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古杜坐在寝室的窗前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室友在电脑前戴着耳机看综艺节目,拿光膀子背对着古杜。
室友还是单身,也没有结束单身的念头,每天下班后就在电脑前安坐,偶尔起身倒水喝或上厕所,直至12点,是个绝对安静的小伙伴。
古杜关了空调,把窗户推开。初秋的风让人感到亲切的凉意。赤膊感受这凉意与穿着羽绒服在寒冬的风中感受凛冽感觉很相似。其实此刻也没有风,就只有萧瑟的凉意。天色很快就暗下来,秋虫在暗处纷纷登场。
秋天总让古杜想起什么。说是悲秋也未尝不可,虽然听起来有点矫情。
2008年,古杜在北京度过了初秋、仲秋。他从六月份就去了,正值夏天,但只有北方的秋天留在了他模糊的记忆里。郁达夫的故都的秋。
那一年北京正在举办史无前例的奥运会,亚洲飞人刘翔在万众瞩目中刚刚冲出十几米就因旧伤扑倒在地。古杜的朋友当时正在现场的观众席上,为手中昂贵的入场券生刘翔的气。如果古杜也在现场,他不会生气,也不会为刘翔难过,他的感受应该是尴尬。为数万观众突然停下来的呐喊感到尴尬。
但是这与秋天无关。奥运会也好,刘翔也好,夏天也好,很快就随着北方的秋天一起凉下来了。郊外成片的杨树林在薄暮的秋风中簌簌翻飞,露出银色的叶背。天空很辽阔,玉米地一望无边。玉米在几天之中全部收割了,玉米杆子成捆地堆成垛,放眼望去是一片片平展展的露着茬的北方土地。
古杜就在其中的乡间柏油小路上跑步,一跑就是十几公里,绕过几个村子,穿过两旁都是古老四合院的村道,凭着隐约的方向感,兜一个大大的圈子,最后带着一身冷汗在夜灯下回到父亲做塑钢门窗的店铺里。那是大马路边一溜两层连排房屋中的一栋。那一带的房屋租金便宜,但是生意冷清。
父亲不跟古杜说话,母亲会催他去洗热水澡,在附近的制药厂下班回来的姐姐会对他噗嗤一笑,捶一下他的胸膛,“老弟真健!”
他们都不再劝他回学校,他们私下里达成了默契:哪天等他自己想通了,就会回去了。
秋越来越深,夜越来越长,被窝越来越暖。古杜骑自行车从乡镇邮局里取来的网购书籍很快就全部翻阅了个大概,没有一本能提供写作上的启示。父亲在暑假之处为了安抚他而买的笔记本电脑,在大约50KB每秒的网速下,下载了一些电影和有声读物。穿着睡衣的母亲临睡前给他送来了开水瓶。姐姐在问他将为他的书起个什么好名字而得不到回答后,也“哼~”一声转身去睡了。此后就是夜晚马路上偶尔的车辆和秋风吹动门窗或马路上的塑料袋空瓶子的声音。他看书疲倦后便蜷缩在被窝里听子午书简栏目。睡意迟迟不来。
学校开学了,有同学在古杜的QQ空间里留言,问他什么时候返校。有个女同学甚至说,不管他回不回去,他都是她的同学,“这是不可磨灭的!”古杜当时笑过之后还认真思索她为何那般措辞。其实那不过是普通的学生口吻而已。
古杜在朋友的介绍下,去到市区一座图书馆做事。工作很简单:将读者随意放置在书桌上的书重新归置于书架原位。与预期的不同,他几乎不可能停下来像其他读者一样看书。图书馆很大,来人络绎不绝,虽然挂着“阅毕请放回原处”的牌子,但是小推车一会儿就装满了由合作的女同事收拾来的书,他得赶紧上架。他没戴手套,一天下来,双手满是书的棱角摩擦的痛感。
女同事是同龄人,高中之后就来北京了,在别处还打了一份零工。“钱不够花呀!”她快乐地说。是的,古杜心里想,我就是没有那份快乐。
他回到父亲租住的店铺要坐半小时地铁,然后换乘两趟公交转出偌大的北京城,到家已是八点多了。母亲给他热菜。父亲坐着电视前抽烟,沉默一会儿,突然发火了:“你现在做什么都不跟我说一声了啊!?”
三天之后,古杜自己也觉到没什么意义了。他给图书馆管理员发信息,说不去了,并谢绝了对方将给他计算出的日工资。
现在,九年后的今天,古杜一下子明白自己不要那三天工资的缘故了,他不愿用微薄的钱衡量自己工作的无意义。
古杜想离开父母的住地。他去到那位帮他介绍工作的朋友的出租房里住下。朋友在北京读大学,利用家教赚的钱在校外租了间房,女朋友有时会过去住。
“没事儿,最近我们吵架,她不会来的。”朋友安慰道。
出租房是由一个套间隔出的四个小单间,共用厨房卫生间,墙壁是很薄的模板。邻居既有上班的情侣,也有两两一起的女人。卫生间里的洗衣机旁总是堆着排队待洗的衣物,也有女人的内衣。晚上,朋友会向他指出邻居房里电视声音有点吵,“那也是固定的节目,”朋友哂笑一下,说道。古杜也笑一笑,表示心领神会。
“真的吵架了?”古杜抽着烟问。
“不,是分手了。”朋友也眯着烟吐出烟雾说,“快毕业了,这是常事,连我都觉得不替人家考虑终身大事有点过意不去呢,哈!对了,你和她是怎么分的?”
“我也说不上来,时间久了,就嫌烦了……”古杜说。
“不想她?”
“想啊,后来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她叫我滚开,第二次过了几个月,心情平复了,聊了几句,但也没什么说的了,因为她绝意不再来过……她读专科,现在也快毕业了吧……”
古杜已经记不起她的具体模样了。想必毕业之后她一时也找不到好工作,但也许会碰到比他更好的男朋友。他那时还想,以后一定要找到她给她一大笔钱。可是九年之后的今天,那一大笔钱在哪里呢?而现在她又在哪里呢?
朋友劝他回学校。“若没有钱,也就没有时间看书写东西。”古杜觉得,世事恐怕从来也没安排得那么顺当过,但是也无话辩驳。
十月初,古杜已经感到北方的秋天散发寒冷的威力了。他回到父母的住处,发现自己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他知道他的学校,南国海岛上的学校,现在仍旧是燠热的夏季。他精神疲倦,无法融入首都的生活。当他在晚饭上突然宣布他想回学校时,顿时,一桌人的眼睛都放出光彩,气氛立刻轻松欢乐起来……
自从古杜毁掉了几本日记后,过往旧事,哪怕当时让他独自在暗夜如何椎心泣血——后来都渐渐忘怀了。时光自带健忘的功能,温柔地消解着年轻的模样。只有在秋意的轮回中,有零星的记忆苏醒。若是再忙碌一点,怕是连这样的时刻也不会有了吧。但似乎也没有过多回味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