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课:狠君主架不住懒子孙——明朝的灭亡

狠君主架不住懒子孙——明朝的灭亡

朱元璋和朱棣的严酷统治,虽然给明初的政治加上了不少血腥,但历史自有其运行的惯性。明朝政治还是继承了不少宋代政治互相制衡的特点,终明一朝,也像宋朝那样没有出现后宫干政、外戚当权、军阀割据之类的大问题。由于司礼监和东厂、西厂的存在,明朝倒是出现过几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但是由于各个权力机构之间的制衡,这些大宦官再厉害也要屈服在固有的政治系统之下,最厉害的魏忠贤也不可能随意废立皇帝。当宠信他的皇帝去世后,魏忠贤很快就被新皇帝剥夺了权力,畏罪自杀了。

明朝之所以走向灭亡,固然有统治者自身的原因,但主要原因还是一些古代社会根本无法解决的难题。

比如历朝历代都会出现的土地兼并,地主豪强隐瞒人口问题。因为土地兼并得太厉害,在明朝的鼎盛时期,甚至发生了全国人口不断增加,财政收入却在减少的怪现象。

明朝还有一个失误是皇室封王太多。为了防止皇室宗亲干涉朝政,明初规定所有的皇室子孙一成年必须离开首都,到指定的封地上居住,而且不许科举当官,不许经商,不许擅自离开封地,等于就是不许这些人干任何工作,由国家出钱把这些人养起来。这倒是可以防止他们干政了,可是古代没有计划生育,皇亲国戚不断地生孩子,人数越来越多。到了明朝后期,皇室宗亲竟然高达八万人。明朝政府花费了大量的金钱供养他们,例如,用来供养山西皇室的俸禄甚至一度超过了山西省的年收入。这么一大笔开销,成了国家的巨大负担。

明朝还有一个无法避免的问题是党争,这是官僚机构互相制衡的代价。而且明朝又不像宋朝那样有厚待士大夫、不杀读书人的传统,因此明朝的党争更为惨烈。党争的目标往往是彻底弄死对方,让对方家破人亡,以免对手东山再起,寻机报复。

明朝不仅官员和官员之间存在党争,官员和宦官之间也会发生激烈的争斗,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明朝末年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和以读书人为主的“东林党”之间的斗争。

魏忠贤原本是个街头混混,因为欠下赌债,干脆阉割了自己,进宫当了宦官。他很聪明,很会说话,在宫中结交上了皇子的乳母。后来这位皇子登基,也就是“天启帝”。魏忠贤也跟着平步青云,当上了司礼监里的大太监,掌握了批红的权力。

天启帝的母亲不受宠,在天启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天启在小时候备受冷落,没受过特别好的教育。而且他继承皇位时只有16岁,还是个半大孩子。这么个孩子当上了皇帝,只觉得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乐了,根本不把国事放在心上。魏忠贤便利用这一点独掌大权。天启小时候因为特别孤独,喜欢上了做木匠活。他的木工技艺精湛,可以制作出非常精巧的模型,当上皇帝以后,他更是放开了手脚玩木匠活。魏忠贤便专门在皇帝专心做木匠活的时候向他询问军国大事。毫无心机的皇帝多半挥挥手说:“你看着办吧。”

一个官员,不管他内心多么自私卑鄙,因为他生活在官场里,总要遵守“儒表法里”的游戏规则,表面上总要维护一下儒家道德。魏忠贤生活在后宫里,唯一权力比他大的皇帝还是个中二木匠,因此魏忠贤连“儒表”的面子工程都不需要做。他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直奔主题——追求更大、更稳固的权力。

有了批红的权力,魏忠贤只提拔那些愿意巴结自己的小人。对于不肯同流合污的官员一律贬官发配。对于那些敢正面攻击自己的官员,他还有锦衣卫和东厂的酷刑。在他的淫威下,很多反对他的官员都惨死在诏狱里。

经过这些手段,魏忠贤的身边很快聚拢了一大批依附于他的鹰犬。因为魏忠贤是宦官,是阉人,所以魏忠贤和依附他的官员被当时的读书人称为“阉党”。多亏了中国传统政治的两件法宝,才没让魏忠贤彻底霸占朝政:

第一件法宝是儒家道德。魏忠贤的所作所为明显违反了儒家道德,绝大部分读书人都看不下去,即便不敢当面反对,也憋着劲儿等待机会推翻他。还有一部分人,他们真心信仰儒学,把儒家道德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推翻魏忠贤,他们成了反对阉党的排头兵。

第二件法宝是互相制衡的权力机制。虽说明朝扩大了皇权,但在文官集团面前,魏忠贤仍旧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文官还有反击的机会。

反击的这群人,因为早年经常聚集在江南的“东林书院”里交流学问,因此被称为“东林党”——“东林党”这个名字是宦官集团给起的,这里的“党”是“朋党”的“党”,不是好词。“东林党”是宦官集团用来攻击他们的叫法,当时并不存在一个立场分明的党派,他们只是一群因为反对宦官集团而自觉站在一起的知识分子。

这群东林党人非常勇敢。他们在魏忠贤大施淫威的时代,既不受高官厚禄的诱惑,又不怕流血牺牲的威胁,通过上书、演讲等方式,前仆后继地和阉党斗。其中最有名的一次,魏忠贤派特务到苏州抓东林党人,结果特务被义愤填膺的百姓打死。这件事闹大了,必须有人出来认罪才能平息。于是有五名市民主动出来自首,这件事后来被写成了文章歌颂,也就是著名的《五人墓碑记》。

这么看来,东林党和阉党之间的斗争,好像是一场“正义和邪恶”的斗争。然而对于国家而言,这其实是一个“由左边那个笨蛋执政,还是由右面那个笨蛋执政”的问题。因为朋党的最大危害是把党派的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魏忠贤任人唯亲,东林党人也好不到哪去。

后来崇祯皇帝登基,魏忠贤终于倒台,东林党人抬起了头。不过崇祯这人非常多疑,他特别反感大臣结党,所以他不仅提拔东林党人,也提拔了一些和东林党不对付的知识分子。这样一来,朝廷里还是党争不断。这些人无论是提拔官员还是选择国家政策,一律以党派站队为优先考虑。这么搞,国家自然好不了。

而且这些读书人互相攻击的时候,用的借口全都是儒家道德,所以无论是哪个党派的官员,在表面上都是儒家的道德模范。而且都是超级模范——否则就会被政敌抓到把柄轻易干掉。在这种风气下,所有的国家政策都要以“是否符合儒家道德”为最高标准。在明朝末年对满清(当时应称为“后金”)的战争中,所有选择都变成了道德问题。比如是战还是和,是进攻还是防守,这原本是个技术问题,哪个选项对国家有利,就选哪一个呗。可是到了知识分子那里,就变成了严峻的道德问题:谁敢求和,谁敢闭关不出,谁就是投降派,谁就是卖国贼。当求和、防守对国家有利的时候,却没人敢坚持这一提议,明军因此犯了不少战略错误,加速了明朝的灭亡。

魏忠贤灭亡后,党争仍旧没完没了,结果是朝廷里没人干正事。一直到了最后清军入关,明朝退守南方的时候,在南方的明朝小朝廷里,大臣们仍旧因为党争互相倾轧,把心思都用在排斥异己上。在清军大兵压境的时候,明军内部竟然还在互相残杀,打起了内战。

党争不仅祸害明朝,甚至还继续祸害清朝。清朝建立后,大量的明朝官员投降清廷,其中也有不少阉党和东林党人。这些人到了满清的朝廷里,还在党争,还在斗。

土地兼并、党争,这些当时社会无法避免的问题,把大明帝国推向了经济崩溃的边缘。在这个时候,偏偏还有一系列的倒霉事,给了大明朝致命的一击。

从明朝末年一直到清朝康雍乾年间,全球气温有较大幅下降。在气象学上,称为“小冰期”。当时全球都受到降温、干旱的威胁,甚至海南岛都有数次下雪的记录。

严寒带来的首先是全国农业减产,部分地区出现灾荒,让本来就捉襟见肘的财政雪上加霜。严寒还让长城以北的渔猎民族饱受饥荒的威胁,他们不得不停止内斗,联合起来,齐心协力向长城以南进攻,以求生路。

其中对明朝威胁最大的,是一个女真族部落,也就是我们习惯说的“满清”。我们还记得,当年占领了大宋半壁江山的“大金”也是女真族。所以满清在入关前,立国号为“金”,历史学家称为“后金”。后来皇太极又把后金的国号改为“清”,把“女真”改为“满洲”,简称“满族”。这就是“清朝”、“满清”的来历。

所以我们在谈论明朝末年局势的时候,说“女真”、“后金”、“大清”、“满人”、“满清”,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在小冰期的影响下,女真族不断南侵,粮食又大规模减产,这给明朝政府带来了巨大的财政压力,这些压力最终只能落到百姓的身上。明朝末年,赋税一加再加,各种加征的税款花样百出。原本就受到天灾侵扰的农民更加苦不堪言。

更倒霉的是,明朝末年的经济还出现了问题。

中国传统的赋税,有实物和徭役两种形式。也就是老百姓要上交自己生产的实物,同时还要去服徭役,为国家干活当兵。这两种税都有很大的弊病。就拿实物税来说,实物税征收过程繁琐,因此征收成本很高。比如实物总有质量高低的问题,这粮食掺没掺石头啊,这布匹织得细致不细致啊。这质量的高低不存在绝对客观的标准,只凭经手人的一句话,这就给舞弊留下了巨大的空间。收税的小吏可以随意贬低百姓上交的实物,逼迫他们行贿或者缴纳更多的财物。税吏还可以以次充好,把质量差的实物上交给国库。实物赋税还有不易储存、不易运输的缺点,经手人可以夸大在储存运输中的损耗,又贪污了一笔款项。

到了明朝后期,首辅张居正进行“一条鞭法”改革,他把实物税和徭役都统一合并为上交银两。也就是说,老百姓该交的实物,该服的徭役,全都换算成银子,以后只交银子就行了。国家需要实物和劳力时,再用这些银子去从老百姓那里购买。这种形式简化了税收过程,减少了实物储存和运输的成本,减少了经手人贪污的机会,增加了统计监督的力度。更重要的,还增加了老百姓的生产自由,农民不一定非要种田,非要织布,他可以觉得什么赚钱就去做什么。那些善于赚钱的百姓,他可以付出一部分金钱来免除徭役,避免徭役浪费他的生产时间。那些只有力气没有本事的百姓,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去参加徭役换取生活费,以免他没有收入。

在讲商鞅变法的时候,我们说过自由市场能够提高全社会的生产效率。张居正的这个办法,本质上是一个道理。就连现代各个国家也采用这样的税收方式:只交钱。

这个非常合理的政策,到了明朝末年的时候,却给国家添了麻烦。

明朝末年因为后金的持续入侵,明帝国在东北边境驻扎了大量军队,这些士兵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原本东北的军队可以靠屯田供给粮食,但到了明朝末期,由于贪污腐化和战火涂炭,屯田基本都荒废了,粮食都要靠从外地运。可是朝廷收的税是银子,给东北地区送去的军饷也是以银子为主。由于长期战乱,民间商人也不愿意运粮到东北。这样一来,东北地区的粮食越吃越少,银子却越来越多,导致东北地区粮食价格飙升。结果是,朝廷努力从百姓手中搜刮出大量的军饷,这些银子运到了东北却没能提高军人的生活水平,只是单纯推高了粮价。内地的百姓已经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朝廷已经花光了家底,边境的将士还是吃不饱饭。

面对如此棘手的问题,朝廷却没有及时的反应。

当年张居正为什么能够实行“一条鞭法”改革呢?因为那时皇帝很小,不能亲理朝政。张居正又联合了宫中的司礼监太监和皇太后,等于他把最高权力机关里用来互相制衡的几个部门都联合起来了。所以张居正主政的时候没有什么部门去牵制他,他独揽大权,这才能抛开党争、内斗的牵制,真正干点大事。而且张居正又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人,也就是说,他在儒和法中比较偏向法家,他能从经济学、管理学的现实出发,去分析和解决问题。

但是明朝末年的崇祯皇帝是个志大才疏的人,他不像常见的亡国之君那样沉迷享乐,荒废国事。他生活非常简朴,又很勤政,吃得最差,干得最多,完全是一副明君的模样。可是他的治国能力太差,多疑且刻薄。他频繁更换国家的高级官员和前线将领,每次都对新人寄予厚望,然而一旦形势失利,他不论原因出在哪里,把全部责任都推到官员身上,严加惩戒,随意撤换。这样一来,谁还给他干活呢?皇帝不行,官员更差,整个文官集团都陷在党争中不能自拔,任何大的政治举措都会在党派的互相攻击中夭折。而且主政的知识分子们又是一群道德模范,他们满脑子都是“正邪之分”,没有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和耐心,更不可能去解决复杂的经济问题了。

朝廷也并非不知道东北地区缺粮,所做的对策是从南方另外运粮食到东北。南方的粮食要通过大运河才能运到北方。然而中国的大运河最北端只到天津,要再运往东北,需要转成海运。海运路途艰险,成本太高,那些负责运粮的人便利用各种借口赖在天津不走。那些好不容易运到东北的粮食,又因为组织能力不足,常常囤积在粮仓里,却运不到士兵的手里。有时战败失地,这些粮食又被后金抢走了。

由于南方的粮食很少能运到北方边境,边境所需的粮食实际上是就近从北方各省调去的。具体来说,是今天的山东、河北、山西、陕西和河南一带。注意,这些粮食原本就是百姓必须交的赋税,老百姓交粮是拿不到钱的。不仅拿不到钱,还要老百姓自己把粮运到前线。古代粮食陆运成本极高,当时从山西运一石粮食到北方边境,一路上的花费是六七石粮。这笔沉重的负担都加到了北方百姓的身上。这些,都为随后的北方大饥荒埋下了隐患。

除此之外,明朝末年还遇到另一个很倒霉的事:全球白银危机。

在明朝之前,中国古人平时只用铜钱,并不常用银子,因为中国的银产量很低,没法当成货币。到了明朝时,西班牙人在美洲发现了银矿,这些银子被铸成银币运到西班牙,再通过欧洲商人运到中国。当时中国的手工产品物美价廉,中国商品的出口量非常大,因此有大量的银子流入中国市场。有了这些银子,张居正才有条件把白银当成了税收货币。中国的很多省份也渐渐把白银当成了主要货币。

然而到了明朝末年,美洲白银产量开始下降,欧洲还恰好出现了一次巨大的经济危机,对华贸易额骤减。除了欧洲,中国的另一大白银来源地是日本(日本也有很多银矿),可明朝末年,又正好赶上日本政府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因为这些原因,明朝末年进入中国的白银数量大大减少,一场由白银引起的经济危机到来了。

一个社会在正常情况下,因为经济活动越来越繁荣,对货币的需求量是不断增加的。在明末的南方,这个货币就是白银。白银进口数量突然骤减,使得市场上的白银供不应求。更要命的是明末国家财政的支出大头是东北地区的军费,每年中国南方要向朝廷支付大笔的白银赋税。这些白银中的大部分被朝廷用来支付军饷,被千里迢迢地运到了东北边境,这进一步加重了南方白银的稀缺。

物以稀为贵,白银减少,白银的价格也就上升了。说白了,同样是一两银子,能买的东西越来越多了。那些拥有银子的人看到银子不断升值,自然愿意把银子储存起来,期待升值所带来的利润。市面上的银子数量更少,形成了恶性循环,最终导致了恶性通货紧缩。

通货紧缩首先会伤害工商业。因为人们预测货币会升值,都尽量不去购买商品,整个商业就受到了打击。更加悲惨的是普通农民。因为给朝廷交税要交白银,可是农民自己不生产白银。农民生产的是粮食、布匹,他们要拿着这些东西到市面上换成白银再去交税。随着白银升值,每年要交的税额没变,可农民为了换取白银所需要支付的实物增加了,负担也就更重了。另一方面,朝廷将大笔的银子送到了北方,却因为北方粮价上涨,导致边关将士的实际收入不增反降。朝廷军饷不够,又要加征,这样农民就更苦了。在这场经济危机中,农民受苦,朝廷受苦,边军受苦。唯一获利的只有那些囤积白银的大富豪。可是天下覆灭,手里有再多的银子又有什么用呢?最终战乱四起,那些人手中的银子要么被农民军夺去,要么被满清夺去,最后也不过是一场空。

我们回来再看明末的乱局。就全国而言,中国南方是粮食和丝织品的主要产地,虽然损失惨重但是家底还在,一时半刻不至于饿死。东北边境虽然缺衣少食战乱不断,但好歹是国家重点支援地区,不断输送军饷,也不会最早崩溃。

最惨的是北方地区,也就是上文所说的,负责给边境运粮的今天的山东、河北、山西、陕西和河南一带。

北方地区受到小冰期的影响最严重,严寒和干旱造成了粮食大面积减产。而且不多的粮食还要优先供应东北边境,百姓更是没有饭吃。

所以在明朝越来越严重的经济危机下,最先被逼到死亡边缘的,是北方的百姓。

李自成的大顺军,就是在这一带崛起的。

无论是对抗后金,还是安抚灾民,或者剿灭农民军,都要花费大量的金钱。

明朝末年的危机一言以蔽之,就是缺钱。

因为缺钱,军队战斗力不足,在东北打不过后金。因为缺钱,国家无法安抚灾民,造成北方民变四起。民变又给国家造成了巨大的经济破坏,又需要国家支付更多的金钱去剿灭叛军,因此产生恶性循环,加速了帝国的灭亡。

说白了,此时的大明帝国已经经济崩溃,灭亡是必然的,区别只是何时灭亡,以及被谁灭亡。

我们说过,大多数情况下,是历史创造了英雄,而不是英雄创造了历史。有时某个英雄人物具备称雄天下的能力,只是因为起事的时机不对,或者运气不好在战争中丢掉了性命,成了别人的垫脚石。有些人,能力只能说是一般,只是因为赶对了时机,在时势的裹挟下竟然做出了一番和他能力不相衬的大事业。陈胜、吴广是这样的人,李自成也是这样的人。

李自成原本是驿站的士兵,崇祯为了减少政府支出,撤消了部分驿站,李自成从此失业,随后加入了造反的行列,还成了农民军的首领。这时中原大地上已经遍地都是叛军,李自成的影响力并不是排在第一位的。只是排在他前面的头领都被明军剿杀,他才变成了农民军的最高领袖。由于明朝北方的经济危机太过严重,李自成的军队所到之处,到处都是踊跃加入他的农民,到处都是争相投降的明军,一不留神,农民军已经打到了北京的城下。

其实李自成并无大志,他没想过真要推翻明朝的统治,最大的理想是在自己的家乡割据——甚至在推翻明政府的最后关头,在他大军围攻北京城的时候,他还主动向崇祯提议双方和谈,只要允许他在西北称王就行。可是在知识分子的道德压力之下,崇祯皇帝没有和谈、逃跑或者投降的可能。在李自成军队入城的前一刻,崇祯帝逼着自己的母亲、皇后和嫔妃自杀,又用剑杀死不少嫔妃,砍伤了自己的女儿。然后他手持火枪,带着太监试图突围失败,又退回到皇宫里,在皇宫的后山上吊自杀。如果不算后来的南明小朝廷,大明此时就算是灭亡了。

李自成的部队在百姓的欢呼声中走进了北京城。假如李自成能有朱元璋一半的见识,他都能为中国历史创造出新的一页。然而,历史上像朱元璋那样出身于草莽,又有远大见识的领袖实在是太少了。大部分草莽英雄只懂得如何带领自己的穷兄弟杀出一条生路,但不懂得如何统治一个以农民为基础、由地主豪强构成中层、由儒家知识分子构成上层的复杂社会。

李自成进入北京后不久,开始了对明朝官员的残酷虐杀。他要求各级官员交出私藏的财产,对他认为隐瞒了财产的人施以酷刑。很多对李自成抱有幻想的明朝官员,结果惨死在农民军的刑具下。

李自成这么做有他的道理:人们愿意跟随李自成造反,是因为吃不饱饭。可是打仗非但不能生产粮食,还要对经济造成巨大的破坏。那这些造反的人是从哪里得到钱粮的呢?

只能靠抢。李自成非常值得称道的一点是,在战败之前,他的军纪一直很好,对百姓少征粮、不征粮,基本不劫掠百姓。李自成要想维持庞大的军费,只能靠抢劫各地的官员和富商。明朝灭亡时,国库已经见底了,让京城内的官员和富商“出血”似乎是李自成唯一的选择。

经过拷打,的确有不少官员吐出了巨额财产。这么看来,这些人也不算冤:在经济全面崩溃的乱世里,这些人占有的每一两银子,背后都有无数家庭的血泪。那些曾经因饥寒而家破人亡的农民军们,很有理由憎恨他们。从儒家的忠义角度来说,这些人身为大明的臣子,在大明国库见底的时候还偷藏着巨额财富,在君王以身殉国的时候投降了敌军,这些自私的官僚显然不堪大用,在李自成的手下估计也干不出什么好事来。这么看,李自成拷打他们也没什么不对。

然而,对不对是一回事,该不该是另一回事。李自成这么做,犯了一个政治家的大忌:不能同时与所有人为敌。换句话说,他不知道统治的秘诀是“拉拢一批、打击一批”。

聪明的统治者征服一个地方,面对新的臣民,首先都会做出安民的姿态,表示秋毫无犯,安定人心。然后指派当地的地主豪强、族长家长干些征收赋税的事,算是他们表示臣服的“投名状”。在这个过程里,统治者摸清了哪些人可以拉拢,哪些人需要打击。等到时机成熟以后,用高官厚禄大力奖赏顺从者,用鲜血和酷刑狠狠惩罚叛逆者。因为人人都是自私的,在这拉拢和打击的刺激下,很快就能形成效忠于自己的新集团。

但是李自成不懂得这个道理,尤其不懂得统治古代社会离不开豪强和知识分子的协助。他进入北京后,对豪强、官僚实行的是全面打击的政策,结果引来了豪强和知识分子的集体反抗。

从本质上说,李自成的失败在于得天下过快。李自成能成功,是因为他赶上了明朝经济崩溃的节点,整个北方社会秩序全面瓦解,他正好遇上了社会权力的真空期。

李自成所到之处,大批农民加入,大批明军投降,那是因为明朝的统治太糟,并不意味着李自成的统治有多好。换句话说,在攻陷北京的时候,李自成看上去实力很强大:占领了广大的领土,拥有庞大的军队,好像是明末诸雄中最强的一支。实际上,这些地盘和军队只是暂时依附在李自成的身边,在李自成真正消化它们之前,并不是真正属于李自成的。

什么是“消化”呢?所谓消化,指的是你得把依附于你的农民和降卒重新编制、筛选、训练,从头开始培养他们的士气和军纪。对于占领的土地,需要建立一套忠于自己的官僚系统,重新恢复当地的政治秩序。但是李自成得天下过快,这些事情都没来得及做好。李自成对明朝官员很有成见,所以占领一地后,拒绝使用原有的明朝官员,而是从没有当过官的人里选拔官员。这种做法相当于每到一处就要建立一套全新的领导班子,倒是有一种“改天换日”的爽快感,问题是庞大复杂的官僚机构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说建立就建立。以这样的状态占领的土地,是不能长久维持的。

就在这个时候,历史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在李自成攻占北京的时候,明朝的边防军还在东北地区抵御着满清的进攻。其中最重要的是明将吴三桂驻扎在山海关的一支部队。李自成围攻北京,吴三桂原本打算带兵南下勤王。谁知还没来得及到北京,李自成已经入城,崇祯已经自杀。吴三桂一开始表示愿意向李自成投降。但是几天以后,他突然改变主意,决定同李自成为敌。

吴三桂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至今是一个谜。有人认为,他听说在北京的父亲被农民军逮捕入狱。也有人认为,他是听到谣传,说自己在北京的宅邸被查抄。还有一个最为八卦的传闻:吴三桂听说他的爱妾陈圆圆被大顺军掳走,“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才和李自成刀兵相向。

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是按照当时的形势分析,降清是吴三桂唯一的选择。纵观吴三桂的一生,他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李自成攻陷北京以后,吴三桂面临着南有农民军,北有满清的困境。他手中的兵马不足以单独对抗任何一方,更要命的是,山海关虽然易守难攻却没有足够的田地。吴三桂得不到任何补给,根本不可能长时间困守山海关。他必须在李自成和满清之间选择一方投靠。

相比李自成对明朝官员的残酷拷打,满清在很久之前就特别注重拉拢明朝官员。吴三桂的舅舅祖大寿是个非常英勇的抗清老将,曾经多次在城中人相食的情况下坚持同满清作战,甚至还向满清诈降过。这人后来终于投降了满清,结果还受到重用,被授予高官厚禄。对于其他的明朝将领,满清也是如此对待,还曾经热情地邀请过吴三桂投降。而另一方的李自成呢?即便没有逮捕吴三桂的父亲,没有掳走陈圆圆,他在北京大肆虐杀明朝官员可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吴三桂肯定担心自己一旦缴械便如羊入虎口,为了身家性命,投降满清也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山海关的军事价值极为重要。控制住这里,就可以用很少的军队把庞大的满清挡在关外。这里一旦失手,满清军队就会像当年占领了燕云十六州的辽人那样,如潮水般涌入关内,再没有天险能阻挡他们的铁骑。

鉴于山海关的重要性,听到吴三桂叛变的消息,李自成立刻组织大军试图夺回山海关。李自成人多势众,吴三桂自知不敌,于是向关外的清军投降,放清兵入关同李自成作战。

在战略上,李自成一开始就犯了错误,他低估了满清的威胁,没有及时派主力部队在山海关设防。在士气上,李自成也面临着尴尬的境地:那些农民、明军当年肯跟着李自成打仗,是因为不造反就会饿死,不如拼命打仗还有一线生机。现在他们已经在北京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富贵生活,谁还愿意轻易葬送自己的生命呢?曾经骁勇的农民军丧失了斗志,遇到气势汹汹的满清铁骑,李自成的军队很快土崩瓦解。败军回到北京,知道大势已去,开始劫掠百姓焚烧房屋以泄愤。李自成在皇宫里匆匆完成了登基仪式,第二天焚烧了宫殿,仓皇逃出了北京。北京的市民们还以为赶走李自成的是大明将领吴三桂的部队,当他们一心等待着明军入城时,却看到了大清的旗帜。

满清军队进入了北京城,最终成为明末群雄争霸的胜利者。

我们常说,是历史造就了英雄,而不是反过来。但是在极少的时候,个人的选择也可以左右历史的进程。吴三桂降清就是这样一个事件。如果吴三桂肯投降李自成,并且李自成也能极力支持山海关的防务,那么满清不会那么快进入中原。等到中原平定,秩序恢复以后,满清很可能错过征服中原的机会。最终,它可能在北方掳走不少土地,要挟中原政权缴纳大笔的岁币。但未必可以统一中国,建立一个近三百年的中原王朝。

满清的君主原本是皇太极,就在李自成进入北京的前一年,皇太极突然去世。他的哥哥多尔衮有心夺取皇位,又碍于其他满洲贵族的遏制,不方便自己登基。于是,多尔衮选了皇太极六岁的儿子继位(即顺治帝),他自己当上了摄政王,大权实际上掌握在多尔衮的手里。

多尔衮同皇太极一样,有常驻中原、建立不朽王朝的野心。吴三桂的投降对他来说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就像明朝北方政府的全面崩溃对于李自成是个大馅饼一样,如何冷静应对这天大的机会,把一时的好运变成手中的实力,这是对多尔衮的极大考验。

在同明军作战的这些年,满清对于统治汉人积累起了一套成功经验。多尔衮进入山海关后,做了个非常正确的选择:他打出“为崇祯帝报仇”的旗号。公开的说法是:我们同大明朝是好兄弟,崇祯皇帝被李自成杀了,我们坐不住呀。我们要清除掉“逆贼”,帮大明朝恢复秩序,帮助百姓恢复生产。为了做足姿态,清廷进入北京后,下令全体官民为崇祯服丧三日。

多尔衮的这一招实在高明。古代的中国人特别讲究“汉夷之分”,尤其经过了元朝的屈辱统治后,汉人对于外族入侵极为敏感。换句话说,对于当时仍旧支持明政府的中原百姓来讲,李自成的农民军最多只能算是民族内部矛盾,而满清却是敌我矛盾,是国仇家恨,憎恨级别高出一个等级。

多尔衮的这招是什么意思呢?他提醒那些还支持明朝的人:是谁杀了你们的皇帝呀?谁是你们真正的仇人呀?我们可不是来入侵的,我们是来帮助你们报仇的呀!一下子从仇敌变成了朋友。

这招实在是太聪明,以至于满清占领北京后,在南方成立的南明朝廷派人同大清谈判,要求祭奠崇祯皇帝。结果被满清官员斥责说:崇祯皇帝我们已经祭奠过了,还用得着你们吗?当初崇祯活着的时候,你们不发兵救援。后来崇祯死了,你们又不积极扫平叛军。崇祯皇帝不需要你们这些不忠之臣的祭拜!

满人以往入侵汉地,都以劫掠为目的,它可不管什么保民安民,见着钱就抢,见到房子就烧。但这次入关,满清有了长久的打算,严明军纪,禁止士兵侵犯百姓。甚至还把被农民军占去的财产还给原来的主人,还停止了崇祯时加派的各种税收。对于投降的明朝官员,一律优待,官复原职。在这个政策的诱惑下,大量的明朝衙门换了个旗号就开始为满清服务,这让满清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回复占领区的秩序。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汉人,尤其是作为国家中坚力量的地主豪强对满清抱有幻想。甚至希望能和满人联合,消灭掉农民军,最终恢复大明王朝。

与此同时,明朝唯一翻盘的机会,又被明政府自己浪费掉了。

当年朱元璋把首都定在南京,朱棣登基后首都改成了北京,但是在南京留下了全套的政府班子作为虚职。这些虚职一直保留到明朝末年,在北京被攻陷后,南京留下的政府班子就成了一个绝好的备份,可以立刻恢复政府职能。

从宋朝以后,中国的经济重心就转移到南方。南方粮食产量很高,又有丝织等手工业,在东南沿海的对外贸易中获利极大。南方又有湿热的温度、复杂的水道,不适合北方民族作战,当年南宋面对不可一世的蒙古军队还抵抗了四十多年。如果明政府能够据守南方,同满清形成对峙,以富庶的南方对付已经被饥馑、兵乱蹂躏了数十年的北方,不要说防守,反攻都是有可能的。再说满清打的是恢复明朝的旗号,南明政府一旦确立,满清就出师无名了。南明政府就可以以“汉夷之分”的名义,得到北方百姓的广泛支持,取胜的可能就更大了。

但是南明政府太不争气。

在农民军气势汹汹的时候,崇祯本来考虑过逃到南京。但是南逃同议和一样,承受不住正义之士的道德大棒。因为南迁意味着放弃了北京附近的皇室陵寝和太庙,这是对祖先极大的不敬。因为舆论压力太大,崇祯同大臣商量南逃事宜时,甚至要先看看四下里有没有人偷听。最终,崇祯没能南逃,甚至都没能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北京城外。李自成攻陷北京后,崇祯自杀,他的几个皇子全部被李自成的军队俘虏。结果导致大明王朝在同一时间失去了皇帝和他的直接继承人。南方那些仍旧支持明政府的势力,为了谁当新皇帝开始了一轮轮的内斗和混战。

从根本上说,南明的内斗是因为此时的中央政府已经失去了控制力,真正掌权的是各地的军阀、豪强和地方政府。这些人都有自己的小势力,谁也不肯屈服于别人。假如是崇祯或者他的皇子来到南方,鉴于皇权的影响力,这些地方势力可以很快集合在一起。但在群龙无首的时候,他们就成了一盘散沙。

崇祯自杀后,南方的汉人之间不断发生着激烈的冲突,他们为了支持哪一个新皇帝冲突,为了阉党和东林党之间的宿怨冲突,为了抢夺地盘、扩张自己的势力冲突。朝廷之上互相谩骂攻击,官员之间互相拆台,政权和政权之间,军阀和军阀之间发生激烈的争斗,甚至爆发内战。

在李自成和南明政权都无力恢复社会秩序的情况下,最后的胜利者,也就只能是满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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