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婚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无名写作」征文)

                        1

吴为太过郑重其事了。一个月前,他不辞辛苦,花了半天时间,驱车五百里,专程从老家X县城赶来省城,就为了将结婚请柬亲自送到我的手上。这在通讯如此发达的今天实属罕见,他本有很多更方便快捷的选择,一个电话,一条短信,或是一通视讯,便可省却这舟车劳顿。

他约我在一家相当不错的咖啡馆见面。这个城市难得一见的冬日暖阳从街边支楞在空中的枯枝间隙投射下来,透过玻璃窗落在临街二楼卡座的桌面上。寒暄过后,我们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久未谋面的沉默中。我点上一支烟,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了,搁在烟灰缸上方。换了舒适自在的坐姿,将一只胳膊搭在皮质椅背上,透过桌上袅袅升起的烟观察着对面的吴为。

他的着装和神情都非常庄重,像是在参加一场正儿八经的面试或是相亲。一套崭新的银灰色西装,配以经典的白衬衣和红领带。大背头,不知用了多少定型水,五百里风尘仆仆后竟然一丝不乱。脚上是和头顶同样的油光可鉴。他的西装革履与我的随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吴为紧闭着嘴唇,局促不安地端坐在椅子边沿,后背远离椅背,把身体和大小腿坐成了两个直角。他在我的对面正襟危坐,却心事重重,似乎正酝酿着什么,他的注意力全在于此,这让他看上去心不在焉,周身散发出一种山雨欲来的蠢蠢欲动。

终于,咖啡来了。他在女服务员转身离开后突然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毕恭毕敬地用双手递到我的面前,庄重得像是托举着一份军令状。

“我们要结婚了……”他神情紧张严肃,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欲言又止。

我赶紧站起来,双手接过,尽可能地严肃庄重。我坐下来认真地拆看结婚请柬,新郎、新娘,酒店、时间,无一遗漏,完了我站起来,和一直站着眼巴巴看着我的吴为握手,道喜称贺。我将请柬塞回信封,放进上衣口袋。

之后,吴为一直在絮絮叨叨,他在确定婚礼那天我有时间,并要我保证一定会到。反反复复,没完没了。我烦了,饭后把他送到预定的酒店,便直接离开了。没有预想中的彻夜长谈、回忆旧日时光。

一周后,为了确认我能回去参加婚礼,吴为再次来电,我在电话里爽快地答应了他。“一定到。”我说。为了让他安心,我甚至都没有选择更为稳妥的“我尽量”。吴为如释重负。他说我的出席对于他们的婚礼至关重要,而且他们会安排我在婚礼上致辞,说我当面的祝福对于他俩都意义非凡。他还说了很多类似的话,那时我开始后悔我的选择,太草率了,应该更为稳妥些。然而为时已晚。

当晚,吴为便在微信同学群里发了一份电子版的结婚请柬,内容与纸质版的大同小异,但更精致时尚。精美的照片以动画的形式一帧帧展现,似鲜花在手机屏幕上绽开,唯美而浪漫,正是爱情的模样。

        新郎:吴为  新娘:甄美丽

吴为很高调,他急于向人展示他的幸福,恨不能昭告天下。这种高调显然已经征得了甄美丽的同意。我能理解,他俩的确需要昭告天下。因为曾经,不只是我们班的老师和同学,甚至整个龙城高中,谁不知道我们三人的关系?在所有人的眼里,甄美丽,我女朋友。吴为,我最好的朋友。

如今我最好的朋友就要和我的女朋友(也许该说前女友了)结婚了。人生真是无常!

当晚,朋友圈里出现了一段罕见的很诡异的静默期。

然后突然就爆发了,先是各种不相信:“不会吧?”“有没有搞错?”“这怎么可能?”……

然后是各种质疑:“甄美丽不是林木森的女朋友吗?”“新郎不是林木森吗?”……

群里出现了只有抢红包才有的热闹,各种信息、表情、语音嗖嗖的冒出来,刷屏速度甚是惊人,一直以为群里就只有那么几个人,现在看来全是假象,原来大家一直都在的。吴为连连出来解释,但他的解释瞬间就被淹没了。群里乱成了一锅粥。

在同学群水沸汤盈的近三周里,只有甄美丽和我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一度有人冒泡提议说让甄美丽和我出来表个态、发个言,澄清澄清。结果后面是一长段时间的沉默无言,终于无人再提。

也许我俩真的是无话可说,尴尬倒在其次,能说什么呢?就像我们曾经那被公认的爱情。

                          2

甄美丽是真美丽。她在高一下学期转学到我们班,当班主任把她带进教室让她上讲台做自我介绍时,教室里哇声一片。自此我们班就分成了两派,所有男生和甄美丽一派,其他女生一派。很快整个学校也是如此。

到高二开学,大家开始明白,其实应该是三派,甄美丽并没有和男生们一派,她自成一派。让人不解的是,甄美丽既不冷漠也不傲慢,性格也绝不孤僻。甚至恰恰相反,待人一度被认为亲切温和,而且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虽然谈不上热情,但也绝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所有人在她一视同仁的亲切和温和面前都感受到了某种阻力,这种阻力不明显,但是无法突破,以致近她不得。她大方从容,始终面带微笑,但眼神越过你看着远方。用一种客客气气的姿态始终与你保持距离,让你产生一种低她一等但又没有受到伤害的挫败感。

最开始体验到这种挫败感的是以班长为首的自以为的玉树临风派。那几个家伙仗着自以为帅和不要脸,一个个高调地出发了。出发前甚至与人打赌:“绝对将她拿下”。后来发现,正是这种势在必得的嚣张让他们颜面尽失。他们的信心满满让他们的表白很直接,而且似乎还有一丝骄傲的成分在里面。甄美丽的拒绝很委婉,这些不要脸的家伙甚至都没有觉察出被拒绝,反而将“好好读书,别辜负你爸妈的期望”当成是甄美丽贴心的私下嘱托。他们所受的伤害主要来自面子,后来在别人也相继败下阵来的抚慰下,这伤害也渐渐的微不足道起来。

班主任从甄美丽转到我班后开始频繁地告诫我们千万不要早恋,但他自己似乎也对这种告诫能起到的作用表示怀疑。

我们班教室的门前窗外经常会有来自他班的假装不经意的窥看,这让我们班这些剩下的男生觉得气愤不已,这不是欺负人吗?每个男孩子都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尤其是那些长得不好看、学习成绩又不好的。在看到第二批学习成绩好的男同学也被淘汰下来,他们似乎看到了某种可能性。甄美丽不喜欢帅的,也不喜欢学习成绩好的,她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或许她也喜欢与众不同的男生。于是心存侥幸的他们也鼓起了勇气出发了,他们很聪明,为自己的信心不足找了一个悲壮的幌子,他们管它叫集体荣誉感。这种破釜沉舟式的集体荣誉感很是感人,仿佛是在对外宣告:即便剩最后一兵一卒也不能让外人占了先机。

起先,甄美丽在拒绝这些家伙的时候尽可能地委婉,担心伤了他们的自尊心。后来,当她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自尊心的时候,她便渐渐开始直截了当起来。当班上那个自己都嫌自己丑的家伙也找甄美丽表白时,甄美丽惊呆了,她大概是想不通,是谁给这些家伙的自信和勇气?甄美丽没等那家伙说完便拒绝了他,同时省掉了最后那句鼓励的话。因为这,后来大家都说甄美丽以貌取人,未能在拒绝男生时做到一视同仁。说实话,我能理解甄美丽。

最后,全班三十五名男同学,只有吴为和我没向甄美丽表白。吴为是不敢,而我是另有隐情。

                          3

那时我正深陷在失恋的悲伤与绝望中,不能自拔。那与我一起被称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女孩竟然移情别恋,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体育委员。那家伙除了篮球打得还不错外,一无是处,竟被她说成又帅又酷,这不同寻常的审美让我在倍感羞辱之余断定她定是受了某种蛊惑,被蒙蔽了心智。

体育委员虽然有人高马大的先天优势,然而面对我气势汹汹的兴师问罪,他显然是做贼心虚了,才与我打了个势均力敌。在被我一拳击中鼻梁后,他竟然哭了,手足无措地看着面前的一大摊鲜血,面色惨白。见他如此形状,我只得收了要乘机暴揍他一顿的念头,教他用手捏住鼻孔。我们并肩坐在黄昏的草坡上,披着一身晚霞等着他的鼻子不再出血。最后他不打自招了,瓮声瓮气地说不是他主动的,而且最开始他因顾及到我还曾拒绝过她。我只不信,他便给我看她和他的短信聊天记录。

那是一个伤心的黄昏。当我翻看着她和他的聊天记录,就像看着他们在我面前卿卿我我。她和他之间那些你来我往的甜蜜,肉麻的情话,于我却是字字诛心。我留意到她和他的聊天时间几乎都在每晚睡觉前,而那时候也正是她和我的聊天时间。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在我和体育委员间自由切换,而且看似都是全情投入的。她在我们两人间辗转腾挪,那份游刃有余显示出远超她十几岁年龄的老练。

我坐在隔壁班体育委员的身边,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她的聊天记录。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她和我的点点滴滴。而他正一手捏着鼻孔,一脸哭相地张着嘴出气,根本毫不在意西天绚丽的晚霞。最后我站起来将手机扔还给他,使劲甩甩头,将她从我的脑海里甩掉,类似于格式化,系统清零。然后拍拍屁股,转身走进那瞬间失色的晚霞。整套动作一气呵成,非常流畅自然,相当的潇洒不羁,然而转身之际我已是泪流满面。

对于我和她的关系,她急切地向他解释:“我和林木森其实真的没什么,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更不是你想的那样。要不是他爸是我爸的顶头上司,掌握着我爸的生杀大权,我才懒得理他。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为了不让我爸为难,我也只得委曲求全,和他逢场作戏了。算是一种讨好吧,生活就是这样!”

很多年以后我原谅了生活。

那时候我爸是个官,很大的官。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别说亲自出面了,体育委员一家到学校讨要说法并强烈要求学校开除我的严重事件便得到了妥善解决。我爸是后来听人向他汇报才知道这件事的,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这是他一贯的风格,没人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但向他汇报的人不免暗自得意,知道自己立了大功。

也是在那个黄昏,吴为和我成了朋友。我从体育委员那里离开后,头脑一片空白,像个傀儡一样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在一条暗窄的巷子里碰到了出门倒垃圾的吴为,我当时正像个垃圾,满脸泪痕,鼻青脸肿,一身的泥垢血迹。吴为被吓了一跳,伸手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认出了我却叫不出我的名字,呆愣了好久终于一拍脑门,“林木森,你怎么到这里来啦?怎么了这是?”他关切地看着失魂落魄的我,见我半天没言语便不由分说将我拉他家里去了。

这里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位于城市的边缘,类似于贫民窟,一片片低矮破败的平房院落像是附在高楼林立、光鲜亮丽城市表面的苔藓,散发着无形的恶臭并有碍观瞻。

在踏进吴为家门以前,贫穷对我来说只是道听途说,是停留在纸面和想象中的概念。屋子狭小,靠墙一张小方桌,老头老太太贴墙对坐正在吃饭,听吴为喊爷爷奶奶。一只灯泡从屋顶吊下来,正悬在他们头顶,泛出昏黄的光,将屋子照得更加昏暗。听吴为大声介绍完我,二老的反应截然不同,老太太立马站起来过来紧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热情得好像我是她离家久远才归来的另一个孙子。老爷子只停下筷子,抬头瞪大了眼珠子,从眼镜上方打量我。我心里明白,就我现在这模样在老爷子眼里就是典型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搞的?这一身血。”老爷子端起面前小玻璃酒杯抿了一口,一边挤眉皱鼻咂嘴,一边问我。

“跟人打架了。”我如实相告,坐实了他的揣测。

“打赢没?”

“没有,打平了。”

老爷子不再言语,专心喝他的酒去了。吴为乘他奶奶去厨房给我弄吃的工夫,打来清水给我洗脸,帮我清洗伤口并消毒,然后又拿他的干净衣裳给我换上,强行将我的脏衣服拿去洗了。老太太厨艺真不错,一会工夫给我烙了一张饼,煮了一碗面,然后坐边上一边看我狼吞虎咽,一边念叨着:“慢点吃,别噎着。”

毫不夸张地说,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味的一顿晚餐。最后我还陪老爷子喝了一杯白酒。吴为的家有道后门,外面用篱笆围成了后院,出院门不远有条小河,饭后吴为带我去河边小坐,问起缘由,或许是喝了酒,我竟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他。夜深后,我让保姆宋姨开车来接我回家,吴为坚持把我送到巷口马路边,一直等到车来了看着我上车离开。

那晚我醉得一塌糊涂,对于一个从未饮过酒的十几岁的少年来说,一杯白酒足已至此。我只觉头昏脑胀,浑身难受,不住地呕吐,但心里却很惬意,我很享受这种身体上的痛苦,他让我暂时忘却了之前心里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我忽然理解了老爷子怂恿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子喝白酒的不合时宜的举动。面对老太太的一再劝阻,老爷子一直不为所动,他看着我喝一口龇牙咧嘴表情,笑得云淡风轻、意味深长。

酒是一种伤害缓冲剂,也是一种压力释放剂,而当晚它正是我所需要的。

宋姨整晚守着我,端茶倒水,清理污秽,像一位真正的母亲那样照看她初次酒醉的儿子,她一边心疼我,一边又因为心疼而责备我。

“你告诉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还这么小,这么作践自己身体可不行啊。今天幸好你爸妈不在家,要是让他们看到你现在这样子,那还得了?下回可不许这样了,啊。”

“姨,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一年到头我的父母有几天在家?就算他们在家,他们有陪过我吗?他们有真的关心过我吗?”

“别瞎说,你父母又不是普通人,他们不是忙吗?再说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

“哼,还真有,从小到大我父母什么时候爱过我?我所看到的所有我小时候你们给我拍的视频,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抱过我,更别说亲我了。我父亲是什么身份,他怎么可能抱小孩?我母亲更不可能,弄脏了衣服怎么办?弄花了妆那更不得了。我看见可怜的自己被他们以各种合情合理的理由拒绝,‘爸爸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找你妈去。’‘妈妈没空,找宋姨去。’活像一只皮球被踢来踢去。其实我知道我就是姨您一手带大的,您才是我亲妈。他们除了钱什么都没给过我。”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酒能让人勇敢,说出平日里不会说出的心里话;酒也能让人脆弱,轻易流下平日里绝不肯轻易流下的眼泪。

宋姨虽只是我家保姆,却与我情同母子。自我记事起,我的衣食住行,我的喜怒哀乐,我的一切事物都是宋姨在经管。我的父母只是名义上的,他们缺席了我成长过程中所有他们理应出席的场合,他们将所有这些权利和义务一股脑地全部推给了宋姨。而宋姨做得很好,以至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便是我的母亲,有时甚至包括我自己。

                          5

自那晚后不久,我和吴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班上同学见了无不觉得难以置信,在他们看来,我和吴为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此风马不接的两人怎么会成了朋友?也难怪他们疑惑,事实上我们确是完全不同的人。

吴为在班里是典型的模范三好学生,各科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是老师的骄傲,同学的榜样。

相对于吴为的单纯和优秀,我的情形就要复杂得多。我最开始也曾经像吴为那样优秀过,那时我很快乐,直到后来我总在有意无意间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哼!要没有他爸,老师们会那么喜欢他?偏向他?让他坐中间最好的位子?上课老是点名提问他?”

“哼!要没有他爸,老师会那么搞特殊照顾他?要没有老师的关照,他学习成绩能有那么好?他能当上班长?”

“哼!要没有他爸,老师们会那么经常喊他去办公室,给他开小灶?”

“要是没有……,他能……?”

“哼!……”

他们用一种“假设疑问否定句”彻底否定了我的所有努力和能力,进而肯定了我所有成绩的取得均是得益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特殊关系,多少含有投机取巧和不劳而获的成分。于是他们每每在开口说话前必先要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明显带着某种鄙夷和不屑一顾的“哼”字,以此来表达或许在他们心里存留已久的类似于“羡慕嫉妒恨”的愤懑不平。

老实说我那时还太小,我的抗击打能力在宋姨的全心呵护下还没有完全形成。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无非是抹杀了我的童年和期间的部分快乐罢了。我承认我的性格慢慢有了变化,某些无法叙说的东西发生了不易察觉的扭曲。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变化和扭曲并没有演化得显而易见,相反地,它们开始像一根久未被啃食的冰淇淋慢慢融化变形进而更加难以区分辨别。

说完这些,我停下来不再继续。不觉间车速太快了,快到空气都变成了耳畔呼呼嘶吼的劲风。我转头看向身旁的新娘,正遇上她温柔如水的目光。她将手覆在我的臂上,停留了一会才拿开,什么都没说,又似乎说了很多。我俩都不再说话,一起默默地看着扑面而来的前方。

                            6

新娘是一小时前在上一个服务区上的车,那时我在服务区已经等了两小时,等着自己醒来。

婚礼时间是明天中午,吴为已经反复确认过了,不会错。我不知道昨晚为什么会失眠,也记不清为什么今天一定要赶回去。我的行为似乎是被无意识驱动着。我早早起床,因为根本还没睡着,所以冬天的温暖被窝并未对我构成大碍。在匆忙的简单早餐前精心打扮了一番,我站在镜子前忙碌,一改往日的懒散随意,在诸如发型、领带等每一个细节处不厌其烦地斤斤计较。好像去参加的不是别人的婚礼,而是自己的。

刚开始,我正襟危坐,双手把着方向,全神贯注,汽车跑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但我其实不喜欢这种郑重其事的感觉,它不是我的风格。我目视前方,眼神坚定,看上去主意已定,成竹在胸。

然后,迟到了整晚的瞌睡虫出现了,一上来也不答话,径直上身,蟒蛇样缠绕着,让我脱身不得。我的意识游离在清醒和混沌之间,不断被双方拖拽,势成拉锯。车轮也随着意识碾出一路的跌跌撞撞,多次险些撞上高速护栏,对此我已无能为力。我想我终将要惨死在回去参加我朋友和我前女友婚礼的途中。幸亏路边及时出现的服务区,才总算捡回一条命来。车刚停稳我已沉入梦底。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在司仪的引导下按部就班地走着流程。穿着洁白婚纱的甄美丽站在我身边,美得不可方物,犹若仙女下凡。这时候我早上在镜子前下的功夫便派上了用场,西装革履精心装扮过的我也算气宇不凡,恰好和她般配。甄美丽和我并排站在司仪的一侧,十指紧扣。直到司仪喊出“夫妻对拜”,我俩才松开手,站到彼此对面,我们彼此深情凝望,眼里装满对方,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

劈里啪啦——一阵急促的鞭炮声突然响起来,将我从梦中惊醒。该死的!我和甄美丽的婚礼眼看就要圆满成功了,接下去就该洞房了。

我从车里下来,心里五味杂陈。活动活动酸痛的颈背和麻木的手脚,抬腕看表已是下午一点,我在车里已睡了足足两小时了。一队婚车正热热闹闹地驶进服务区,足有十多辆,都是价格不菲的车,透着一股子暴发户的豪横。此时正是午饭时间,从这服务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理位置判断,车队应该是进来就餐的。

我去洗手间整理妥当后,用冷水洗了脸,整个人感觉清醒了不少。穿过餐厅时,那些娶亲的年轻人都陆陆续续从车里下来涌进餐厅来了,笑着闹着,热闹非凡,却只不见新郎新娘。

我回到车里,系上安全带,正准备启动,副驾驶车门被拉开了,一个女孩一迈腿便坐了进来,一手挽托着裙摆,另一手顺势关上了车门,她不看我,眼睛一直盯着不远处服务区餐厅大门,她的呼吸因紧张慌乱而显得凌乱又急促,嘴里连声催促着“快走”,像是在催促她的御用司机。我按下启动键,踩着刹车侧身问她:“什么意思?”

“逃婚啊!这么明显,看不出来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来看着我,放下手里的裙摆,向我展示了一下她的新娘妆和新娘装,又朝不远处的一溜婚车努了努嘴。“我就是他们的新娘。”

“你确定要逃?”很明显她的确就是新娘子,我难以置信地问。

她侧过身面朝着我,很严肃的说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把我交还给他们或者带我走。”说完她坐正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车前方。几秒钟后,我松开了刹车,汽车缓缓驶出服务区若无其事地上了高速。

车一上高速,新娘立马松了口气,瘫靠在椅背上,一手按着心口,似乎心有余悸。

“谢谢你啊,刚才。好怕你当时真的把我送还给他们。”新娘微笑着向我道谢,面如夏花,犹春风拂面。

“一会儿等他们追上来再送还也不迟。”我笑着逗她,同时故意去看了看后视镜,并没有婚车追上来。

“放心吧,不会有人追上来的,难不成他们来追高速上的每辆车检查不成?”她笃定道。

“新娘丢了,新郎不得急死?他一报警,警察前面一设卡,一会咱就得自投罗网,到时候他再来接回你就完了。哎,你们现在结婚都这么儿戏吗?就这么玩?”说完我看她一眼,很有一种戳穿她小把戏的得意。

“你以为我这是在玩儿?玩逃婚游戏?”她显然没想到我是这么想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告诉你吧,那车队里根本就没有新郎,新郎根本就没来,可能是因为他年纪太大了,不方便。也许是根本不屑于亲自来。”她一边说着,情绪慢慢失控,声音慢慢变成了哭腔,最后她哭着说:“因为我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新娘,我只是他们用来抵债的。把我送给那个糟老头子老板,欠下的债就一笔勾销了。”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新娘被父兄从学校骗回家,被恳求搭救走投无路的父兄和挽救陷入绝境的家庭,最后在父兄的跪求和母亲的以死相逼下,新娘只得“心甘情愿”地笑着上了前来迎亲的婚车。

新娘在讲述这些时,她的情绪从最初的愤恨慢慢变成了伤心欲绝,最后她平静下来,平静得超乎寻常,她的声音里没有了任何情感,就像是在说着和她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故事早讲完了,她仍木然看着前方,一动不动,脸上仍挂着早前的泪珠。前面路边闪出服务区的标牌,我减慢了车速,悄无声息地将车驶入了服务区。

其时饭点已过,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一位大爷正在吃泡面。我问厨房可否单点另做,在得到有条件的肯定答复后,我便擅自做主,快速点好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都是我爱吃的,大众口味,只是价钱翻倍。

待新娘从洗手间整理妥当返回时,饭菜已上桌。新娘放下裙摆坐好后,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竟然扑哧一下破涕为笑了,“你点的?都是我喜欢的菜。”她接过我递上的筷子,冲我笑的同时挑了一下大拇指,然后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看来她是真的饿了。

她的吃相和她漂亮的新娘装扮实在不搭,各自醒目,却互不相干,好在餐厅里除我外并无他人。她吃东西很单纯,津津有味,旁若无人,我边吃边看着她吃,有那么一阵,她变成了甄美丽——先前在梦里穿着婚纱的甄美丽。

饭后上高速继续向前,朝着老家X县城方向。关于下一站何去何从,我们都故意略过,佯装不知。女人总是蛮不讲理的,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如此。我开始讲述我的过往,向这半路遇见的陌生新娘。如果我无意间知道了她的从前,那么非要赔上我的过往自然也无话可说。不知为何我似乎很乐意向她倾诉,如果非要向一个人倾诉关于爱情,似乎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此时,此地。

                            7

吴为的爷爷是位退休教师,身上传统知识分子的优缺点都很明显。热衷时政,慷慨激昂,很有些忧国忧民的意思,不过确有见地,不容置疑的那种。喜好文学,诗词歌赋样样在行的样子,古今中外的文学、历史,似乎无一不通,都能说出个经典来佐证他的精通。要是酒杯在手,再有几颗花生米,那指定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古今多少事全都在酒中。

这时候老太太便按耐不住开始收捡空碗碟了,嘴里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夹杂在老爷子的高谈阔论里,各自听不清楚。我第二次去吴为家便是这情形,吴为早吃完了,陪坐在我身旁,看着老两口,一脸尴尬。我手上老太太专门烙的饼已经凉了,再吃不出第一次来时的津津有味了,我尽量吃得慢些,陪着诗酒正酣的老爷子。

其实第二次去吴为家完全是宋姨的坚持,她说:“为上回同学家待咱的情意,咱家必须得登门拜访以示感谢。按说得你爸妈亲自去一趟,但他们指定没空,那姨陪你去。”我觉得她说得特别有道理。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宋姨却在最后时刻改了主意,那时她刚把车停在巷口,吴为从马路对面跑过来迎接,我推门下车和吴为打招呼。宋姨从另一边的驾驶位下来到后座拎出礼物袋,我介绍他们认识时,宋姨神情异样,她反复上下打量吴为,然后开始询问吴为家里的情况,父母的姓名、爷爷奶奶姓名,以前及现在的情况,她问得很细致,包括祖籍哪里,怎么搬到现在住所的。吴为很礼貌地一一作答,同时不断地用不解的眼神看我。宋姨终于问完了,沉吟了一下,对我说她突然想起还有点事,今天就不陪我去了。然后又去后备箱拿出一条烟、两瓶酒来让我带上,嘱咐我要有礼貌,让我空了带吴为来家玩,又让吴为不要客气,有空一定要上家来玩。然后上车一溜烟儿走了,我虽觉奇怪也不便问她,和吴为拎着礼物上他家去了。

后来我和吴为的关系日益紧密,几近形影不离。我常去他家吃饼,他也常来我家玩。也许是宋姨太热情好客了,每次吴为来,宋姨便一刻不离地围着他转,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热情周到、无微不至。吴为呢,有问必答,谦虚礼貌,他俩在一起,我倒成多余的人了。面对我的醋意调侃,宋姨总是说谁让他俩投缘呢?其实挺好,每次吴为来,屋里的气氛别提多温馨融洽了,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家的感觉。

失恋的痛苦因此也减轻了许多,后来我竟能坦然地面对迎面走来的曾经青梅竹马的女孩和她的再不避嫌的隔壁班体委了。

“说说吴为吧?这个和你有‘夺妻之恨’的朋友。我很好奇对于这样一位朋友,你竟然毫无恨意——至少我感觉是这样,是何道理?”新娘子右手托腮靠着车窗饶有兴趣地望着我,阳光透进来给她披上了一身金色的光辉。

经她这么一说,好像确有其事。我为何就一点不恨他呢?即便是在去参加他婚礼的途中?

吴为是一个矛盾复合体。他品学兼优,极度自负,近乎目中无人,长期独来独往,对于周围同学总是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情。但他目空一切的同时又非常自卑,他曾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发言时紧张到全身哆嗦,声音颤抖,磕磕巴巴到无法读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一幕,在吴为的尴尬里,台下开始大面积窃窃私语,渐渐地这些嗡嗡声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嘲笑,最后这个可怜的家伙掩面而逃,逃出了校园,逃出了所有人的视线。自此吴为跌下了神坛,所有人在他面前都高昂起了头颅,并且露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他只得独来独往,却在鄙夷不屑的神情里露出小心翼翼的躲闪来。

毫无疑问,吴为的自卑源于他的家庭。第一次踏进他家大门,我就明白了。那一股仿佛来自久远的特殊霉味儿是很难让人培养出自信的,吴为的家里到处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毫无用处的东西,它们无一例外地覆满了厚厚的灰尘并在角落里蛛丝连连。真正的贫穷并非家徒四壁,而是经年累月的无用积累。

我从没见过吴为的父母,他最初的解释是不知道,后来与我熟了便说父母是他的禁忌,每次只要他一问起他的父母,便会招来一阵奶奶的哭泣和爷爷的责骂,甚至毒打。吴为说他记不起小时候的事了,因为跟着爷爷奶奶搬了好几次家,把记忆搬丢了。或许爱的缺失和扭曲才是自卑的源头?我不再确定,世界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

吴为说我跟他差不多,就算好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想也是。我家境好,可以说富裕,要啥有啥,可我也自卑,看来贫穷不是自卑的根源。爱的缺失和扭曲才是。我父母双全,其实名存实亡,聊胜于无。我的家就是宋姨,我的保姆,一个和根本我毫不相干的女人,却是我的全部家当。

世界就是这么好笑,我和吴为曾多次在他家屋后的河边草坡和我家顶楼阳台笑到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吴为开始说起一个女生,他说班上新来了一个女生,他红着脸说,害羞得像个小姑娘,我只觉恶心,心不在焉地敷衍他。后来的几天他开始滔滔不绝,自顾自地说,还一边笑得像个白痴。一天他突然说你快回去上课吧,我真的没骗你。当时我们是在饭桌上说的这些话,宋姨听见了,自然知道我逃课的事,她开始哭起来,默不作声地流泪。每次我不听话,犯下她认为不可原谅的大错,她就这样在我面前默默地哭泣,她一直哭到我低头认错才伤心地说:“我不是你亲妈,可我一直当你是我亲儿子,我才会管你,你要是认我这个妈,你就赶紧回去上学。”

于是逃课一周的我只得又回去上课了。

                          8

我是班上最后一个见到甄美丽的人。和吴为的品学兼优截然不同,我是班上的“问题”学生,迟到早退、缺勤旷课不过家常便饭。好在他们在给我爸汇报我的学业时可不敢这么说,我猜必定是“公子天资聪颖,潜力无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如今虽偶有调皮,那也是青春期叛逆使然,不足为虑,还请林大人放心,我等定当尽心竭力……”

那天返校,早自习,我一手插牛仔裤兜里,一手拎着书包走进教室,像是拎着一袋垃圾。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我若无其事地经过我那曾经“青梅竹马”的前女友,帅气地朝我的座位走去,她盯着她的书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然后我看见了一张陌生的、漂亮的脸,我险些无视了她,我猜她便是吴为每天神经兮兮念叨的女孩。我稳住身形,停在她的身侧,腿不动,只把上半身使劲后拉,歪着头看她几秒,像个流氓,嘴里“哇”了一声,然后大摇大摆地在全班的起哄尖叫声中走到自己的座位。

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甄美丽没有任何交集。而吴为则深陷在对甄美丽的暗恋中,不能自拔,面对他这种近乎痴傻的一厢情愿,我有时会禁不住百感交集,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前的自己,不觉悲从中来。

时近黄昏,X县城就在不远的江对岸,我驾车驶下高速,一过收费站,老远便看见宋姨站在休息区路边,正翘首以盼。我才想起,是宋姨来电让我务必在吴为结婚的前一天赶回来,她的一再叮嘱我自然不敢怠慢。我把车停在她面前不远的路边,从车上下来朝她喊了一声“妈”,她便伸开双臂大叫着跑了过来,全然不在意周围行人车辆的驻足注目。待她终于抱够了,才不舍地放开我,一边上下仔细地打量西装革履的我,然后她看到了站在旁边正抿嘴偷笑的新娘。

宋姨显然是没想到还有旁人,她呆愣在那里有几秒钟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看我又看看新娘子,然后她便出人意料地责怪起我来了。

“木森,这是什么时候到事啊?你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妈?”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追问,这回轮到我呆愣在那里,目瞪口呆了。不成想更让人意想不到的还在后面。

“妈!”新娘子突然上前拉住了宋姨的手,“这事儿都怪我,是我不让木森告诉您的,原是想给您个惊喜。妈,外面冷,我们上车上说话。”说着便拉开车门把宋姨往车上领,一边偷笑着朝我挤眉弄眼。“妈,我叫陶夕月,您看我这婚纱好看不?木森,你愣着干嘛?快过来开车呀。”

“妈,您别听她的,她逗您玩呢。不是她说的那样,您听我解释啊——”

……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已经放弃了解释。后座俨然一对婆媳正在讨论未来即将幸福的生活。看她们笑得那么开心,我也懒得再说什么了,先误会着吧。

我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开始怀疑这新娘的逃婚,或许也是一场戏吧?

X县城受地势所限,城市发展选择了保留老城,另建新城的模式。汽车一进老城区,感觉似乎一下子穿回到了从前,熟悉的街巷,满眼都是青春记忆,虽然有些地方局部有所改变,但总体上基本保持了多年前的模样。

我和陶夕月在半路下了车,让宋姨先开车回去了家,临走宋姨还不住地叮嘱我们早点回去。从温暖的车里到大街上,穿着婚纱的新娘子本能地抱着双臂瑟瑟发抖,我把西装脱下来给她穿上,带她快速进了一家大型服装店。很快便给她刷出一身温暖的装备来,漂亮的女孩子买衣服总是很快的,因为穿什么都好看,所以只要一眼看中就好了。穿上黑色长版羽绒服的陶夕月又是另外一种妩媚,走在我身侧的她自然地挽上了我的胳膊,尽管她刚刚还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释说之前的行为只是临时起意的玩笑。唉,算了,女人嘛,反正是无法理解和不可理喻的。

不经意间就走进了那间咖啡馆,沿江边步道十几分钟就到了,不远处就是业已废弃的曾经就读的县一中,如今学校早搬迁到新城新校区了。咖啡馆除了店名似乎跟当年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临江的玻璃窗边几个卡座,生意不见红火。我们进去的时候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习惯性地走到曾经常坐的位置,背门而坐,陶夕月则坐到了对面甄美丽的位子。窗外夕阳正欢,映照在背道而去的江上,追一路波光粼粼。

“这地方要不谈点爱情岂不太可惜?”陶夕月双手支腮,一脸陶醉状。

很多年前,甄美丽正是这样坐在对面望着我的,而那时的我总是一脸抗拒地看着窗外残阳如血,心里却又有说不出的惬意。

                          9

时间确是最好的金创药,虽不能完全治愈,但它可以慢慢风干伤口,令其快速结痂,短期止痛效果绝佳,只要不再刻意去触碰,可保无虞。

进入高二学年,我的情况有了很大的改观,顺利从失恋的急性疼痛期进入到了麻木期。学习、生活开始按部就班,能把法纪校规牢记于心,上学放学准时准点,坚决杜绝迟到、早退、无故旷课等不良行为。模范遵守课堂纪律,上课专心听讲,不与同学交头接耳,而且还养成了勤记课堂笔记的好习惯,甚至有积极举手发言的苗头。如此,学习成绩的突飞猛进自然是水到渠成,肉眼可见。

与此同时,吴为的学习成绩却出现了大面积滑坡,但吴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心思全在甄美丽那里,私下里与我所言,还是三句话不离甄美丽。

我和甄美丽的第二次交集竟是在我父亲设的家宴上,距离第一次见她已经过去了半年。当时我父亲还在任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我们那个地区他绝对是个人物,响当当的,屈指可数。我父亲很少在家里设宴待客。据我所知,仅有的两次家宴,我父亲便多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干女儿。那两家人显然是有求于我的父亲,席间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全程小心翼翼地恭维着我父亲,唯恐稍不留神得罪了他。

自我的外公去世后,父亲的仕途也走到了尽头。正应了母亲吵架时数落父亲的“如果没有我爸,你算个什么东西”。可能是因为升迁无望,父亲开始贪图享受,腐化堕落了。父亲的忧郁显而易见,对待母亲也蛮横无礼起来。他俩渐渐从同床异梦变成了形同陌路。父亲很少回家来,母亲也经常不在,我的家里只有宋姨长期驻守。

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我回到家,宋姨迎过来说:“你爸又在家里待客。”她着重说了一个“又”字,我立刻明白了,大概又是前两次一样的剧本。果然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低着头躲在三对夫妻的中间。席刚安罢,菜已上齐。父亲看见我便慈爱地指着身旁的空位让我坐过去,我并没有走过去,而是拉着宋姨坐了就近的离他较远的空位,宋姨看了看我的父亲见他没有任何表示,才不安地坐了下来。我则懂事地喊那些从我进门就站起来并且一直局促不安地站着的客人们:“叔叔、阿姨们,您别客气,都请坐吧。”待大家都坐下来了,我才坐下。

“林木森!怎么是你?”对面那年轻的女孩突然站起来冲我喊道。

“甄美丽!怎么是你?”我也吃惊地站起来喊道。

一桌子双方的家长都吃惊地看着我俩,那三对夫妻在问甄美丽,我的父亲也在问我,“你们?是——”

“他是我同学。”甄美丽小声地说着,一脸害羞。

“她是我女朋友。”我大声地对父亲喊道,生怕他听不清。然后我冲甄美丽招招手示意她坐到我身边来。

甄美丽很聪明,她抓住了我给她的这根稻草。尽管羞得满脸通红,她还是越过她家人惊诧的目光迅速来到我的身边坐下。

“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就开始谈恋爱啦?”父亲压抑着愤怒,严厉地责问道。

“我们自有分寸。而且学习成绩比以前更好了,是吧?”我一边问甄美丽,一边拉起了她的一只手,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甄美丽的手颤抖得厉害,但她并没有挣脱,任我抓着,同时使劲点头来证明我所言非虚。

我的父亲不再说话,他对我的学业情况其实了如指掌,有人会定期向他汇报。同时他因为对我一直以来的亏欠感(我猜的)总是对我的抗拒和无礼采取纵容的态度。

那三对夫妻有一对是甄美丽的父母,另外两对应该是她的叔婶,他们也进一步证明了甄美丽的学习有进步。这种情形让我和甄美丽过早的恋情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我俩开始亲密地交谈起来,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很奇怪,两个从无任何实际交往的人可以聊得这么天衣无缝。我很感激甄美丽,得益于她的完美配合,我才能成功地将我爸的十拿九稳的“干女儿”变成了我的女朋友,进而有可能变成我爸的儿媳妇。随着时间的推移,家长们的谈笑中已经出现了“亲家”这样称呼,这时候甄美丽开始用力想抽回她的手了,她害羞得无地自容了。我的父亲微笑着看我和甄美丽一眼,并没有对“亲家”这个称呼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酒席途中,我拉着甄美丽先行告退了,家长们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俩离开,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我带上门,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打车送甄美丽回家的路上,我们又恢复成了从未有过交往的同班同学,彼此一句话都没说。一直沉默到她家门口,最后甄美丽说:刚才,谢谢你救我。我说:刚才,谢谢你配合我。甄美丽突然咯咯笑着说:你演技真好!我说:你的也不赖。道完再见,甄美丽走进屋去了。我走回了街上。

天!我的心被什么充满了,激荡着,整个人像一只被吹饱的气球,我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重量,变得轻飘飘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飞上天去。

我不记得那一晚我飘去了哪些地方,只知道第二天被宋姨叫醒起床时,已近中午,双腿胀痛,浑身无力,整个人就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软绵绵的。

我以为生活又将一如既往,不想它已经翻开了新的篇章。

此后一周如常,相安无事。从第二周开始,甄美丽突然一反常态地频频向我走来。每天清晨她从教室后门进来,经过我的座位时,会留一份早餐在我的书桌上,无论我在不在座。每天中午或下午放学,她都会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等我,然后一起去吃饭,无论吴为在不在旁。课间或是自习时间,她也会突然走过来,问我借一块橡皮,一本书,或是归还。就在全班同学张大的嘴巴和瞪大的眼睛面前,来来去去,目不斜视,旁若无人。这时若有人起哄或是问她:甄美丽,干嘛去?她便立马一瞪眼,佯装生气地喝道:滚!威严却毫无力道。这时候教室里便哄堂大笑起来,全班同学都难得地在整天的认真和严肃中体验了一下团结和活泼,除了吴为和我。

吴为是太认真,我是太严肃。

我不知道甄美丽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干嘛。她的表现像一个过度热情的普通同学,因为除此以外,她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语,诸如她喜欢我之类的话,一句也不曾有。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我是丝毫也不敢大意,既不敢冒然拒绝也不敢坦然接受,只是一味地受宠若惊和不知所措。

当班里校内疯传着甄美丽和我的不同版本的恋情时,最先坐不住的人却是吴为。周中的一天中午,在我们常去的那家餐馆,乘着甄美丽去洗手间的空当,吴为凑过来悄声问我是不是甄美丽和我之间确有其事,是不是我有偷偷去向甄美丽表白。在得到我肯定的否定答复后,吴为似乎还不放心,用一种半信半疑的眼光盯着我不放。无奈我只得向他声明两点,首先是这个问题他应该去问甄美丽,其次是我也正莫名其妙着。吴为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陷入到一阵浮想联翩中去了,随即又坐正身姿一本正经地问我:“甄美丽最近确实有些奇怪,按理说她不应该会这样。哎,你说会不会甄美丽其实也喜欢我,但又像我一样不敢直接表白,所以才故意靠近你从而达到接近我的目的?这个在孙子兵法里好像叫声东击西,对吧?”

那天甄美丽从洗手间返回时,正看见我把一口西红柿蛋汤笑喷到吴为的脸上,我被呛坏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横流。甄美丽跑过来一边给我拍背一边关切地询问我要不要紧,同时喊老板娘快拿纸巾来,还不忘责怪一脸番茄鸡蛋渣的吴为为什么要在吃饭的时候讲笑话。好容易缓过气来,我说:“甄美丽你不要太声东击西了嘛!”说完看着一脸黑的吴为和一脸懵的甄美丽,差点没把自己笑死。

两月后,甄家拿下了新城那边两处项目,随后便在甄美丽家设宴答谢,父母和我一同去了。席间除了刚开始谈及工程项目,其后所有的话题都集中在我和甄美丽的身上。我的母亲似乎也很满意甄美丽,满嘴也是亲家亲家地叫着。若不是我俩还小,恐怕他们很快能聊到结婚生子抱孙子上去。甄美丽全程红着脸,我只有埋头苦吃。

不想没过两天吴为便知道了我们两家的关系,他特地来点醒我说祝贺我们两家联姻,还让我想想我那快要被遗忘的青梅竹马的初恋女友。吴为的话直击要害,像一把利剑一下子刺进了我的心窝。

难道甄美丽靠近我也是因为我的家庭,也是因为我父亲的职位权力?谁知道呢?我的心开始沉入了冰冷的深渊。也许这才是我不敢接受甄美丽的真实原因吧。

吴为又安慰我道:“我看甄美丽不是那样的人,也许她是真的喜欢你。你不要因为这而裹足不前,如果你也喜欢她就该勇敢一点。”他把我平时劝他的话最后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我们公平竞争,在甄美丽正式嫁人之前,我们都有权利光明正大地去追求她。你不要因为我先一直喜欢她便有所顾忌,完全没必要。”最后吴为的这段话让我很感动,他是一个君子,坦荡无私。我答应了他。这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约定。

甄美丽每次放学等我去吃饭,我便喊上吴为,甄美丽虽然嘴上不说,但她的内心是抗拒的,她总是大大方方地挽着我的胳膊,将我保持在她和吴为之间。若吴为走到她那一侧去,她就会在不经意间又换到我的另一侧来。

高中毕业前这两年,我们三人就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甄美丽挽着我的胳膊倚着我走,而吴为则走在我的另一边。所以在所有人的眼里,甄美丽就是我的女朋友,而吴为不过是我的一个不识趣的朋友,一个猪队友。

高中毕业,吴为和甄美丽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而我去了另一个城市。吴为是真的喜欢甄美丽,以他的成绩,他是绝不至于只考上甄美丽的大学的。

就在高中毕业那个暑假,甄家的工地上出事了,死了好些工人。追责过程牵连到了我的父亲,但因为缺少关键证据案件迟迟未决。最后是我主动提供了我父亲的关键罪证,将他绳之以法。甄家三兄弟与我的父亲一起被投进了监狱。媒体报道说人民群众拍手称快。我的母亲疯狂地撕打我,骂我毁了她的圆满的家庭,并和我断绝了母子关系,然后她便和我的父亲离了婚,很快改嫁他人。

那个暑假发生了太多变故,我几乎与世隔绝了。大二时吴为和甄美丽有一次突然到我学校来看我,我们站成了一个三足鼎立,甄美丽的脸上看不出爱恨,我们就像偶遇的三个普通同学,小聚而别。后来虽然恢复了联系,也有零星的几次三人见面,但我和甄美丽之间似乎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巨大鸿沟,无法逾越。

“后来呢?”我才发现陶夕月正双手托腮望着我。

“没有后来,现在就是后来。”我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你是爱甄美丽的,对不对?”回家去的路上当陶夕月突然问我时,我竟愣在当场不能言语,“你一直都爱她,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对不对?”

“别乱说,你很了解我吗?”我看见不远处宋姨正站在楼下的灯光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10

我没想到吴为竟在屋里,更没想到宋姨竟是吴为的亲生母亲。显然宋姨要我今天无论如何提前赶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她很在意这件事,为这么多年对我隐瞒此事感到内疚和不安。她更试图跟我讲述她和吴为父亲的旧事,我看见了吴为痛苦的脸,随即走过去用一个大大的拥抱拦住了她,告诉她:“没关系,妈,您别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不挺好吗,我还多了个兄弟。”我和宋姨又把吴为拉进来,三人拥抱成一团。

然后宋姨才哭着说,半年前他让我将这房子抵押贷款,当时告诉我说是她有急用,其实就是为了吴为的婚事。然后说都怪自己没用,一辈子积蓄也不够吴为的彩礼钱,说吴为太忠厚老实了,上班几年挣的钱连个新房的首付都不够。

乘着陶夕月给宋姨擦眼泪之际,我把吴为拉到一边向他详细询问才知,甄家索要的彩礼竟然高达一百万,而本地彩礼通常不过十万。

“本来最开始美丽妈妈说的是十万,后来她爸和她叔刑满出狱后就改口坚决要一百万。”吴为无奈地说。

“甄美丽知道这事吗?”我随口问他。

“美丽不知道这些,她不管这些事情的,结婚大小事都是我在弄,她家那边的事都是他父母在张罗。”吴为解释完又调侃道:“甄美丽好玩,结婚这么大个事,她自己什么都不管,整个一闲人。就刚才还说跟我一起过来接你的,一转眼就没看到人,电话也关机,不知道跑哪去了。”

当晚吴为把我们接去婚礼酒店吃晚饭,餐厅里已有五桌客人在等候了,都是来帮忙的亲友,还有明天迎亲的人。吴为和宋姨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和陶夕月提前出来准备先回家去。酒店相当豪华,门口正有两拨人在摆放明天中午婚礼的迎宾海报。很显然明天有两家婚礼同时在这家酒店举行。巧合的是两家海报上新娘分别正是甄美丽和陶夕月。

回家的路上,陶夕月打开了她一直处在关机状态的手机,她的母亲在微信上哭泣,说她的爸爸和哥哥已经被人绑走了,求她明天准时去参加婚礼,要不然他们多半活不了,因为他们还不起那么多的欠债。回到家里,陶夕月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泪流满面。

“没办法,报警吧。我不信他们真的敢把你爸你哥怎么样。”

陶夕月眼睛一亮随即又暗淡了下去,“警察去了也是抓我爸我哥,他们欠别人那么多钱不还,只有坐牢去。”

“难道你真的选择明天去结婚?”

“我有得选吗?”

我给陶夕月递上纸巾,又给她煮了咖啡递上。然后独自去天台抽烟,抽到第三支时陶夕月上来了,说想起一件事情来。

“我见过甄美丽了,就在之前我们去的那家咖啡馆里,那时候我不认识她,直到看见婚礼海报上的她我才认出来。你当时正在给我讲她的故事,她从外面进来直接走到你身后,默默站了一会,然后坐到你背后的那卡座,我猜应该是我们占了她经常坐的位子。你临走前上洗手间时,店员告诉我说她经常来。”

“哦,你怎么不早说?”我下意识地说道。

陶夕月长时间盯着我,“你不去找她吗?或许她还在那里。”

“去找她?为什么?”

“因为你每次提到她时眼睛里有光,那种让除她外所有女孩子都会羡慕嫉妒恨的光。也因为她在你背后认出你的背影和声音时的潸然泪下。”陶夕月幽幽说完,喝了一口咖啡慢慢下楼去了。

我的眼泪终于漫出了眼眶。

“林木森!林木森——”陶夕月的叫喊声从楼下传来,像是见了鬼。

我从楼上跑下来,看见甄美丽正从拉开着门的陶夕月身边走进来。

那个拥抱突如其来,含着泪,紧密又长久,恨不能融入彼此。“带我走!带我走!”甄美丽在我耳边喊着。

吴为和宋姨回得不是时候,幸好陶夕月提前喊了一句“吴为回来啦?”

女人的随机应变真是一门艺术!待甄美丽和陶夕月在我的介绍下认识寒暄完毕,世界又恢复如初了。

甄美丽和吴为走后,宋姨开始催促道:“你们两口子也累了一天啦,早点去休息。”我和陶夕月才赶紧跟宋姨解释清楚。

“还别说,你俩真是有夫妻相。可惜了。”宋姨惋惜地说着把陶夕月领去了卧室。

婚礼前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11

第二天,婚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和我曾经在服务区车上做的梦大同小异,只是新郎换成了吴为。终于轮到我上台致辞了。陶夕月早已经走了,我不知道她走去了哪里,是走进了警局还是走进了她的婚礼?

我走上这个舞台,一个关于爱情和婚姻的舞台,一个关乎幸福和永久的舞台,我被让到舞台的中央,所有的目光与期待聚焦过来,甄美丽就站在我的身后,吴为和宋姨也站在我的身后。

我接过司仪递过来的话筒,“喂、喂!”我试着发出声音,仿佛是对未知命运的叩问。那声音突兀而遥远,迅速呈波纹状漾开,朝着四面八方,我的目光追随着它越过众生,穿透层层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壁垒,它们同时被赋予两个名称:地板和天花板,不可思议地,有时候天上和地下竟只是观察角度的不同。天花板以上就是高远,蓝天是一种虚无的浩瀚,白云就是一种飘渺的奢望,便是爱情的模样,她高高在上,俯视人间,超越万物,目空一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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