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日到来的前一秒

图片源于网络

一切就像是刚刚开始,太阳从北回归线上开始南迁。

阳光越过城市上空,在日晷的北盘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洒落在街道的水迹悄然蒸发,与城市催生的热浪混杂为一体。

校园钟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响起,宣告着课堂的结束,五秒后从各个课室里传出嘈杂的回响。

我迅速合上了地理书,连同老师在黑板上画出的几幅无法判断的晨昏线地图在第一时间被我从脑海里摒弃。我不是那种必须刨根问底的人,特别是在我知道以地理老师的习性在下次上课时一定会再把这几个图画一遍的情况下——在她反复的讲述中掌握一个知识点。除非我是傻瓜,而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傻瓜。但我也不是学霸,我只是一个普通学生,钟响上课,再响下课,普通学生都是这么做。

于是很多像我一样的普通人冲出了教室,跑回宿舍去洗澡,跑到一半又折回去拿雨伞。X中的宿舍和教学区之间有着一段不小的距离,于是住在学校附近的居民每天傍晚都可以看到X中学生奔跑的壮观场景,在我初中时这个目的地则改成食堂。

不得不承认,X中的教学条件和教学环境放在全市来说也是十分优越的。选址在河水旁边,校内有大大的跑道和开阔的广场、配备完善的教学器材以及先进的教学设备。这种底气或许也来自于X中较高的招生分数线,如果就以高考成绩来看的话,市内只有一两所高中能超过它,算是全市次一等的高考强校。

所以像我这样的人能考上X中已经是沾沾自喜了,因而也没有像因为没有考上王牌高中而悲愤图强的学生一样刻苦,除了偶尔也会思考一下想考的大学,给自己鼓励要争气以外,大多时间都像鸵鸟一样缩在自己的安逸圈里面,这或许与我慢热的性格有关,所以我也时常觉得自己可能是一个树懒。

天色因为这场雨而提前暗了下来,淅淅沥沥的小雨经由伞面旋转而下,池塘里的红白鲤鱼都不见了踪影,校道上的空气开始变得有些冷。我到达教室的时候,小五正要过来和我说话。他说:“你听说了吗,我们要分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不可能,我打听到的消息是放了暑假再回去决定分班。但由于他很紧张搞得我也很紧张,小五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他从别班同学那打听到的可靠消息,导致我晚自习的时候一直在胡思乱想。

我一边想不要老是听风就是雨,一边又想万一这是真的怎么办?那我肯定完蛋了,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目标,我的偏好在一次又一次的考试排名中摇摆不定。

我的心情随着我的思绪起伏,表现在脸上就是阴晴不定,我坐在座位上发呆。班主任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堆A4大小的纸张,她的到来使得教室里的我们瞬间紧张起来,开始小声的议论,教室一时间充斥着窃窃私语的声音。我坐直了身体,附近同学说话的声音让我意识到小五打听到的可能不是什么小道消息,至少从传播范围来看,它已覆盖了大半个班级。如果是谣言的话那它已经成功了,它让包括我在内的多名学生在晚自习的时候心神不宁。

班里大部分人都放下了手上的纸笔,紧紧盯着讲台上的班主任。剩下还在学习的人也都支起了耳朵,可见他们的心情也不是看上去那么平静。

教室里的私议声越来越大了,甚至完全盖过了雨声,整间教室就像一台发旧的留声机一样听不清楚,因为电磁失真而发出哗哗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班主任的声音越过了我面前的噪声,绕到了我的耳边,我可以很清晰的听到其中的一些关键词。她说:“文理分科。”

一个冰川划入了沸腾着的岩浆火海,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像是在洗澡时遇到突然变冷的水温,一股凉意从我的天灵盖直冲心底。

现在就是如此。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完了,我想,我根本还没做好准备。

完了完了我完了。

我知道自己的文理成绩有多平均,它们就好像是玩跷跷板的两个小孩,有时这个在上面,有时那个在上面,但又始终在水平线附近徘徊,有时玩累了还会停下来,立在跷跷板的一旁嘲笑着我,告诉我说不要被考试成绩束缚呀,我们不会留下任何破绽给你的,你就按照自己内心喜欢的来选吧!

怎么选,我想了一宿,成功换来第二天早上大大的黑眼圈。

我委屈地对他们说,我就是要找出你们的破绽啊!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喜欢历史,但讨厌地理;我也喜欢生物,讨厌化学。我偶尔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能在文理科之中出现一个混搭组合就好了。我一直觉得文理科的对立在一定程度上隔离了学生的思维模式,它激化了我们思想的对立,所以文科生和理科生总是相互瞧不上。这时候要是有一个文理混搭的方案一定能规避这个问题。

但这是不可能的,或者说我们这一届是轮不上了。我要考大学,所以我就必须要在这两者之间作出取舍,然后我又会陷入逃避——思考——逃避的死循环中去。我最大的问题是,我在每一个学科之间都遗留了一种暗藏的“深情”,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这种特殊情感在平时可以帮助我更好地学习,但现如今我却开始发觉它是如何影响到我的判断,以至于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它难以割舍。

“我并不怕死,但若是受伤流血,变成残废,我可不要。”这是太宰治说的。但现实有时候抽得人很疼,我感觉我自己就像在一个当铺之中,店家说:“左边和右边,你当哪一个?”我问他当了可以赎回吗?他说;“可以,所以你要当哪一个?”然后我硬气地把太宰治的这句话甩到他脸上,而他依旧冷酷地对我说:“你怕死,你必须当一个。”

有时候我很羡慕小五,他是一个拔尖的理科类人才,他的文科也好,但是理科更好。更重要的是,我能感受到他对数理化学科溢于言表的热爱,他就是我说的那类下了课也要围上讲台问问题的人。当然这种时候也不会很多——那些令我感到困惑的函数和公式他基本都会。

因此,选择理科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有着理所当然的理由。倘若我有小五那样的理科成绩和对理学的热爱,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像他一样投入数理化的海洋,而不用将自己困入囹圄之中,不得动弹。

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影响我的睡眠,这场小雨断断续续地下到了第二天的中午,教学楼楼梯和食堂的地面沾上了污黑的雨水。雨声消失了,但风声却越来越紧,将池塘吹出了一层层水纹,教学楼楼顶的风向标在缓慢地打转,根本摸不着风来的方向。天依旧暗着,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大风暴。

一直到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班主任踏入教室宣布了两件事。“因为台风天气原因,学校放假一天”以及,“填写个人分科志愿表。”

“哦——”欢呼声从各个楼层陆续传来,千人的和声在走廊里回荡。班上的同学拿起笔刷刷地在志愿表上填写个人信息,最后在分科栏那里打上一个勾,干净利落。那流畅的速度让我怀疑他们昨天表现出的哀叹和担忧都是假的。

交过表的同学开始收拾书本,陆续走出了教室,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而我始终在分科栏里画着的两个方格子之间徘徊。小五也早就填完了,他凑过来小声地和我说:“没事,这只是初步统计,后面还可以修改。”

这句话舒缓了我很大的压力,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在选择文科的格子里打了一个勾。小五看到我的选择有些惊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慌乱,后来当我回想起这件事时,我将其归结于人的潜意识在发挥作用,这样转念一想,或许我当初就更喜欢文科。

我这样认为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个选择从一开始就没有建立在我想象中的平等之上,它拥有一长串的附加前提:

——X中是理科强校。

——学文科没有前途,将来不好找工作。

——文科那是给学不懂理科的人才学的,稍微聪明点的都去学理科了。

……

从小到大,或多或少地会听到一些关于理科优于文科的言论,它在潜移默化中已经渗入了我的脑海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我为自己还能选择文科而感到诧异,随后感到一阵紧张。

我把表交给讲台上的班主任,班主任收到表后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咯噔一下,她说:“学哪个都没关系,学校的资源是保证充足的,回去再和父母商量商量。”我松了一口气,和小五一起溜了出去。

街上的纸片被风吹起来,在空中飘舞,街上大多数店铺都还开着。对于我们这的人来说,台风来了,夏天也就到了。黑夜渐短,白日渐长,夏日的此消和彼长就体现在风中,大风刮走了春季的倦意,再下一场雨,空气一扫烦闷而变得清新,之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书便翩翩登场。

说起来,今年的夏季来得悄然,城市里的树木不知何时起换上了深绿色的新装,那接连的雨水模糊了春季与夏季的界限,在我开始发觉落日比以往都晚之前,它们已经顺利地完成了交接。

夏季究竟是什么概念,在四季中它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在夏日到来之前,维多利亚的湖藻经过极夜中漫长的蛰伏,秘鲁的鱼群正在进行产卵洄游,东非大草原的兽群准备迁徙到新的栖息地。

而对于我来说,夏天的意义可概括为“冲动”二字。阳光、高温,荷尔蒙的分泌迸发出我们源自血脉的悸动,而冲动的魅力在于,它是不可复制的。

也就是说,每一个夏季都是不可复制,灼热的日光在我们的青春里翻腾、闪烁。午后的阳光照在少年汗水淋漓的后背,少年因为篮球而发生的争执声,最能穿透整个夏天。

A城的树木在夏天会遮瞒整座城市,阳光在路口洒下十字的光斑,咖啡屋和奶茶店总是人满为患,猫咖屋里的小猫变得慵懒,躺在沙发上睡觉,偶尔也会被路边经过的行人和洒水车吵醒,摆出生气的姿态。我喜欢夏天,但我本能的对夏天有一种惧怕的情感,我害怕它的燥热、干涸会削弱我的意志力,影响我的判断。我害怕的,正是我认为的夏日限定的冲动感情。

台风仍然在积累力量,但也可能是在虚张声势。在A市的学生之中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一切不以放假为目的的台风都是耍流氓。而在这些绅士的台风之中,我们又尤其喜欢那种冲着A市来,却又从A市旁边擦过的台风。

依据班主任所说,我回家去问了我的爸妈,接着我又去问了我姐,他们意见完全一致——学理科。其中还有选文科的姐姐痛心疾首地对我说:“你干嘛要想不开呀。”我说我可能更喜欢文科多一点,妈妈摇摇头说我太年轻了,于是又打电话给我舅舅。舅舅说:“喜欢文科的话就选文科,但我建议你选理科。”然后舅舅和我说到了竞争优势,说到女孩子学文科有多么厉害,说理科和文科的发展方向和理科为什么优于文科,一直说到我国经济发展现状与未来高科技人才的发展需求,说得我的心拔凉拔凉,心里升起的那点火苗也摇摇欲坠。

然后他说:“你稍等,我给你拍一下你表姐的文科作业。”于是几分钟后,我妈的微信里传来了一张图片,我认出那是一张历史科的答题卡,上面用极娟秀的黑字写满了整张纸,在最后一行横线末尾的一小段空白处戛然而止,不多不少,显得漂亮极了。和这张图片一起传来的还有舅舅的一段话:“看到图片了吗,你表姐写的,文科就是这样,你要背的东西只多不少。”

我一时语塞,我表姐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是我每年过年回去都要拉出来表扬的对象,去年暑假上舅舅家玩时她正在客厅里背英语单词,而那时她刚考完高考。我妈看到图片后喜上眉梢,用手肘碰我,说:“看到没?你表姐写的,要不怎么说人家考得高呢,这写的就这么漂亮!”

看到了,妈。我望着表姐那张工整的答题卡,心里的火苗扑棱一下,灭了。

我开始对自己的选择动摇,我感觉自己的脑海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你要坚持自己啊!你喜欢文科!”另一个不屑地对它说:“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文科,他都说了他不知道喜欢什么,他上物理课的时候可认真了!”先前的那个又说:“文科也有很好的前途,有梦就有未来。”

另一个怒了,“你老是说梦想啊喜欢的,能不能搞点实际的!”

于是支持文科的哇的一声哭着跑开了,剩下人高马大的那个得意洋洋地靠在一旁。我做出这个决定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我拉开房门和父母说我决定选择理科,我妈露出一副“理应如此”的欣慰表情。

晚上十点,新闻里说来的台风也没有来,窗外万家灯火通明,城市的繁华倒影在尚未干去的水迹里。我做出这个决定时,按照地理书上的描写,非洲大草原的动物们应该还没来得及迁徙,我挥手和它们告别:再见啦狮子,再见啦大草原,等我有钱了再去看你们吧!

狮子咽唔一声跑开了,我感觉到一阵怅然若失。

第二天下午六点,我们返回学校。

——晚上七点,班主任走进教室,询问分班的最终决定。

——晚上七点半,我走进班主任的办公室,跟她说出我要修改志愿的想法。

“是自愿的吗?”班主任在志愿表上找到我的名字,用红笔圈起来。

“……是。”这是我自己做出的最终决定。

班主任用温和的语气对我说:“之前你选了文科我不好说出来,但我心里还是偏向于你选理科的。”她用宽慰的眼光望着我,“你文理成绩差不多,但我们学校的理科重本人数是文科的三倍。以你的成绩,可以去到我们理科的四个重点班了,好好加油。”

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老师对我的肯定而在心里升起淡淡的喜悦之情。我对物理、化学和生物说,“我没有辜负你们啊。”然后又扭头对自己说:“不要再耿耿于怀了,你可以进理科重点班;听到吗,不要再纠结了,你可以进理科重点班。”

理科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小五在办公室门外等我,我们都为还有机会分到一个班而高兴。走廊里的光线刺痛了我的双眼,现在将近晚上八点钟。我望着挂在天边缓缓沉沦的夕阳,从夏至直到此刻,我才真切地感觉到夏天的到来。

春天过去,夏天来了。

我想起之前的某一天下午,我在课室里看新到的《国家地理杂志》,偶然看到“敦煌定若远,一信动经年。”一句,顿时大感好奇,往下翻是敦煌莫高窟和雅丹地貌的介绍,插画上的佛陀白灿如玉,秀骨清像。我把小五拉过来,小五说:“哦哦,真的很漂亮,以后有空一定要去一次!”

那篇介绍让我对地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进而我喜欢上文科。那时想着以后一定要去外面旅游,如果路过敦煌,就去看看那里的地理风貌和人文历史,我要写一篇游记或者小说,名字就叫“敦煌定若远”。

可是我选择了理科。

远在天边的最后一丝光芒也暗了下去,黑暗以光速向我们跳跃而来,所幸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月光洒向A城,专属于仲夏夜的舞曲旋转登场。

我在走廊里停了下来,我突然感觉到一点难过,于是我对小五说:“小五,我很难过。”

小五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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