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上的女人
天空中洒下冷冷的细雨。志落顶着迎面而来的雨幕。她哭着走,一面向前,一面向上。感觉自己被空气截成分散片。
志落围绕着湖边走了一圈。她知道这事情铁定说不清楚了。在她的世界,从来都把自己提出去杂务之外。如果看见其他人斤斤计较,被琐碎的事缠绕、弥漫并且封存在庸常的生活波流里,志落总是在一遍遍对自己重申:远离,保持距离。
志落绿色的大衣在雨天好像江水里浮出来的水怪那样显眼,而况,她一边飙泪,一边飞速前进。路人纷纷嚷嚷议论她。
志落上班五个月了。
每月工资有五千,除了她那套房子的贷款,她几乎身无分文。她结婚的时候,没有按城市女孩的有车有房有工作标准对自己未来的丈夫进行量身定制。她遵从了自己的天真和任性妄为的性格。
好不容易脱离了读书时期的贫民状态,结婚后,志落誓为自己的女性独立精神而奋斗,每天努力上班。
丈夫在家,如同千千万万的中国侏儒丈夫一样:吃喝拉撒睡都等志落料理。给他洗衣服,袜子,内裤,具体到帮他穿袜子。丈夫那天起来找不到内裤了就会骂骂咧咧。从厨房里老鼠一样窜出来的志落又开始在床底、柜子里、茶机下找解毒丸一样翻找丈夫那隔三差五就下落不明的内裤。迟了就会挨骂,防不胜防他也会摔碎茶杯。
这时候志落要戴上七百度的眼镜趴在茶机下、电视柜下面找那遗漏的玻璃渣,因为上次的一个玻璃渣扎到儿子的脚掌上,被送到医院,孩子已经哭的声嘶力竭了。
志落只能看着,心脏忍受着那种母子连心的疼痛感。她恨不能将医院的粉色墙壁抓几个窟窿眼。
志落大概没有想到自己的婚姻是这样的基本状态。
结婚前,志落心想,总要自立自强。结婚后,事实完全脱离了志落的控制。相反,她成了受控者。
丈夫强迫她做爱,常常不分场合、地点。比如,母亲来的时候,她要忍受着丈夫的性暴力。他会坐在她的腹部,不断将她弱小无力的乳房一遍遍捏痛,直到她发出无声的尖叫。他在这个过程中闭着眼享受着这一切。
朋友来的时候,她不希望做爱。因为二居室的次卧就在他们主卧的隔壁,丈夫在解衣服时,志落想到和隔壁的漫锁可能只隔了一条透明的布幔而已,这多少是对他人的不尊重。在她那浅薄的良知里面,尊重是那唯一洁净的东西了。
可他没有维护,没有帮她,甚至他完全忽略她的感受。她从一开始抱怨到后来默默无语去忍受。而这一切的一切又似乎尚不足以使她提出分手的建议。
她总觉得自己的勇气是欠缺的。而他的底气始终充足。使得她的正当理由全部变作无理取闹。她要求给儿子买保险。结果,商讨中婆婆说他们那时候长大是没有买什劳子保险,照样好好的长大了呀!
她主张买保险,婆婆坚决认为买保险对自己的孙子不利。婆婆信菩萨保佑,她认为有菩萨保佑孙子,他自会一生平安。买保险是对菩萨许愿的不忠。
后来,一个买保险的故事,不知不觉升级为是否心愿孩子长命百岁的争论。
志落问丈夫,这样下去会不会对家庭和谐不利。
他对着风中吹出去一句:总之,听我妈的没错。
志落正想大声申辩。可她终究是忍受着,心底升腾起一股黑色气体,弥漫在整个心间。染得脸都成铁青。
“怎么了,快走呀!”他向往常一样毫无关切。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种产品而不是一个带有情感的人类社会一分子。
“没事,突然胃痛。”志落蹲在地上,大衣一角泡在泥水里面。他看着衣料上的毛球,思索了片刻:那好,你等会儿自己后面回来,我先走了。
丈夫关上车门时候似乎又是摔的动作,这种动作往往附带着一种来势凶猛的发泄感,发泄着一种不满和怨诽。
志落就是那个口袋,将这些发泄网罗一空。她在不知不觉中配合着丈夫。在这种一对一的关系中,志落是一个彻底的被动者。这一点,她每次都成功无疑。
在宴会上,志落能享受到做妻子的权利。丈夫会挽着她的手臂。对她微笑,志落基本上会很意外然而不禁又满怀惊喜望着他。
丈夫在家里不大会说话,他是一个纯粹的静默者。志落却又一次成了这个静默者的对应物。
志落总是无意中成了一个角色。好像她在迷宫里面找出口,每一个出口意味着一个新的迷宫。志落试图摆脱角色设置,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安排她,但她总会进入那个角色。
“赶快做饭,我饿了。”丈夫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机发出的音波震荡着房间里面薄弱的墙壁。
“恩,好。”志落把洗完的床单被罩抬到阳台上。但一个人摆布不了,床单沾了灰尘,她不得不重新洗一遍。
抛到水里,她火速将菜摘好,扔在桶里,打开自来水,又顺便把鞋柜里面丈夫的两双鞋子,自己的一双靴子擦好油。
门铃响起来。
“快开门,志落。”
“你去开呀!”
“我忙!”丈夫语气里略有愠怒。
“啊,爸爸,为什么不提前打电话?”志落打开门惊叫一声,父亲期待的惊喜到志落这里突然变成惊吓。
父亲有点莫名,但到底还是喜悦。
进门看到擦的明亮的地板上都能看得到天花板上的吊灯。父亲笑着看着志落。
“没和我妈一起来?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提前打?
”
“怎么,一年半载来一次还要审批?”
父亲半开玩笑半似认真。
志落意识到自己不该频繁提到造访的前提。但是,这种重复到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种暴露无遗的恐惧。她对自己的生活是丧失信心的。
果然,父亲打量着将腿搭在茶几上的丈夫。他的神色显然是不悦的。
丈夫似乎没有看到一样,还在看着电视。
志落希望丈夫起来帮助父亲擦个苹果、切块西瓜、收拾父亲放在沙发上的衣服,那至少对父亲来说是一种尊重。在此刻,这至少会增加一点他们尚相爱的信任感,父亲是需要的。
然而,丈夫的表现告诉了一种拒绝的方式。
丈夫伸了个懒腰,还坐在原地不动。
志落只好擦掉刚刚剖鱼的手,帮父亲洗苹果。
“不用,我自己来!”父亲起身弓着背,那眼神里藏着一种对丈夫的略微不满和对自己的歉意。
志落从父亲那勉强的笑容里发现父亲真的老了。
送自己走进婚姻殿堂的时候,他还大声说:
“照顾好志落。”
而他现在,似乎是自卑的麻风病患者,陷进沙发里。稳稳坐着。
晚饭过后,志落照例洗了碗筷,给儿子准备好早餐的鸡蛋和牛奶。
她摆开十字绣,这个《清明上河图》绣好可以卖三万,除了工作她额外可以得一笔钱,那样可以给母亲换一副好一点儿的牙齿了。母亲的假牙已经用了十年了。里面开始掉渣子,母亲说渣子混合在飯里面,有时候不小心就吞下去了。
丈夫卷起那十字绣。扔在旁边的榻榻米上。
“别,我要绣成的。最近联系到了一个买主呢!
”
“别搞了,明天再说吧。”
他拉过来被子把志落按到被子里面去。
“爸就在隔壁呢呀。”被窝里飘出志落小心翼翼的声音。那是她久违而又熟悉的祈求声。
“别管他。”
丈夫强行拉开她的睡衣扣子,黑暗中她那华美的睡衣发出一阵绝望的破裂声。
那边父亲在咳嗽。
急中生智,志落双腿扣住丈夫的背,丈夫好似那被珀金镶嵌的钻石。稳稳当当在珀金的八爪口里。
但志落没能终结性的阻止丈夫。丈夫一个翻身,志落就被解开了。她的章鱼计没有成功。而她又一次,只能忍耐着。
丈夫的动静绝不会小。他平日里看起来沉闷的样子似乎只为了他夜晚风起云决做一个铺垫,先抑后扬。
志落从一开始哭,到后来已经成为一个必然的被动者。她的身体已经不属于她的灵魂,那是一个被调遣者,是一个尚能盲从的躯体,这早已与她无关。
生命里的某种东西坚决地同志落断裂开了。
志落似乎死去,又似乎等待着。
她觉得丈夫像是黑夜暴风雨里面的蝙蝠,而她是那只落荒而逃的老鼠。这只蝙蝠是嗜血者,老鼠只是他的食物。他们又有了这种对应关系。
志落的想象来自于丈夫的一句话:挺好吃!
这不是对她厨艺的品评,而是他对她施以强暴后的事后感言。
志落在湖边看夏季最后一期荷花,她们满满的都睡在湖水上,妖娆又丰满。
小孩在嬉闹,很多老人在公园里锻炼,他们似乎一些妖怪一样,摆出奇形怪状的姿态,志落匆匆走过去。
三年前在这夏季,志落也独自一人在湖边走,那时候身体里面充满了一种欢乐的气体,即便有不同成分的情绪混合进来,也能够迅速辨别,而现在,她不知道自己的成分,情绪的记忆是复杂的。对未知的一点惶恐,对婚姻生活莫名的烦躁加上不能与君决的犹疑,对父亲的歉意和无能为力,对自己改变现状的能力的质疑。这一切纠缠着她的心,那颗早已经落进无底深渊,被黑暗吞噬的心偶尔被宇宙一闪而过光芒照亮。
前不久,姐姐被骗到传销集团,奶奶怨:年轻人总是不安心养家,老以为天上会掉馅饼。
志落倒情愿自己被骗,那或许还会为了逃出骗局做一番带有希望的努力行为。
现在的志落,必须看着孩子长大,必须照顾好体弱多病的婆婆,自己的丈夫也不能离开她。
假如她不在这个家庭里面。她在社会上也是一个无用的人了。她如今已经不会原谅一个女人为了事业可以放弃家庭。她也确信她的那试图逃避的行为是不可理喻的。
然而,自己如果出走了。退一万步说,如果自己想离开家,那么,谁送儿子去学校,难道下课后要他一个五岁的人站在栅栏后等着自己不可靠的家长吗?如果离开了家,丈夫会去给婆婆送一次饭吃吗?毕竟她已经半身瘫痪,那两个指头连筷子都夹不起来。
志落想象着一切等待她离开的后果。
这想象使她一再退却。
“妈妈,我最最最喜欢吃你炒的土豆丝了!”
儿子用那迷醉又过瘾的眼神赞美妈妈,这时候志落想到自己出走的理由似乎是毫无必要的。就是为了他,自己也要坚持下去!
“恩,是不错!”丈夫放下筷子也这么说。
而在今日,志落对丈夫这种冷静的赞美感到贫乏,苍白。
她把一块鸡蛋放在婆婆口中。最近几日,婆婆已经不能下床了,她从前只是又半边瘫痪,而现在,她似乎全部瘫痪了。
连身体下的排泄物一起也要清理。婆婆抱歉地看着志落。志落笑一笑:
“妈,没事的,有我在呢。”
婆婆似乎安心了一点。尽量用力侧身,实际上基本原地没动。
n�M�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