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梁

文/燃情公子

我小时候生活在西北农村,出门往东,就能看见远处连绵起伏的高耸的山。山很远,很高,很秃,除了偶尔会有的想去翻过山看看的冲动,就再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向往。绵延十里的山坡下面是比较开阔的平地,养育着十几个星星点点的村落,我的家就在那里。

父亲是一个高大、结实的北方农民,经常忙碌地奔波于田间地头。农村的生活和后来在书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几乎不会与诗情画意联系在一起。现在回想起来,作为农民的父亲,他的经历肯定算不上惊天动地,留给我深刻印象的也是一些普通的小事。

父亲是一个能干的农民。每到春天,冰雪融化,天气回暖,冷冻一冬的土地也开始消融,透出湿润的颜色,父亲一年的忙碌也从此开始。我最喜欢跟着父亲耕地。父亲赶着肥壮的耕牛,牛背上拴着长长的套绳,后面拉着犁铧。他左手握着鞭子,右手扶着犁铧,嘴里不停地吆喝着。耕地的黄牛悠闲地甩着尾巴不急不缓地往前走,父亲摇着鞭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犁铧划开的泥土“哗哗啦啦”地翻向一边,透出泥土的清香。初春的田野混杂着一些鸟鸣,远处隐约传来劳作的声音。这时候,我会坐在地埂上,注视着父亲。他宽阔高大的身躯,与耕牛庞大的身躯一起,劳作于润湿的田土。那是我见过父亲最挺拔的身躯。

父亲年轻的时候,自行车还是个稀罕物。每次要去镇子上赶集,需要走十里的路,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是父亲多年的梦想。父亲心里盘算的事情很少给我们说,记忆里的父亲也很少爽朗地笑。他有时候会卖掉一些鸡蛋、粮食等农产品换点钱,一点一点地积攒着。终于有一天,父亲买来了一辆崭新的“红旗牌”自行车。父亲说“红旗”牌不如“永久牌”,但质量也挺好。我围着自行车转呀转,抚摸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大家伙”,故意表现出爱不释手的样子。我注意到父亲脸上掩藏不住的笑容——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以后的闲暇时间,只要天气好,父亲就开始打理自行车。为了防止漆面被划伤,他用黑色塑料条一圈一圈缠住了三角形的车架。父亲经常会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擦洗。他擦得很仔细,连车轮上的金属辐条也擦得锃亮。每当这时候,我便围着父亲看。我看到他弯曲的脊背是那样的刚劲强健。现在想想,那是多么温暖的身躯。

后来的记忆,几乎全被生计奔波的场景代替。我除了在学校读书的时间外,大多数时间会跟随父亲在地里干活。我与父亲有时候也会把自种的苹果、蔬菜之类的农产品运到外面去换点钱。随着我们姊妹三人渐渐长大,家里的开销也多了起来,为我们赚取上学的费用,成了父亲要承受的最大压力。农民的辛苦自不必说,但这应该不是最难的。对父亲来说最难的事情,当然是如何能凑到更多的钱。为了把农产品运出去,父亲终于还是东拼西凑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后来很长的日子里,父亲与我凭借这辆农用三轮车穿梭于各个陌生的城镇和乡村。农用车里装着整厢西瓜,父亲在前面开车,我坐在安装在旁边的一个小座位上。这种颠沛的感觉和近乎乞讨的奔波,成了我最深刻的记忆。父亲的视力并不好,尤其是在晚上。当敞篷的农用车在黑漆漆的公路上行驶,任凭迎面的风雕琢到脸颊上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的父亲。他佝偻着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驾驶着。我自然知道这一车微不足道的西瓜所承载的分量:它是父母半年劳作的成果,是全家人一年的花销。

记得是一个傍晚,终于卖掉了西瓜后,我和父亲走上了返程的夜路。当行驶到一个镇子的时候,父亲把农用三轮车停在了一个小面馆前,问我:“想吃些什么?”我想起一贯节俭的父亲,摇了摇头说:“再有几小时就回去了,回家吃吧。”父亲并没有听我的,只说了一句:“还是吃饱肚子再走。”

昏暗的灯光下,两碗面在我和父亲之间冒着热气。桌子很低,父亲弯曲着背准备吃面。我静静地注视着父亲:一个风霜雕琢得有些突兀的身躯,一个带着满身疲惫的风尘仆仆的身躯,这就是我奔波的父亲。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我低下头大口地吃了起来。这是我印象里最想怜爱的父亲的身躯。

父亲是一个单纯的农民,他几乎没有任何社会资源,朋友也并不多。记忆里的父亲很少求人,他总是默默地做完所有的事情。只是有一次,父亲为了姐姐上学借宿的事情,去求了一位亲戚。亲戚坐在土炕上没有下来,父亲坐在地上的椅子上,用商量的语气小心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后,开始静静地听。亲戚表面上艰难地应允了父亲的请求,但随后近乎数落般说了很多利弊得失的话。我注意到父亲听得很谦卑,他弯曲着背,把两只手臂拄到了腿面上,蜷曲成一张无法舒展的弓。等亲戚把话说完后,父亲慢慢站起身准备离开。我看到父亲弯曲的身躯和蹒跚的脚步,那是我见过父亲最为卑微和无助的身躯。

我的双眼紧紧盯着父亲,想着那个曾经高大伟岸的身躯,再也难觅踪迹。我的心不禁颤抖了起来。我确信自己并没有流泪,我分明感到自己的心变得坚硬起来。那一刻,我有了保护父亲的冲动。

多年之后,在外地工作的我,时常记挂起远在老家的父亲。想起父亲,我便想起老家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下那个勤劳耕田的父亲,当然也最忘不了的是他的身躯。那是伟岸的挺拔的身躯,那是矫健的敏捷的身躯,那是可怜的卑微的身躯。他和那巍然不动连绵起伏的山峰一样,撑起了我的整个世界,俨然成了我生命的脊梁。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242评论 5 45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769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484评论 0 31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133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1,007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080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496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190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64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49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30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205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67评论 3 29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89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60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475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650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