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绾
1.
江阴第一次爱上安北街,是在程玺离开很久以后。
旧灯笼在柳城凛冽的北风里“哗啦啦”作响,街角立着一个收不到信的原木邮箱,慵懒的黑猫慢吞吞走过来,舔了舔她掌心。
明明过了五年,一切都没变。
可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
“我其实挺喜欢这个地方,大学的时候经常和同学来这里觅食。”她说是无意,听者同样无心,漫不经心对答之后,她索性不作声了。
实际上,柳城早已在更中心的城区开发出一条地下街,与几座百货大楼连通,像模像样地规划成一整个联动商业区。所以交通不便的、狭窄的、老旧的安北街理所应当被废弃了。
在夜幕降临的柳城,霓虹苏醒时,安北街已经沉沉睡去。只有零星灯火,等待着旧客的生意。
江阴是土生土长的柳城人,看尽二十多年里这座城池日新月异,她从来不喜欢热闹繁华的安北街,却在它行将死去时,爱上这片沉寂。
她真是个怪人。
不动声色偏过脸,看见身旁母亲介绍,并三令五申要求她赴约相亲对象,某某公司部门新负责人,最后还神秘兮兮地加一句,前途无量。江阴甚至没有记住他的名字,只看到他脸上不着痕迹划过的厌烦。她深知他不耐烦的源头,他们本该坐在人均消费上千的餐厅,欣赏着布鲁斯歌曲,可是她执意要来安北街,从街头走到巷尾。
青石砖的路并不好走,何况她踩着细细高跟鞋,裹着华而不实的一步裙。所以江阴礼貌道别:“那么,今天就这样吧,谢谢你。”
他们分别得很随意,连电话也没留。
母亲总是忧心忡忡她嫁不出去,托人介绍青年才俊,江阴从不拒绝这些相亲,却也不会进一步发展。
江阴深知自己的怪癖,凡事称心如意了她总不喜欢,偏要纠结于早已失去或从未得到的。比如她童年曾念念不忘的玩具缝纫机,比如她试图种在花盆里却从不能存活的康乃馨,再比如程玺。
她视而不见的安北街尽头养着一群流浪猫,没有漂亮花色和动人姿态,在柳城凛冽的冬天里只能挤在一起取暖。卖烧饼的老人家早些年也登过报,他的烧饼甚至被列为柳城十大闻名小吃之一,可是他执意不肯离开安北街,生意渐渐寥落下来。
他向来是认得江阴,不必多说,便烤好放了很多辣椒和梅干菜的烧饼。和善地笑,露出缺失了门牙的豁口。“姑娘好久没回来了。”
“工作忙,有空才能来转转。”江阴也冲他笑笑,接过袋子,一步一步又走上安北街的青石板路。
她知道,自己的怀旧同别人的怀旧不一样。这是一种痼疾,深深蔓延在血脉里,药石无灵。
程玺同她分手,也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其中原因,究竟是她母亲作梗多一点,还是她自己的态度多一点,她也说不清。
他曾计划留在柳城,却在分手后急不可耐地走,删了所有联系方式,此生不见。
他走的时候,江阴没去送。工作兜头压下来,又有开不完的会,她是真没空。可是他走了之后,思念才如跗骨之蛆,驱之不去。
2.
江阴的二十多年生活被划归于柳城,从幼儿园,到大学,她都愿意选择离家最近的。
顺理成章考进柳大,选择一个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专业,江阴按部就班地走在父母安排的路上。
江阴不住校,自己开着一辆小甲壳虫,独来独往,能交流的朋友都屈指可数。大学里盛行鄙视链,而她作为其中顶端的——家境不错的本地人,似乎理应不合群。
从十七岁开始踩高跟鞋,折磨自己的脚踝与各个关节,为日后成为柳城都市白领的一员打下伏笔。
不必为了0.1的学分和几百块奖学金跑去辅导员办公室哭诉,未来的工作的前途都早已列在父母的备忘录。
她没有光环,却在暗地里被同学打上“小公主”、“特立独行”等标签。如果不是程玺追她,可能她大学的生活会无聊、无趣、一成不变地继续。
程玺在停车位堵住江阴,没有玫瑰、钻戒、大喇叭。他手足无措站在江阴的车旁,脸红得令她只想到一个词——番茄。他穿着银灰色西装,甚至有些滑稽,一个学工科、没有太多社会阅历的大男生,哪里衬得上这种颜色的深沉。他像是伪装自己已经长大的孩子,措辞不清地对自己喜欢的姑娘告白:“我……我心悦你。”
江阴没拒绝,也没同意,眼波漫不经心横过去:“如果你能找出柳城最好吃,但是我还没吃过的东西,我就答应你。”
他们其实不同专业,可自那之后,江阴仿佛被安装了人脸识别器,目光所及,都是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以及微微凌乱的发梢。
连她自己都好奇,程玺所谓喜欢,是否会在这样严苛的考验下放弃。
“我猜你一定没有去过一个地方。”程玺终究鼓足勇气站到江阴面前。
江阴抬起她在众人口中高贵的头颅,审查文件般打量了程玺一眼,在他惊心动魄的神情崩塌之前说:“好啊,那你带我去。”
程玺不算太高,只不过分外瘦削而显得长身玉立。江阴在他身上看见了很多属于理工男的秉性,譬如沉默。
安北街离柳大不算远,骑车不过十分钟的距离,程玺却选择走路。
江阴失笑,将酒红色围巾甩到身后,长长流苏浮光掠影似的拂过他面颊,程玺怔了怔,低下头红了脸。
程玺带着江阴去了安北街尽头的烧饼店,圆柱形炉子上跳动的火星像极了他雀跃的心。
“老板,拿两个。”他囊中拮据,平时在学校除了节省还小心翼翼拿着助学金,并没有多少出去觅食的机会。
薄而脆的烧饼烤出来,捏在手里还是滚烫的,细小的白芝麻粒上似印出笑脸,直愣愣看着江阴。她很少来安北街,更未光顾过这家店,所以在程玺期待的目光里,她咬了一口烧饼,却被辣椒呛红了眼睛,又或许是被他打动。“我信守承诺。”
3.
一直以来,喜欢安北街的都是程玺,而不是江阴。
他们手牵手看过花灯,听过酒吧里歌手的民谣,安北街的一切热闹都像融入程玺骨子里的情怀。
毕业之后顺应安排去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父母使了多少手段,托了多少人情,江阴并不很在意。她悄悄找经理,从人事部调去公关部,从众人或不解或不屑的目光里,安然收拾东西。
五年里,父母无数次逼迫她换工作,毕竟“女公关”说出去怎么会好听。可她游刃有余,升到小主管的位置,不用天天加班,也有了可自由支配的周末。
可她总是很忙,应酬陪酒是必不可少,还有更多繁琐的人情与文件要处理,又或许是她刻意令自己忙碌。
她总在某些间隙,想到程玺。
“海不可涉,山不可徒,路旁之人爱尔玉与珠。”
他的名字,藏在诗里,被她写在台历上。
“江主任,今晚的应酬……”欲言又止,料定她不会拒绝。
她回过神,笑着答应,可她心里已泛起惊涛骇浪,手指摩挲过台历上凹凸不平的,仿佛是程玺低声下气哄她的模样。
他是化院第一,拿着一等奖学金,他优秀挺拔,可到底挨不过穷。他送不起江阴太贵重的礼物,也负担不起她大局已定的未来。
江阴早已适应了程玺离开后柳城日渐寒冷的冬天,也许是他走后,没有人喋喋不休地提醒她加衣。合身但不保暖的职业装套在身上,咬着牙将脚塞进薄薄丝袜与单鞋,女白领这个词说着好听,可底下哪有那么多体面与光鲜。
程玺也向她许诺过未来。没有华而不实的部分,一栋房子,两个人,一只猫咪。他们一起坐在安北街尾巴的红漆扶手椅上,
她在毕业后没有收获程玺的未来,反而等到他失望与怨愤的眼神。“江阴,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父母一直反对她与程玺的恋爱,江阴无数次看见母亲的嘴唇轻蔑弯成嘲讽的微笑,然后吐出五个字:“那个外地人。”仿佛冠上了这个头衔,就是十恶不赦。
江阴理清思绪后推开酒桌包厢的门,她的消沉转瞬变作惊疑不定。
辛辣的酒灌进喉咙里,江阴才能镇定自若与那张脸的主人对视,甚至像身边同事一样,奉承一句:“程经理。”如果不是事先双方公司并未确认出席的名单,江阴几乎会认为,程玺是功成名就,回来看她的笑话。
她还没俗套到过去敬酒,问一声安好,所以用职业化标准微笑掩盖掉情绪。“预祝项目合作顺利。”
程玺坐在对面,这样近,这样远。
记忆里他其实笨拙,不会逢迎讨好的把戏,连十拿九稳的学生会主席竞选也被某校领导的侄子顶去。他在另一个城市,如何学会八面玲珑,如何走到今天?
江阴有满腹疑惑,却没有太多心情问明。她与程玺分手了,就算思念成疾,也宁愿当成她自己的求而不得而已。
“人都要与时俱进,虽然现在年轻人不喜欢相亲,但程经理年少有为,正巧我们公关部江主任也单身,两位怎么看?”
领导借着酒精打趣。
江阴吓了一跳,可掩饰在厚厚粉底下面的那张脸,仍旧显得波澜不惊。
谁知是程玺先开口:“我有女朋友,年后准备结婚。”
江阴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不是痛,而是惋惜。可她在职场里穿梭,早练就了逢场作戏的本领,扬着笑就把酒杯伸过去:“恭喜。”
她不见得真心诚意,也不是虚情假意。放在心脏最里面一层的人,五年后再次相遇,她连喜欢都提不起。
这种病,大概真的药石无医。
4.
江阴请了两天年假,尽可能回避与程玺的工作对接。
她的单身公寓不大,自己咬着牙付了首付,每个月按时还贷,总算从父母密不透风的监视里搬出去。
手提电脑换了两部,可里面她同程玺的合照还完好如初。她点开文件夹翻了翻,最后还是没舍得点下那个删除。
放满了文件的单身公寓仿佛也无她立锥之地。以前她从不觉得“顺其自然”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她总是顺应安排,被推着前行。
失望总是一天天垒起来的。
江阴长长呼出一口气,想起来那天自己喝多了酒,在网上预约过心理医生。
“我觉得自己有病态怀旧症。”她开门见山、平铺直叙、言语如刀、表情凌厉,仿佛是在谈判桌上的精英。
年轻的医生愣了愣,仔细看看她的病历,再看看她:“还是做个测试吧。”
这并不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病症,只是她始终没有勇气迈出舒适区。她觉得很累,揉了揉太阳穴。
外头阳光依旧很好。
责任编辑:陈允皓 chensaisai@wufazhuc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