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树丽
拿到一本书后,我习惯从书的名字开始进入思考的状态。
这本书的书名很吸引我,我第一时间想知道书名 “宁作我”是什么意思,原来这句话出自《世说新语》中的一个小故事:
桓温和殷浩是东晋时的两个大名士,年轻时名气相当,但他们却互相不买对方的账。有一次桓温就问殷浩:“卿何如我?”意思是“小殷同学,你觉得自己跟我比怎么样?”桓温可是一代枭雄,后来成为驰骋疆场的名将,他的这个问题,显然带着挑衅的意思。
你猜猜殷浩会作何反应?他的回答真是妙,他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意思是我跟自己相处了很久,处惯了,我还是宁肯做自己。言外之意,我根本不想跟你比,所以不会被你拉进你定义的赛道里。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爱上了这本书,准确地说我已经掌握了书的核心理念,这三个字就是汪曾祺一生的生活状态,也是他淡定从容的气质。汪曾祺是非常喜欢这三个字的,晚年的时候,有一次别人请他题字,他就题了这句话,并且还说:“我和我过了一辈子,我还做我。”
“宁作我”展现的是一种成熟的人性:不贬损他人,但也不会随人俯仰,放弃个性。不吹嘘自我,但内心里自有一份底气,有自己的坚持和担当。
有时候我们很羡慕别人可以有云淡风轻的心态,但仔细想想所有这些性格的形成其实也是时间沉淀的结果,当然这也和原生家庭的影响密不可分。
汪曾祺的爷爷很有才华,写的一手好文章,但到了清朝末年科举制度被废除了,他的功名之路也就中断了。但他迅速转型,开始赤手空拳创业。一是置田产,积攒的土地有两三千亩;二是开店铺,一共开了两家药店,家境非常优越,从小祖父、祖母给了汪曾祺先生很多的爱和温暖。他的父亲叫汪菊生,是一个多才多艺、特别聪慧的人,他学过数学、英文。年轻的时候是运动员,会游泳、踢足球、撑竿跳,还拿过江苏省运动会第一名。他还是单杠选手,会武术,还会骑马,他还喜欢尝试各种乐器,比如笙箫管笛、琵琶、乐琴,会拉秦腔的胡胡(即板胡)、扬琴,甚至还会吹大小唢呐,我们可以想象有着优良的基因的汪曾祺自然不会差。
汪曾祺小时候,语文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名,作文更是常常得高分,汪菊生就会把儿子的文章拿出去给别人看,鼓励他。可是汪曾祺偏科,数学不好,父亲也不责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汪曾祺也喜欢画画,父亲的画画得非常好,但是他从来不指点儿子,只是在自己画画的时候,允许汪曾祺在旁边观看。其他的时间并不约束他,不居高临下地教他,让他可以乱翻画谱,随便地瞎摸。父亲的宽厚给了汪曾祺自由成长的空间,亲子关系自然非常和谐。
汪曾祺后来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作《多年父子成兄弟》,其中有一段是这么说的:我的孩子有时管我叫“爸”,有时叫我“老头子”!连我的孙女都跟着叫。我的亲家母说这孩子“没大没小”。我觉得一个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父母叫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有意思。
汪菊生是一位非常好的父亲,他对孩子关心,但不苛求;引导,但不“鸡娃”。他不仅给了汪曾祺精彩的童年,也把这种平等待人的脾气传给了他,影响了汪曾祺和家人子女、朋友后辈的关系。所以汪曾祺有一种很特别的天赋,就是对生活中美好、幸福的东西有敏锐的感知,而对那些不幸、难过的事情,又能保持钝感力。
汪曾祺在西南大学求学,但是他竟然没有拿到毕业证,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热爱生活。他说教育的本质,并不是你读过的书、上过的课、考过的试、得到的成绩、拿到的学位,而是当你把课堂上、课本里所学的东西都忘记了之后,那些仍然留在你生命里,仍然对你发挥作用的东西。
中年时期的汪曾祺被下放到张家口劳动,其他人天天唉声叹气,他却一边干活,一边忙着观察葡萄是怎么生长的。歇工之后,别的人都回家休息,他要么跑去观察动植物,要么就去河里摸鱼,然后饱餐一顿。马铃薯开花了,他掐一把连着叶子的花,放进瓶子里。娇嫩的叶子、俏丽的花朵,他看在眼中,画在纸上。马铃薯成熟了,他又摆到桌子上,画马铃薯。画完之后直接扔进牛粪里,烤熟吃掉。吃得唇齿生香,乐得心花怒放。
对他来说既然还能品味,就没有被打倒。吃了好吃的东西就会有力量,挫折磨难有什么呢?大不了从头来过。只要掌握了生活的艺术,困难、逆境也可以变成生命的营养。有一句诗叫作“人间重晚晴”,用在汪曾祺的身上,特别合适。尽管他的中年跌宕起伏,但晚年却焕发出别样的风采。
作家出名的方式各有不同。比如张爱玲就说:“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她自己很早就红遍了上海滩。还有鲁迅,默默求索到三十多岁,突然震惊文坛,从此坐上文坛第一把交椅。但像汪曾祺这样,一生在边缘行走,到六十岁才横空出世,闪耀文坛,并且成为大家的例子还真不多。他的人生经历也提醒我们,在属于自己的跑道上好好积累,出名也好,成功也罢,未必非得要趁早,晚来的晴空一样美好。
汪曾祺在当代文坛占据着重要地位,因为他的语言风格非常特别,平淡却能够传达出汉语独有的美感。
是的,汪曾祺的文字跟华美、深邃一点边也沾不上,不过它的平淡不是真的平淡,可以说是冲淡。有人说,他的文字像川菜里的开水白菜,初看是带汤的蒸白菜,但这碗清汤,是经过各种材料熬制,吸取了大千滋味之后,才过滤回来的。
汪曾祺的文字成就得益于老师沈从文的教诲。晚年时,他写过一篇文章回忆自己的老师,文字依然是那么平实却动人:“沈先生还是那样,瘦瘦的,穿一件灰色的长衫,走路很快,匆匆忙忙的,挟着一摞书,神情温和而执着。在梦中我没有想到他已经死了。我觉得他依然温和执着,一如既往。”
汪曾祺已经去世26年了,可是他的文字仍然被人们追捧。他写美食,写风物,写家长里短,写生活百态,样样都和人们的俗世生活相关,而且每一本书中都配有插图,很美。
汪曾祺写过一首打油诗,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他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去拯救众生,但却可以通过辛勤的创作,用文字去传达世间的美好,去温暖读者的内心。这就是汪曾祺特别打动读者的地方,一方面,他不想追求那些所谓的宏图大业,而是选择宁作我,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不断精进;另一方面,他又怀揣着最大的善意去面对这个世界,用自己的努力为世界增添美好,创造价值。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仍然热爱生活。汪曾祺“不屈从于流俗,不妥协于外物,不埋没本心,不拗折风骨”,在经历了沉沉浮浮,看惯了云卷云舒之后,依然保持着对世界的热忱,这正是他所独有的英雄主义。
在尘世间行走,愿我们也像汪曾祺一样,不羡慕旁人,认真活出一个潇洒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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