊,怎么就走了?小跑着过去,同学没遇到,却看到一花圈飘着一条幅“大姚一中高284班同学敬挽”。凝视着遗像上一脸横肉,满头倔强的白发,仿佛又听到呵呵的笑容在爆笑声中荡漾。
扛着花圈随着送行队伍缓缓上山,随即听老同事谈论,年岁不大,高血压,平时没什么爱好,班主任当到退休,样样都要强,事事看不惯,闲暇散步时怨气冲天,日子久了我们都不愿跟他同行,谁知脑溢血,一下就没了。
听着花圈呼啦呼啦的声响,看着满径衰草,一朵恶之花在粗砺糙石间任性绽放。
三、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浅春里的阴霾与湿冷,终抵不住节气的驱赶,悄然而去了。阴霾离去的天空,格外的湛蓝,只有一朵白云也默然远去。读着这诗句,心中总挥不去张继德老师的身影。
一次,小妹的同学来家里,一起聊一中老师的掌故。说在师院时,几个女生在雁塔花园说起张老师猝然去世的消息,一女生当时哭晕过去,但那时张公已去世三月多了。我很是怀疑事件的真实性,但她们坚信是真的,那女生家庭贫困,读书时经常得到张老师的接济,读大学还多次收到老师资助的汇款。听到这掌故,我颇为吃惊。
我读高中时张老师教同级其他班,教学赢得称赞自不必说,但留给我的印象是:面容枯瘦,脸色蜡黄,喉结深凸,衣着随意素朴,抱着一碟书,端一大杯水。据说教学严谨,批改作文特别认真,直着喉咙讲课,间歇急促的干咳,红笔勾画的圈点,都惹人特别心疼。这形象一直是学生作文钟爱的经典。“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张公英年早逝却坚定我锻炼之决心,走出琐碎,豁达心胸,文明精神,野蛮体魄!
随即聊起张公病逝的那天早上,语文早读,他依旧早早来到教室,转前转后不停巡视着,突然身子半歪下去,同学们惊叫起来,男生立马跑去扶起他,背起就往教师宿舍跑,刚背到红砖房,放倒在沙发上,闻讯赶来的教师一摸,气息都没了。厨房灶上,一锅煮烂的面条,还在呲啦呲啦地直冒热气。每到同学聚会,那班的同学总要到他坟前祭奠一番。
虽没直接聆听张公的教诲,典故趣闻知之甚少,然而想起他墓前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总让人难忘一生清贫,却热心助学;两袖清风却乐于奉献;体弱多病,却坚守岗位的他,像苦菜花挣扎在早春二月,芬芳一季却永远开在一中莘莘学子的回忆里。
四、红缎一阵飞絮渡,落鸿声断玉玲珑
戏说国文教师,谑称才子佳人。然多年的早起晚睡,字斟句酌,圈点勾画,一生清贫,满肚怨气,酸腐四溢者颇多。然多年在鸡毛蒜皮中摸爬滚打,豪气不减,才气爆棚,爽朗热情未被生活所石化者,唯有邓锦华老师。
认识邓公,是在教书之后;景仰邓公,却在遇难之时。教书时,邓公已是威风八面的学校办公室主任。语文组一活动,酒桌上总晃动着他那象征绝顶聪明的光亮脑门,忽闪忽闪的眼珠喷射出一句句妙趣横生的祝酒词,豪饮的他夹杂一个个青黄不接的笑话,整组人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乐翻了天。敬酒不再是折腾新人的强逼无奈,吃饭也少了等级森严的无趣厌烦。邓公走了,才凸显聚餐的无趣清冷,吃饭时总有人提及他,好久才习惯他已谢幕。
六月黄昏,狂风肆掠,小城一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刚辅导自习结束,就听议论,同事兼朋友的哥嫂在建行对面行走时,被一酒驾车冲上人行道,撞成一死一伤。脑中一晕,赶忙直奔县医院。一进急诊科,就见气晕的阿姨躺倒病床之上。赶往太平间,望着一脸茫然惊悸无助哀伤的朋友,正愁能帮点什么,就见邓公指挥若定,分配各色人等分头行事,不停地挥舞手机,动用他的社会关系处理着一切后事。
处理完毕已是深夜一点,朋友留在医院,我和邓公缓步回家。“学校早已关门,黑漆漆的你一人再去喊门,今晚的场景肯定害怕,不如上我家暂歇一宿,明早直接去上课。”邓公一席话,让你无法拒绝。第一次住进同事家,内心极为忐忑,想想今晚,若无邓公,真不知会是什么场景?
周庆放假,百无聊赖正闷在家看大片。“喂,刚经过县医院,看到邓老师媳妇在门口哭,问旁人说出车祸了,你听说了吗?快来,咱两去看看!”同事一电话让我惊叫起来。跑到医院,证实是邓公独自从双柏返回,突遇车祸,当场离去。出殡那天,满屋熏香伴着哀乐,摆满院坝的花圈呼啦啦作响,从外地赶回的朋友失声痛苦,猝不及防的离去让每个人眼含热泪,送行的队伍排满小城长街,沿途一问是邓公,许多人纷纷加入,都说要送他最后一程。这才相信那句“一个人一辈子成功不成功就看追悼会了”概括相当准确。
第二次又踏上北坟,满山绿草茵茵,回望盛况空前的送行长龙,禁不住嘘嘘感慨,邓公才华横溢,诲人不倦让培育的三千桃李仰之弥高,钻之弥深;乐于助人,善行天下让过往同事心生眷恋,久久难忘。好似一株晶莹剔透的水仙,在大姚教育园地盛世绽放。
追忆是一种放下,是一种告别,是一种结束。要放下,发现情已深;要告别,发现爱已浓;要结束,才发现欲罢不能。我的前辈们,一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