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初秋的木渎古镇,清晨有一层轻薄的纱雾笼罩着它,将她的妍美端庄包裹在了其中,只留下远远望去若有若无的背影。

窄窄的护城河上传来悠悠绵长的摇橹声,将沉寂了一夜的古镇,轻轻地唤醒。起初是零星的几处声响,后来变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响声,最后嘈杂声变得无处不在时,它这才慵懒得推开薄雾,探出头来。

护城河沿岸的入水低阶上,传来清脆的棒槌击打青石板的声音,那是一群清丽可爱的少女们在洗着衣裳,各个有说有笑,嘴里说的吴侬软语,绵柔得如水一般,迷死个人。

这就是水乡的姑娘们。

“阿哥,你哝覅多讲诶,今朝,奴诶。。。便嫁把你啊”不远处的桥堤下传来了歌声,即便没有乐器相辅,也煞是好听。

豆蔻年华的姑娘们哪个没有个中意的阿哥,但古镇的姑娘们脸皮都薄得很,耳里哪能入得这样的词调,各个都暗唾,都道:江儿不知羞。回唱道“阿哥阿哥,你莫要急,今朝夜里个,江儿则个陪你困困告”

不一会,桥下就跑上来个少女,叉着腰,眼一瞪,怒骂道:“你都个些个歇娘皮,行死啊。”说完,就把手里握着得一把小石子,扔到水里,溅了她们一身湿。

姑娘们哄笑散去,桥上那个叫江儿的姑娘,气鼓鼓地端起洗衣服的盆。朝里巷中走去。古镇的巷子弄里,有着水乡特有的清闹,窄窄小小的道路行的过二轮铁马,走得了贩夫走卒,各家各户都敞开自家的小木门,屋里传来“唧唧,达,唧唧,达”的声音,那是一手木梭穿过织布机的线缝,然后左一脚,右一脚的踩踏机杼的声响。

江儿低着头,踢着土,眼睛也不要看路,总能先知先觉地察觉到路况,左摇右晃,垫着脚尖,扭着小腰,从这个巷子穿到那个巷子,最后在一排黑瓦灰墙的矮房前停了下来。

门前这家的主人讲究地用红砖铺了一方场院,屋子外的踢脚边上都密密的长着一层青苔。窗子上摆着一盆吊兰,一盆秋菊,一盆茑萝,半边的墙上还爬满了浓郁的地锦。时值初秋,一打开窗子,也是满园的春色。

江儿轻轻叩了叩木门,然后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柔声道:“南先生,衣裳洗好了。”

过了会,那位“南先生”才将门打开,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袍,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的圆眼镜,头发扎成一束,像是女孩子的马尾辫一般垂在脑后,望着不伦不类,既不像书塾先生,也不像江湖艺人。

他的嗓音很好听,字正腔圆,不带吴音。

“有劳江儿了。”

“不麻烦,不麻烦,正好我自个也要洗衣裳的。”江儿低着头,有些含羞,扭捏的用小手揉搓着自己的衣角,像是想把身上的衣裳也洗上一遍。

南先生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那我请你进来吃杯茶吧。”

“我。。。。”江儿想说自己不喜欢吃茶,但转念一想,又点了点头。

“我愿意的”话一说出,就觉得有些不对,小脸刷的红了,头又低了些。

“好好,愿意就好,还怕你不愿意呢。”南先生笑了,本还想继续打趣她几句,但看到江儿小脸羞红,轻笑一声便作罢,转而拉着江儿进了屋子。

“你先坐着吧。”南先生交代了一句,就朝着里屋走了过去。

江儿偷偷地打量着屋里,先生家不是很大,但该有的物事一件都不少,正门是大厅,还有两个小屋子在右手边,南先生进的那个屋子,是厨房,另一个门紧锁着的屋子,应该就是先生的卧室吧,江儿这样想着。

大门正对着的是一张四方桌,后面的条台上散放着几个小酒盅,半瓶写着洋文的酒,江儿可不知道,先生还喝酒哩。

条台的另一边放着一座木质的西洋钟,这个东西江儿可见过不少,镇上唯一一个钟表匠就住在她家隔壁,江儿还时不时去他那里玩呢,一把小钥匙转一圈,钟表就能走上半天。每次一到中午,隔壁就传来一阵一阵的“布谷布谷”的声响,这时候,娘就该在巷弄里唤着自己回家吃饭了。吃饭时,大多时候只有娘和江儿两个人,有的时候,娘在外帮工,谭师傅就会唤江儿去他们家吃饭。

谭师傅就是住在隔壁的钟表匠,听他说他还去过广州呢,这一手修钟表的手艺就是在那里学的。

爹爹去了上海打工,不知道他走了是七年还是八年了,江儿反正是记不起来了。娘一直说爹爹会回来的,爹爹还经常给她写信哩。

江儿不知道爹爹会不会写信,但她知道娘却是大字不识一个的。

进门左手边,放着一张书桌,桌上毛笔还置于砚台上面,一旁放着江儿他们交的作业,想来是刚刚还在这给他们批正作业呢。

南先生之前是不是先生没人知道,他姓不姓南也没人知道。据说是镇长找来的,过去教书的齐先生,前不久中风,现在连走路都困难。

于是就给南先生安排了住所。

第一天上课时,先生没有自我介绍,就在黑板上写了“北雁南飞”四个大字,大家也不晓得他叫什么,就齐声唤他“北先生。”先生听了后说,北雁都南飞了,自然算不作北雁了。所以大家以后都称他“南先生”。

南先生跟齐先生不太一样,齐先生只爱教些国家兴亡,感时伤怀的诗词。南先生则喜欢教些奇怪的词调,像什么“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说是要学以致用,这些词,以后可以用来给自己心怡的姑娘或者小伙子写信,总不能到时写一句“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南先生总是那么与众不同。

书桌旁边的墙上有着一幅挂历,挂历上别着一张照片,小小的一张,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

“江儿,你要吃什么茶。”江儿刚伸出手将照片取了下来,南先生蹲在客厅条台前,一边找着茶叶,一边问道。

她望了望先生还在厨房里,松了口气,回了句“都可以。”

这才看起了手中的照片,是一男一女的合影,男的是南先生,先生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装,里面搭着白色的衬衫,梳着一头干净利爽的背头,跟现在可不一样。

这女子江儿从未见过,她轻挽着先生的胳膊,一头乌黑的长发盘在一起,螓首微微靠在先生的肩头上,素白的裙摆长得拖到了地上,美的像是画本里的仙女。

这是先生的妻子么?也未曾听先生提起过呢,也不曾见镇上的人说起过呢。

可能是因为先生本就不是镇上的人吧,要不早就在坊间传开了,在这生活平淡无常的小镇上,教书先生有个这么美丽的婆娘的事,也够茶馆里的老少爷们聊个十天半个月的。

看到照片中这对才子佳人亲密的样子,江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谈不上嫉妒吧,有一些发酸,更多的是歆羡之情。

如果照片里的女子是自己该多好啊,身着白裙的自己,轻偎在自己意中人的怀里。

江儿想着想着,不禁出了神。

“来吃吃看呢”南先生端来两杯茶,放在了书桌上,江儿还在神游,先生突然地出现,把她惊得,手中的照片都落了下来。

南先生弯下身子把照片捡了起来,掸了掸灰尘,将它又插回了远处。江儿又羞又愧,低着头,聂诺的说:“先,先生,对不起。”

南先生伸出手,摸摸她的头说:“来吃茶吧”。他端了一条长凳放在门前,两人面对面,一人坐着一边,茶杯放在中间,袅袅地从里面冒着热气。

江儿端起了茶杯,茶汤是白色的,带着微微的浅褐色,江儿“咦”了一声,小抿了一口。浓郁的奶香味溢满了口腔,还带着些许苦涩的茶香。

“奶?”江儿疑惑的抬起了头,看着南先生。先生端起茶杯也抿了一小口,才道:“是我托人买的牛奶,平日里用来做酥酪吃的,这红茶加牛奶的吃法,洋人比较爱吃。”

又喝了一大口,“这样吃起来没那么苦涩,味道怎样?”

江儿轻轻点了点头,“嗯“,又抿了一口,“我还从来没吃过牛奶呢,杨婆婆家卖的羊奶气味膻奶味淡,还不晓得兑了多少水进去哩。”

南先生饮尽了杯中的茶汤,转身进了厨房,拿了两个铜壶出来,一壶红茶,一壶热奶。给自己碗里倒满了一杯红茶,给江儿又添了满满一碗牛奶。

“我们这养的奶牛少,像我原来在法兰西的时候,那里的孩子可都是喝牛奶长大的。”

江儿端着茶杯捂着手,“先生还去过外国哩?好玩嘛?”

“大山大河,都不过如此。倒是人文风貌,生活习惯着实有趣。”

“先生讲讲咧”

“那就讲讲,这洋人啊,他不吃米饭的,天天啃着又大又硬的面包,那味道像是风干后的白面馒头。他们啊,还不晓得用筷子,用的是小刀小叉,一大块肉就往盘里这么一放,在拿起这小刀切成一块块的,用叉子吃。房子也奇怪的很,每个屋子都建个尖顶。在艾诺利亚有一座塔斜着站着快千年了也不倒。”南先生说起这些,滔滔不绝,像是昨儿个才刚回来一样,他抿了口茶,继续说道:“穿的衣服也与我们大不相同咧,女人的裙子就像一把撑开的油伞,男人的衣服后面都开了叉的.....”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就和照片上的先生穿的一样。”江儿在为自己能插上一句感到有些得意。

南先生愣了楞,笑道:“是啊。一样的。”说完,就转着手中的杯子,不再言语。

江儿看了看先生,悄悄地问了一句“先生,照片上的那个姨是谁啊。”

先生楞了一下,喝了口茶,笑着说:“一个旧友”随即又问了她一句“江儿要是有机会,愿意去法兰西么?”

“当然。”她回答的笃定,江儿去过最远的地方,还是古镇旁边的一个叫瓦屋山的小山,这还是求了娘好几天,才答应的。若能留一次洋,还不得开心的上了天。

南先生抿了一小口茶,轻叹道:

“出去后就会想家的。”

江儿摇了摇手上的茶杯,旋出了一个小小的水涡。

她想起了自己印象中已经模糊不清的爹。听镇里那些空来无事,道人闲话的婆娘们说,爹早在上海发了财,又娶了一位太太,还生了一个胖大小子。这辈子多半是不会回到镇上来了。

娘听不得这样的话,有一次江儿问娘,“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娘气得浑身发抖,狠打了她几下,又停下来抽自己巴掌。

江儿哭着拉着娘的手说,“娘,我不问了,我不问了。”

娘抱着江儿哭,一边哭一边说“你万不能信外面这些风言风语,你爹永远是你爹,这是他的家”。江儿泣不成声,不住得点着头。

江儿既没去过法兰西,也没去过上海,但想来这两处应该都是夜夜笙歌,繁华无尽。待上一辈子,肯定是快活无边的,要不爹怎么不愿意回来呢。

两人默然无言过了好久,南先生才站起了身子,准备将喝完的茶杯铜壶收拾了。江儿也站了起来。

“先生我来收拾吧。”

“不用了,还得谢谢你今天替我洗衣裳了。”南先生转身就进了厨房。江儿坐在门槛上,手撑着头,望着天,天是朦朦胧胧的,太阳也望不清,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宣纸上被晕开的墨滴。

太阳后面是远方,那远方的远方是哪里呢,是上海?还是法兰西?江儿的思绪遐飞,越飞越远,好像就要看到先生说的那座斜塔了,看见了西装革履的男人,看见了偷喝着牛奶的孩子们........

突然有一个声音将江儿远在几千公里以外的神念,唤了回来,一声接着一声,似乎很辽远,又似乎很近。这声音很熟悉,因为这声音,江儿还未出生时就已听过。不能忘记,也不敢忘记的呼唤。

江儿一下子蹦了起来,大声的应了一声“来了!”

她扭头对着先生说了句,“先生,娘叫我吃饭了。”不等先生应声,就又蹦又跳地跑了回去。

南先生擦干了手,笑了笑,关上了门,又坐回书桌旁去批正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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