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自己死了。
梦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你在梦里所感受和经历的一切都能产生一种虚幻的真实感,所以与其说是我梦见自己死了,倒不如说这一刻我就是死的。
虽然死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但是不论是从剧情还是人物来说,我的梦和死都是出奇的简单,说起来我只梦见了我的好友涛和我喜欢的女孩子楹,很惭愧,我甚至都没有梦见我的父母,但是我很快就释怀了,说到底,赴死还是我一个人的事。
在刚死去的时候,我显得有些恍惚。我真的死了吗,我看向自己的肉体,却只能看到一片虚无,那本应该被肌肉组织包裹住的身躯,如今只剩下一个空虚散发着微光的灵魂了。那本来应该强健无比的跳动的心脏,如今却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连胚胎都算不上的小点,就好像最遥远最遥远的那颗星宿一样。那个我曾经憧憬甚至渴望着的事情,到如今真真切切降临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却没有丝毫的情绪翻涌,只剩下那种来自于遥远时光的最初也是最终的空虚。
终于,我在一审以后,自己宣判了自己的死亡。
我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事实上在你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迈着轻快甚至空灵的步伐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穿梭在人群中,那些社会给予的习惯让我在碰到迎面走来的人流时还是会忍不住地避让,我看着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们,我看着这些低头盯着屏幕的人们,满眼都是还活着的时候的自己,我忍不住盯着他们的眼睛,有的时候我也会忍不住的看看他们的屏幕,尽管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我看不清屏幕那头的灵魂,正如我看不清行人眼中的惆怅一般,那些我昨天还在经历的东西,如今终于成了历史,成了我无法涉足的领域,我感到一阵没来由的轻松,但很快我就没有了这种感觉,转而继续着死后的空无。
很快,我便穿过了人流,我强烈的感觉到人流的那头有我的朋友涛,尽管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是事实证明即便是死后,我的第六感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用,他在路的那头等我,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终于有了一种空无以外的感情,
我感到了孤独。
说到这里,我本来应该跟读者们介绍一下涛的相貌,但是请原谅我实在记不起来了,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我只能说涛就长得跟涛一样,他生来就应该长相如此,从未变过。
我们碰头以后,也没有过多言语,没有了肉体的阻断,我们的交流早就幻化在灵魂之间了。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头,这和我活着的时候很不一样,我还活着的时候都是我走在前面,领着他左冲右撞,在披荆斩棘中前行,而到了这个世界,我却成了后面的那个,我有好几次都很想走到他的身前去,但是被他拒绝了,对我这个新人来说,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陌生,我也只能作罢,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到处闲逛,他带我去了我最喜欢的最危险的地方,我喜欢站在那里,然后双手自然下垂,目光也自然下坠,看着底下放肆涌动的世界,看着那些忙碌得让我找不出形容词和喻体的人们,那些被荒诞包裹住的灵魂,我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自由,我第一次触碰到了我还活着时对死的那种渴求,我能感受到我那变得灿烂如黑洞的灵魂,他回到了象形文字出现以前的那个世界,和最古老的宇宙讨论着什么,但是我听不清,人死了以后五官就变得很不敏锐了,但这无伤大雅,我要的只是这种感觉,仅此而已。
涛放任我在流动的意识里无法自拔,他明白一个新生的亡人在活了这么多年以后再度来到新世界的感受,我们也很默契地没有谈论起对方的死亡,并且这种默契依旧延续着活着时的那种良好的距离感,这让我们双方都能够在这种距离感之间保持对美学的观望,说到这里,我也不得不提及一下这种奇怪的哲学观念,我们在谈论孤独,谈论悲剧,谈论荒芜,谈论左耳畔响起的梦破碎的声音时,我们都以为我们在谈论一些好似深邃的东西,但其实这都是些再浅显不过的产物,因为我们能够谈论,所以它浅显易懂。就如同现在一般,我和涛走到了一块草坪,巨大的灯光打在了这块草坪上,我能看到涛的影子,这是浅显的,我们可以一起谈论它,但是我没有影子,或是说涛看不到我的影子,这才是深邃的地方。
涛到底还是打断了我的思绪,为了不让我的灵魂在这种放肆的意识流动中挥发殆尽,涛选择塞了一根烟到我的嘴里,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够抽烟,在死之后我也有些模糊了活着时对烟的念想,但当烟塞进我的嘴里的时候,当我嗅到烟草味道的时候,它还是可以唤醒那无数个夜晚闪烁在空气中的星星之火,我突然问涛,人死了以后真的可以投胎嘛?涛说他也不知道。在这短暂的交流之后,我们又再度陷入缄默,我很想把手架在他的肩膀上,或是等待他把手架在我的肩膀上,我也许会这么做,也许会等到这一刻,只是这种情境再也泛不起任何情愫了。但是我仍然选择了放任自己的想法,我会把手架在他的肩膀上,甚至还可以拍一拍他的背,在这种时刻,我尤其想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说起来,我的人生也是被这种无意义组合起来的。涛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某个静谧的时刻,他也消失不见了,他知道他如果继续陪着我就会破坏这种无意义的陪同,我很感谢他,我愿意以架着一团虚无的方式感谢他,终于,在我的不懈挑逗下,虚空将我层层包围了。
我又开始自己到处乱逛,自己转圈,肆无忌惮地做所有的事,无意间我发现有人会和我对视,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有一点小惊讶,难道他们可以看见我吗?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我信步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他们本该若无其事地从我身体里穿过去,不过,随即就听到有人对我说不好意思,请让一下。我一抬头,没错,她的眼睛正在对我传达着这样的讯息。惊讶之余,我甚至有了一点喜悦,我开始迫切的想要回家,在一路飞奔之后,我到了家里,才发现今天是我入葬的日子,家里拥挤了很多人,他们都在谈论自己的事情,嘈杂之间我没有办法能够挤进去。我有点失望,家里是没有办法回去了,我只能继续在街上闲逛,路过一家奶茶店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孩子,她一袭长裙的样子和楹很像。我停下了脚步,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我原以为情情爱爱一事在我死之后就不会再触及了,但我发现这根本就是一个谬论,世间万物,终究都逃不过那俗气的几个字,情情爱爱的。
死去了也不例外。
但幸运的是,我没有在这种纠缠中留恋太久,我醒了过来,眼前是一片漆黑,我活动了一下双手,感受着再度拥有肉体的快乐,我的枕边放着一本《西西弗神话》和一本《从卡夫卡到昆德拉》,我很开心梦到最后是以楹为结局,我想我大概依旧很爱她,在我死以后我无法继续这件事,但现在我可以了,我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在梦的那边,另一个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灵魂在这笑意中不住地轻颤,那点点的微光在虚无中十分的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