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四季
□王洪岩
出生在豫西南农村。
小学在村里读,初中在乡中读。乡中不在乡里(乡政府所在地)的街上,而是在一块四面都是庄稼地的田野中,书本之外看到的不是青青麦苗就是远处村庄的袅袅炊烟。在去县城读高中之前没怎么出过乡,就在这样方圆不足5里地的小天地中生活学习,但过得充实,快乐。
80年代末90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刚刚吹到有点偏僻的故乡,刚过上吃饱饭日子的人们每天都乐呵呵的扛着锄头下地干活,或骑着二八车上街赶集,见面打招呼最常用的是“吃了某?”
安静质朴、简单满足的年代。
记忆中的老家四季鲜明,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庄稼地里的色彩。人们在春节的余味儿里开始新一年的忙碌,脱下过年穿的新衣服,在枯黄色的麦田里挥起了锄头。疯玩一个年节下的学生娃们则穿着刚洗了一水的新衣服,恋恋不舍地回到学校,老师不时地提醒:收收心吧。有人勉强拿出新书翻着,有人心里已盼着下一个假期了。
盼着,盼着,窗外杨树上的“毛毛虫”已悄悄爬出来,地里的麦苗开始返青长高,连空气中也有一种清新味儿,甩掉身上的棉衣去迎接又一个春暖花开吧!
星期六的下午,放学钟声一敲响,一群躁动的孩子冲出学校大门,欢快地踏上回家的土路。要是看到一个骑自行车回家的同学,几个调皮的孩子立即撵过去,抢着把屁股往自行车上黏糊,不管哪个位置只要搁上去就行,一路留下欢快的笑声。
这群孩子一进村,还没安静几天的小村庄立刻沸腾起来。柳树上,榆树上,香椿树上,洋槐树上,很快爬满了猴孩子。先折一根带着新芽的柳条,把皮揉松动,然后抽去白白的枝干,用指甲掐齐柳条空筒的两段,放在嘴里立马吹出清脆的声音,不管在不在调上,先把气氛搞起来。
那个年代蔬菜品种不多,也没有反季节菜,村里各种树上的新芽就成了餐桌上的香饽饽。尽管小孩子们没几个喜欢香椿芽的味道,但挡不住他们割香椿芽的热情,房前屋后又高又直的香椿树下总有人影晃动。要么爬上去用手折,要么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把镰刀绑在一头,举着竹竿去割。这种办法杀伤力较大,小孩子们掌握不好力量和下刀的位置,往往是把一个大枝桠板下来,老人们心疼地直骂:造孽啊。
香椿芽一旦长成叶子就不能吃了,接替它的是一树白哗哗的洋槐花。刚出来的洋槐花白白嫩嫩,撸一串搁嘴里有甜丝丝的味道,老少皆宜。村子里洋槐树较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洋槐花的吃法也多种多样,凉拌的,炒熟的,拌面蒸的,还有烙馍吃的。在这个季节,每家的灶火(厨房)里都会放着一筐半筐的新鲜洋槐花,现在想来嘴里还有那种香甜的味道,胜过任何一样美味佳肴。
春天很快随着枝头叶子的茂盛远去,空气里渐渐带着些燥热,地里的麦苗也由绿色变为青白色、黄色。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后,人们开始为收麦子做准备,女人们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化肥袋子、麻袋找出来仔细检查一遍,有窟窿的赶紧用花布给补上,男人们拿出镰刀和磨刀石,蘸着水“嚯嚯”地磨起来。一年的吃饭问题全靠这一季麦子,收麦当然是村民们最大的事儿。
这时候,学校里最忙的是初三毕业生,到了中考最后冲刺阶段,老师该教的都教了也不怎么管,任由他们自由复习,上课时间跑到校外的麦田里看书都行。那些年,家乡能熬到初中毕业的孩子不是很多。即便熬到初中毕业,大部分人的目标是考个中专或中师,早一天就业就早一天挣到工资,多上三年高中就多三年的成本,这对农家来说负担不小。
收麦前,小孩和大人一样心里惦着一场盛会——小满会。周边几个乡镇每年麦收前都有一场这样的盛会,日期各不一样,但前后差不了几天,因为都在小满节气前后,所以都叫小满会。在那时,赶会是大多数人经历的最大场面的活动,一条不足五百米的小街道上挤满各种小商小贩和赶会的人群,说摩肩接踵一点都不夸张。会上,男人们看镰刀、草帽等各种农具,女人们留意的是凉鞋、花衣服之类的物品,孩子们除了凑热闹就是盯着凉粉摊、缸炉(烧饼)铺和盖着棉褥子的冰糕箱,要是大人同意买一根冰糕,他们的小脸准能笑成一朵花,几乎原地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吮吸,生怕洒一滴到地上。
那冰冰的、甜甜的感觉,就是夏天的味道。
回味着冰棍的味道,看着麦子一天比一天黄。大人们每天都要去地里看几次麦子,一旦看到有人开镰,就马上回去动员全家上阵,架子车、镰刀、水壶、毛巾这些早已准备好的物件立刻上手,一年中最繁忙的麦收开始了。一眼看不到头的金黄色的麦地里,男女老少弯着腰撅着屁股挥舞着镰刀,田间炙烤的热风中,汗水很快迷离了眼睛……
好不容易盼到日落西山,没有了干热,还吹来点凉风,最重要的是马上就要收工,心情会大好起来。看着地里躺满捆好的麦子,偷偷尝一口大人们喝剩下的自酿黄酒,居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那个年代,天热时人们下地干活一般都带泡着新鲜竹叶的凉开水或者是自家用谷子酿的黄酒,啤酒和健力宝属于十分罕见的玩意儿,还没入寻常百姓家。
收完麦子,要是有一场大雨就非常完美了,玉米、绿豆、芝麻等作物很快就会出芽。要不了几日,嫩绿的包谷苗就遮住干黄的麦茬,麦子地中间套种的几行西瓜秧子也结出来拳头大的西瓜来。放暑假的孩子们每天看完一集《西游记》,就会跑到地里看看西瓜长大了没有,着急的还装模作样地用手敲几下,跟个老瓜板(种西瓜的行家)一样。
等到第一茬西瓜熟的时候,也就进入夏季最炎热的时间,也是村里经常停电的时候。上午还能在屋里待着,一吃过午饭就热得不行了,即便是一碗蒜汁冰面条(过了凉水的面条)也会让人满头大汗。树阴底下,小河边上,只要有风凉快的地方,都有端碗吃饭的人,还有人干脆搬把椅子坐在小河中间吃。吃过饭,大家懒洋洋的把碗往地上一撂,干脆靠着树打起屯来,任凭树上的知了怎么叫,都不影响午后的美梦。看到大人们睡了,几个穿着大裤衩的男娃们偷偷沿着河边北上,离村不远的地方有一段相对开阔的河道,水也较深,这里是方圆几个村子孩子们夏季的水上乐园。一群无师自通的娃们个个都是游泳好手,一个猛子下去都能憋一个来回,就连那四五岁的娃娃都敢站在路上隔着路边的芭茅生生跳到水里,距水面足足两三米高,难度系数不亚于专业选手,唯一不同的是人家穿着泳裤,咱是清一色的赤把肚(一丝不挂)。
快乐的暑假在这白色的水花中很快过去,带着快要卷成纸卷的暑假作业和一脸的黝黑,又要开学了。
还是那条熟悉的小路,路两边几乎全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偶尔夹杂着一小块弱不禁风的高粱。此时的玉米棒子还没完全长成,可地头临路的那几颗早已被着急的路人扒开了衣服。一阵风吹过后,玉米地里哗哗响,要是大中午头或是傍晚时候,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心里还真有点发毛,生怕窜出来个什么。至于玉米地里有没有发生过红高粱里的故事,不得而知,即便有也早随着那一茬庄稼被掩盖。
经过激情夏季的田地即将迎来金色的秋收。
收秋季节没有收麦时那样集中短暂,收秋的农作物较多,如玉米,红薯,芝麻,绿豆、黄豆、花生等,每个农作物的成熟时间也会错上几天,收完之后还要犁地种麦子,因此秋收能忙上一两个月,持续到国庆节后。就连那个把酒问青天的中秋佳节也是在农忙中度过,农村人可没那雅兴和时间,只是晚饭后从床头柜抽屉里摸出两块硬邦邦的大月饼给孩子们。窗外那圆月从小到大都是那个样子,实在没啥看头,累一天了,关灯睡觉,任凭那月光洒满院子。
早上起床后,立即在风中感受到凉意,单衣单裤已经抵挡不住。刚睁开眼的娃子扯着嗓子喊:“妈唉!我秋衣秋裤在哪搁嘞?”怕冷的连毛衣都拿出来列上(穿上),当头钻出毛衣领口那一刻,发现树上几片枯黄的叶子飘然落下,又到了换季的时候,人们和大地万物一样该歇歇了。
那些年代外出打工的人不多,忙碌一个秋季的人们在初冬之时完全闲了下来,女人们在屋里剥花生、扣玉米,男人们找个背风的地方打牌,或者刨俩树疙瘩(树根)准备下雪天烤火。
冬天的家乡非常安静,村头地里一片光秃秃,尤其是东北风刮起的时候,被吹得发白的土路上想看到一个人都困难。当然有例外,不是每一个冬日都平淡无奇。在家乡,人们总是喜欢在这个季节办喜事,嫁闺女娶媳妇什么的,原因很简单:闲呗。焦麦炸豆的农忙季节,谁家有空张罗这个呀,何况天气热时操办喜事的酒肉也不好存放容易坏。
这种喜宴老家叫“吃摊”,显然,“吃”很重要,主家要把吃的弄好,来的亲朋好友要吃好。小时候,没有一个小孩不喜欢吃摊的,谁家的喜事要是定好了日子,大人小孩都是扳手指头盼着这一天,毕竟那会才刚解决温饱,根本没解决大鱼大肉。尤其是“卤鸡子、卤火腿(猪大腿)、炸整鱼”三大件,是衡量酒席档次的硬性指标,这物件在过年都是吃不到的。办喜事那天,沉寂了许久的村子会异常热闹,迎亲的,送亲的,抬桌子搬凳子的,切菜掌勺的,看热闹的,都是各司其职,忙的不亦乐乎。看完了新人,大家的注意力基本都在厨房,露天的灶台和案板前围满人,平时大家都不爱干的烧锅(烧火)工作都是抢着干,离锅近吃着自然方便,常常是一手拿着柴火,一手悄悄握双筷子。
好不容易等到中午,送走了送亲的人,剩下的全是自己人,不用装斯文和客气。只听得管事的人大声吆喝“上礼单喽!”早已准备好的亲朋好友赶紧把攥了一上午的钱送过去,直看着人家把名字写上才离开就坐。这些年,不知道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多少,这个随礼钱倒是噌噌地往上涨,从小时候的五块六块、十块二十,一路涨到今天的万儿八千,吃的东西却还是那三大件。
上完礼单基本就开席了,早已准备好的大师傅(大厨)不停地崔管事的,管事的则满院子跑着找尊贵的客人入席。这个座次在喜宴上是很讲究的,每一张方桌旁摆放三条长板凳,两把椅子,椅子是“上座”,不是谁都能坐的,管事人会根据客人与主家的辈分长幼和亲戚远近安排。如果安排错了是会得罪人的,甚至有人会因此愤然离席,像他大舅他二舅这些重量级嘉宾要是没被安排坐到上座上,那是会翻脸骂娘的。管事人最惦记也最害怕弄错的就是这个,手里拿着小纸条先把这些得罪不起的人安排到位,其他的都好办了:男的坐一起,女的坐一起,能喝酒的坐一起,不能喝的坐一起,还有一条原则就是吵过架生过气的不能坐一起,万一喝点酒整起事来乱了人家的场子可不吉利!
亲朋坐定后,剩下的就是看大厨的表现了。在老家,第一道菜永远是莲菜,而且必须摆到每一桌最尊贵或最年长的人面前,这个是礼菜,来敬酒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看到莲菜放那就知道从那开始敬。每一桌都是按8个人的标准坐的,但是除了主桌,其他的桌上都带着几个“外挂”,这场面能少了馋嘴的小孩?有的桌上一两个小孩,夸张的是有些桌上8个大人敢带8个小孩,或依着桌子角站着,或跨着凳子头坐着,一盘菜上来十几双筷子冲上去,谁要是客气一下就只剩菜汤,场面壮观,热闹非凡。
虽是农村的宴席,但很讲究,分为前后两场,前场主要是凉菜热菜,后场是各种扣碗和小碗汤,一般是两个甜汤和两个咸汤,主食是馍和用小黑碗盛的饺子。前后两场中间隔有半个小时,这个空当一是让客人们多喝一会酒,主家的人挨个去敬酒,二来给大厨们一个缓冲时间,后场都是硬菜,需要上笼屉的。前后场吃下来,基本上已接近日落西山,除了帮忙收家什的人,其他人都掂着肚子懒洋洋地回家去,晚饭估计是塞不下去的。
时至今日,也吃过几盘大鱼大肉,但时常怀念老家在“吃摊”的感觉,外面的特色美食也不少,却总少了点味道。时光在眼角和头发上飞快地掠过,记忆中的故乡已随着我们的童年和成长一去不返,且挽留不住。无论回去多少次也找不到记忆中的欢乐和感觉,还每每少了些熟悉的身影,多几个长满青草的坟头……
故乡就像海桑说的,“是那个你老想回去却总也回不去的地方,就是那个你回去了也把你当客人的地方,就是那个你老了死了去变回一棵树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