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不仅仅是一部高潮迭起的小说,它更擅长于描绘日常生活的细腻和平淡。在元春省亲结束后,故事进入了一个相对平静的阶段。省亲的盛事已过,收拾善后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大家都有些疲惫。为了避免新年期间再有大事发生,人们选择通过赌博或看戏来打发时间。
按照旧历习俗,直到二月初二才算真正过完年。因此,尽管元春在正月十五就已回宫,春节的气息依然浓厚。王熙凤忙着整理物品,而宝玉则显得格外悠闲,无所适从,只能四处闲逛。
袭人的家人请求让她回家探亲,虽然古代的仆人通常没有假期,但贾府宽厚待人,便答应了袭人的请求。袭人回家后,宝玉感到更加无聊,他试着和小丫头们掷骰子、下围棋,却总觉得索然无味。
这时,东府的贾珍邀请宝玉去看戏。正当宝玉准备出门时,宫里送来了一碗糖蒸酥酪——一种类似奶酪的食物。宝玉记得袭人很喜欢吃这道甜品,于是吩咐留下这碗酥酪,等袭人晚上回来再吃。
如今我们吃美食时,很少会特意留一份给不在场的朋友。但在《红楼梦》中,宝玉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却始终挂念着他的丫鬟们。糖蒸酥酪在十九回中出现了三次,串联起了三个小故事,这是我认为《红楼梦》最妙的地方之一。写宫廷排场并不难,真正考验作家的是如何细腻地描写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糖蒸酥酪虽小,却成了贯穿十九回的重要线索。
每个生命,无论贵贱,都有其独特的典故和来历
宝玉造访贾珍府邸,恰逢薛蟠、贾蔷、贾琏等一群爱热闹的年轻子弟。他们所选的四出戏码,无一不洋溢着浓厚的喜庆氛围,尽显古时戏曲中的“武戏”风貌,与细腻文雅的《西厢记》、《牡丹亭》等“文戏”大相径庭。
其一为《丁郎认父》,取材自明朝故事。剧情围绕权臣严嵩残害忠良杜鸾展开,杜家遭抄,其子杜文学流放湖广,化名胡文学。流落街头时,偶遇退隐丞相胡公,因其气质非凡且同姓,胡公便资助其读书,并招为婿。然而,胡文学心系家仇,终日忧郁。丞相命仆从伴其散心,不料文学昔日已有妻儿,其子丁郎遵母命赴湖广寻父,手持作为信物的半片菱花镜。
丁郎偶遇父亲于街市,得同乡苗青相助,急于认父。文学虽凭菱花镜认出亲子,却担忧泄露身份,忍痛斥责丁郎冒认官亲。苗青愤慨,引丁郎至胡府喊冤,却遭家人殴打至昏迷。恰逢胡女凤英于花园为母祈福,救醒丁郎,闻其遭遇,以子相待,并告知父亲,责文学无情。最终,文学认错,父子得以团圆。
第二出戏为《黄伯央大摆阴魂阵》,亦称《孙膑下山》,取材自战国时期。剧情围绕燕将乐毅之师黄伯央,设迷魂阵困住齐将孙膑。而后,鬼谷子下山助其徒孙膑破阵,舞台上又是一场热闹的打斗场面。
第三出《孙行者大闹天宫》,至今仍广受欢迎,其丰富的身段与灵动的小猴翻滚,尤为引人入胜。
至于第四出《姜子牙斩将封神》,同样以武打为主,颇似现今的武侠片,热闹非凡。
宝玉却对这类热闹戏码无甚兴趣,他更偏爱优雅细腻之作。回想十八回贾妃省亲时,所点之戏如《游园》、《惊梦》等,皆为其所好。然而今日,因贾珍、薛蟠等人主导,戏码更偏向于“好莱坞”风格,舞台上热闹非凡,犹如“黑客”人物悉数登场。
作者在此巧妙地对富贵人家的排场与热闹戏码进行了隐晦的批判。宝玉以“不堪”二字形容,意指其粗俗不堪,刺激人性中的贪欲,而缺乏宁静之力。
传统戏剧中,常流传着一种观点:真正懂戏的人是去听戏,而非看戏。对此,我并不完全认同。戏剧的魅力,既在于听觉的享受,也在于视觉的盛宴。过去,听戏被视为考验,因昆曲等戏曲的唱腔多采用古音,难以理解。故而有人认为,闭眼打拍子,品味唱腔韵味,才是懂戏之道。然而,戏剧的快乐,同样源自于视觉的震撼,如刀马旦踢花枪的精准与热闹。
宝玉却对这种粗俗的热闹无甚兴趣,于是悄然离席。他先是进入内室,与尤氏及丫鬟姬妾谈笑风生,随后便出二门而去。尤氏等人以为他仍在外看戏,并未留意。贾珍、贾琏、薛蟠等人则沉迷于猜枚行令,百般作乐,未曾察觉宝玉的离开。他们即便一时未见宝玉在座,也只以为他仍在内室,故而并未询问。而宝玉的小厮们,也各有私散,或嫖或饮,不在话下。
此时,宝玉感到孤独,他的思绪飘向了别处。“平日里,那小书房内挂着一幅美人画,画得极为传神。今日如此热闹,那画中的美人定会感到寂寞,我得去陪陪她。”这样的念头,或许令人惊讶,但却是宝玉的真实心境。他心疼并珍惜每一份寂寞,即便是画中的女子。宝玉身上总带着一种呆气,这呆气实则是对人间的深情。
他走向书房,刚到窗前,却听到房内传来呻吟之声。宝玉吓了一跳,心中暗自琢磨:难道画中美人活了?他从不认为世间之物皆无生命,因此,当听到声音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画中美人是否活了过来。于是,他鼓起勇气,舔破窗纸,向内窥视。
此段故事同样妙趣横生。作者叙述道:“那幅美人画并未活过来,实则是茗烟按着一名女子,正做着警幻仙姑所教导之事。”回想第五回,宝玉初入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觉其未能领悟,便将妹妹兼美推给他,以教导此事。警幻仙姑在书中一直扮演着“性”教导者的角色。
宝玉见状,不禁大叫:“了不得!”他一脚踹开门,将两人唬开,衣衫颤抖。茗烟见是宝玉,连忙跪地求饶。宝玉责备道:“青天白日,你们怎敢如此?若珍大爷知晓,你们还有命活吗?”言下之意,若贾珍发现此事,定会严惩不贷。茗烟心知宝玉性情,知自己无性命之忧,故并不惧怕。
有趣的是宝玉的反应。他转而望向那女子,“虽不算标致,但肤色白净,亦有些许动人之处,她羞得脸红耳赤,低头无言。”作者似乎特意强调“白净”二字,寓意人生而尊贵,无肮脏污秽之分。宝玉身上流露出一种天生的对人的怜爱与珍惜,这种情感既非爱情,也非一般意义上的好色,而是觉得每个人都应享有其尊贵。
最后,宝玉催促道:“还不快跑!”此言提醒了女子,她如飞般离去。
宝玉又急忙追出,喊道:“你别怕,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但转念一想,他担心自己这样处理是否妥当,生怕她因此受惊过度,甚至跑去自杀。于是,他再次追上去,向她呼喊。细读此处,会发现其动人之处。宝玉的个性在此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对人的原谅、宽恕与担待,令人动容。他非但没有责骂,反而担心她的安危,怕她受伤,怕她因耻辱而想不开。
从礼教的角度看,他们理应受到严惩,无人会为他们说话。但宝玉的宽厚与包容,让人看到了人性的另一面。他懂得人皆有错,理解人性中欲望的脆弱与无法把持。宝玉追出来说的那一句话,彰显了他的深厚涵养。在必须处罚他人的时刻,他仍不忘担待对方,多加一句话,便能让对方少受些伤害。
年轻时或许不易理解此中深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会逐渐明白,多加这一句话,让对方不觉得可耻或卑微,是做人方面最费力却必要的事。这展现了宽厚、宽恕、担待与包容的真谛。当然,从现实角度看,宝玉的做法并不像一个主人,这确实带来了管理上的困境。但作者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想展现宝玉的真性情。
《红楼梦》让我们看到了情、礼、法三者之间的冲突与难以周全。宝玉是个多情之人,他认为没有真情,礼与法就会变得残酷与虚伪。
茗烟在后焦急地喊道:“祖宗,你这是在明摆着告诉别人呢!”宝玉并未责骂茗烟,反而询问他:“那丫头多大了?”茗烟答道:“大概十六七岁。”宝玉叹了口气,说道:“你连她的岁数都不问问,别的自然更不知道了。可见她虽认识你,却并未得到你的真心。真是可怜!”
宝玉心疼那个女孩子,他认为女性都是尊贵的,男人应该懂得心疼她,而不是糟蹋她,把她当作物件对待。这种观念在当时是非常前卫的。与《金瓶梅》相比,《红楼梦》对于女性的态度截然不同。《金瓶梅》中的女性被视为玩物,男欢女爱完全像技巧和游戏。而《红楼梦》则重在写情,而非性。它认为性并不重要,情才是最可贵的。因此,宝玉才会问出这样的话。
读《红楼梦》,我们时常被其中的人情所感动。现实世界里,也常常有人对人的糟蹋。当有爱、有情的时候,如果不珍惜,那就是糟蹋。宝玉的那句“可怜”,其实是在委婉地说,人和动物一样,都有兽性。但当人把欲望变成兽性的时候,其实是非常可怜的。如果能将兽性的部分提升一点,多一点人的尊贵,把它上升为一种疼惜,那才是比较可爱也比较温暖的情感。宝玉常常会有这种很奇特的想法。
宝玉又询问茗烟这个女孩的名字,茗烟告知她名叫“卍儿”,这个名字的由来十分奇特。原来,她母亲怀她时曾梦到一个五色不断循环的“卍”字图案。这个“卍”字寓意连绵不断,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符号,最早代表旋转,象征着幸福。在佛教中,法轮常转的符号就是“卍”,它常出现在古代纺织品和女孩子衣服的滚边上。
宝玉听后,觉得这个名字新奇,并预言她将来或许会有些造化。他认为,每个生命,无论贵贱,都有其独特的典故和来历。他主张人要珍惜人,没有一个生命是可以随便糟蹋的,这体现了他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读《红楼梦》时,曾觉得宝玉偷看到小厮与卍儿做爱的情节应该多写一些,以增加故事的吸引力。然而,作者却只是短短几句便交代过去。原来,作者真正想要传达的是人与人的平等以及生命对生命的尊重。
“宝玉”去袭人家串门
宝玉感到无聊,便问茗烟有何去处可玩。茗烟提议偷偷带他出城,但宝玉觉得不妥,因为许多人会随时询问他的行踪。他决定还是去比较熟悉且近的地方。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主意,那就是去袭人家。袭人虽为丫头,但在宝玉心中,她既像姐姐,又像妈妈,还像妻子,是真正照顾他生活细节的人。《红楼梦》中,母性最强的女性大概就是袭人了。
当袭人不在身边时,宝玉会感到怅然若失,因为所有习惯的东西忽然不见了。记得宝玉要去上学时,袭人表现得多么周到。如果身边有这样一个丫头照料,宝玉肯定是须臾不能离开。于是,他提议去袭人家。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因为公子哥儿去丫头家会有失身份。茗烟也担心被家人知道后会挨打,但宝玉说有他在,不用担心。
两人便偷偷摸摸去了袭人家。袭人因家里穷,从小被卖到贾府,签的是卖身契,一辈子都不能赎身。她的哥哥嫂嫂用卖她的钱做生意赚了点钱,想把袭人赎回去嫁人。这一天接她回家,就是为了商议此事。然而,袭人的态度很坚决,她不愿意回去。她说,当初家里没钱就把她卖了,现在有钱又想赎她回去。他们卖她的时候哪里想过她去给人家当丫头的下场,幸好卖到贾府这样的厚道人家,不打不骂。
在第五回中,宝玉与袭人发生了性关系,这让袭人觉得自己此生已跟定了宝玉。她不求妻子的名分,只愿作为陪房的丫头。当袭人与哥哥嫂嫂谈及此事时,不禁落泪。恰在此时,宝玉到来了。袭人急忙跑出迎接,拉着他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觉得闷,就来看看你在做什么。”原来,宝玉这一天觉得无聊,是因为他一直在想念袭人。
袭人听后,心中的担忧才放下,笑道:“你真是胡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在古代,富家公子是不能随便到丫鬟家里的。袭人又忙问茗烟:“还有谁跟来了?”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们两个。”袭人听后大吃一惊,因为宝玉出门至少要有四个人跟随。
现在正值过年,外面人多车马繁忙,万一碰到什么意外可怎么得了。她责备茗烟:“这怎么行!如果碰见了人,或者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有个闪失,那可怎么是好!你们的胆子太大了。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一定要告诉嬷嬷们打你。”
茗烟撅着嘴抱怨说:“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这会子却推到我身上。我早就说别来吧。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忙劝道:“罢了,既然已经来了,就不用多说了。只是我们家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宝玉身份尊贵,打扮华丽,到穷人家连个坐的地方都难以找到。
袭人的妈妈也迎了出来,进去之后发现家里还有几个女孩子坐在那边。在古代,有陌生男客进门,女孩子要赶紧躲避,但穷人家房子小,根本无处可躲。那几个女孩子很害羞、很尴尬,不敢抬头看宝玉。家里人不知如何招待宝玉才好。
袭人见状说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怎么招待。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说着,她将自己的坐褥拿来铺在一个炕上,让宝玉坐了;又用自己的脚炉给宝玉垫脚;还从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香,仍盖好,放在宝玉怀里;最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给宝玉喝。
注意“自己”这个词的重复,袭人觉得这个家里脏乱,只有她的东西宝玉才可以用。连续四五个“自己”,足以看出宝玉和袭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她绝对不让宝玉受一点委屈。
这时,袭人的妈妈齐齐整整地摆了一桌子果品。然而,这些东西宝玉是不能吃的。袭人笑道:“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好歹尝一点儿,也算来我家一趟。”这是礼节。说着,她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给宝玉。注意这里的动作是“送”而不是“递”,体现了一种恭敬的姿态。从这些细节的描写,可以看出袭人的细心程度,也能理解为什么宝玉会如此疼爱袭人,甚至会把皇宫送来的糖蒸酥酪留给她吃。他们之间的情感已经超越了主人与仆人的界限。
宝玉注意到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便悄悄问她:“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着说:“何尝哭,只是才迷了眼揉的。”袭人永远不会说自己受苦的事情。宝玉则偷偷地说,赶快回家吧,我留了好东西给你吃。袭人赶紧跟他说,不要大声讲,旁边的人听到还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呢。这些都是两人的悄悄话,有悄悄话就有私事,有深情的东西。当一个人愿意跟你讲悄悄话时,你们之间的情感就是深的。
这一段主要写了宝玉和袭人之间的一种非常私密的关系,也展现了宝玉从尊重出发的一种包容。《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二十世纪乃至二十一世纪的重要文学作品,原因之一就是它在很多地方带给我们观念上的更新与启发。它让我们认识到,尽管现实社会里存在阶级、性别、年龄、贫富等很多等级,但宝玉一直希望人能回到原点,即人与人之间能平等相待、彼此尊重。
讨人厌的李嬷嬷VS细腻大方的袭人
宝玉回家后,故事转向了他的奶妈李嬷嬷。随着宝玉的成长,奶妈的角色逐渐变得不再重要,但李嬷嬷却未能认清自己的新位置,时常试图证明自己的重要性,从而引发了一些事端。
宝玉出门后,房中的丫环们开始放肆地玩笑,有的赶围棋,有的掷骰抹牌,嗑了一地瓜子皮。这时,李嬷嬷拄着拐杖进来请安,并想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头们只顾玩闹,她十分不满,叹道:“自从我少来,你们就越发没个样儿了。”她依然觉得自己很重要,放不下从前的身段。
接着,她批评道:“宝玉就像个丈八的灯台,只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他嫌人家脏,但他的屋子却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然而,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且李嬷嬷已经告老解事,不再管他们,因此只顾玩,并不理她。
丫头们的不理睬让李嬷嬷更加气愤,因为她无法证明自己的重要性。于是,她开始唠叨起宝玉的饮食习惯和作息时间等琐事。丫头们只是胡乱答应,有的甚至私下里骂她是“讨厌的老货”。大家都觉得她已经退休了,根本不该再管事。这反映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生大智慧,而我们往往难以把握这一点。
见到大家都对她表示厌烦,李奶妈也觉得无趣,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无意间看到了那个糖蒸酥酪。她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完,她便拿起匙子准备吃。一个丫头连忙阻止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你吃了她回来又要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吃了,别连累我们受气。”因为之前有李嬷嬷偷喝枫露茶导致丫头被骂的事,所以丫头们担心她吃了这个东西后又会连累她们受气。
李嬷嬷听了这话,又气又愧。她本来是想证明自己的重要性的,没想到却惹来了相反的结果。她不满地说:“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人生最痛苦的就是这种比较,她觉得自己以前多么重要,现在怎么会连一个丫头都不如?
她越想越气,继续说道:“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怎么样!”李嬷嬷的话语中充满了对过去的怀念和对现状的不满,她无法接受自己已经被边缘化的事实。
袭人回来后,宝玉急忙命人取来糖蒸酥酪,但丫鬟们告诉他李嬷嬷已经吃了。宝玉刚要说话,袭人便笑着打圆场:“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我之前吃的时候觉得好吃,但吃完后肚子疼,吐了才好。她吃了倒好,放在这里也是白糟蹋。”就这样,袭人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摆平了。
人生的智慧并不一定在于知识的多少,而更在于“懂得”,在于对人性的深刻了解和担待。《红楼梦》就是这样一本充满智慧的书,它不仅仅涉及文学训诂或音韵等问题,更蕴含着丰富的人情世故和文化智慧。
袭人虽然不识字、没读过书,但她为人处事却通达大方,能够随机应变地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甚至担心宝玉不相信她的话,便说想吃栗子,让宝玉帮她剥,以此来转移宝玉的注意力。这种把大事变小、小事变无的智慧让人不禁怀念起袭人来。
宝玉听了袭人的话,信以为真,便放下了酥酪,取来栗子在灯前剥起来。这一刻,我们完全感受不到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而更像是亲密的姐弟。这也是宝玉最可爱的地方,更是人情中最温暖的部分。
对命运的抗争,更是对真挚情感的坚守
宝玉回想起在袭人家时,见到几个女孩子,其中穿红衣服的女孩让他印象深刻。他问袭人那女孩是她的什么人,袭人回答是她的姨表姐妹。宝玉赞叹了一句,袭人却误以为他是在感叹女孩不配穿红衣服。宝玉解释,他是觉得这么漂亮的女孩,如果能来他们家就好了。
袭人听后有些多心,认为宝玉是在说别人也要做奴才。宝玉急忙解释,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这么好的人应该成为他们家的亲戚。袭人却觉得配不上,因为过去讲究门当户对,她很守分,不会越礼。
宝玉说不过袭人,就不再言语,只是剥栗子。袭人看到宝玉不高兴,心里感到愧疚,就说如果宝玉喜欢,可以花几两银子把她们买进来。这话让宝玉感到两家地位相差之大,贾府如果觉得哪家的女孩子好,就可以花钱买来。
宝玉笑着回答,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赞叹那个女孩好,觉得她正该生在这深堂大院里,而不是像他们这些浊物一样生在这里。他觉得那些清灵的人儿反而在民间,而不是在富贵人家。这是宝玉身上非常特别的东西,他身为公子哥儿,却总觉得生在这个富贵人家的是一群浊物。
《红楼梦》蕴含着反阶级的思想。出身贵族的曹雪芹,并未因此自视过高,反而觉得民间处处充满精彩。这种自觉与忏悔,与西方启蒙运动时期卢梭的《忏悔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体现了对生命的深刻反省。
袭人提到她的姨表姐妹,虽未享尽荣华富贵,但也是娇生惯养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嫁妆齐备,即将出嫁。宝玉听到“出嫁”二字,不禁嗐了两声。他深感女孩子尊贵应被疼惜,但遇到男人后往往被糟蹋,变得俗不可耐。这是他独特的见解。
宝玉反对封建社会中以父权为中心的男性沙文主义,因此“出嫁”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恐慌,因为他不知道这些女孩子会碰到什么样的男人。这种对女性命运的关切与忧虑,体现了宝玉的深刻人文关怀。
宝玉正不自在,忽听袭人叹息道:“自我来这几年,姐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闻言大吃一惊,他一直以为袭人会一辈子跟着他,没想到袭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袭人借此机会对宝玉进行劝导。宝玉忙丢下手中的栗子,追问袭人为何要回去。袭人告诉他,她听见母亲和哥哥商议,明年就要赎她出去。宝玉越发怔愣,不解为何要赎袭人。
袭人解释道,她并非贾府的家生子,家人都在别处,她不能一直留在贾府。她表示,自己是被买来的,并非世代为奴,她也需要考虑自己的将来,包括结婚嫁人。
宝玉天真地认为,只要他不让袭人走,袭人就走不了。他说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却告诉他,即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没有长远留下人的道理。宝玉想想,觉得袭人说得有理。
他又提出,老太太不放袭人也难。袭人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个平常的人,比她强的人多而且多。她表示,若说因为服侍得好就不让她去,这是断然没有的事。服侍得好是分内应当,不是什么奇功。她认为,她走了,仍旧会有好的人来照顾宝玉,这个世界少了她,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宝玉听了这些话,心里很难过。他意识到,袭人去的理由充分,留下的理由却不足。他越发急了,只好提出给袭人母亲多些银子,让她不好意思接袭人回去。这是宝玉无奈之下想出的办法。
袭人告诉宝玉,即便她母亲不敢强留她,贾家也不会仗势欺人,无故留下她。她说,贾家从不做这种倚势仗贵霸道的事,不能因为宝玉喜欢,就耽误她一辈子的婚姻大事。袭人的一番话,让宝玉感到恐慌,他害怕袭人真的离开他。
宝玉思忖半晌,问袭人是否真的去定了。袭人确认说她去定了。宝玉听后,自思道袭人如此薄情无义,早知道都是要走的,他就不该把袭人弄来,免得最后只剩他一个孤鬼。说着,他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宝玉其实很害怕孤独,他害怕生命到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常常会有这种想法:既然以后要孤单,何必开始呢?他上了床,别人都以为他睡觉了,而事实上他没有睡。接下来,文章将交代袭人自己的心思。
袭人的母亲和兄长打算为她赎身,让她回家,但她坚决拒绝,表示至死也不会离开贾府。“当初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剩下我还值几个钱。”袭人回忆起往昔,理解家中的困境,认为自己被卖至少能让家人活下去。“所幸我被卖到了这里,”她特别强调了“幸而”二字,因为许多被卖作丫鬟的女孩常常遭受虐待。
“这里的吃穿与主人无异,也不会经常挨打受骂。而且如今父亲虽已去世,但你们已经重整家业,恢复了元气。如果家里真的还很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花些钱也就算了,但现在情况并非如此。现在为何要赎我?就当我已经死了,再也不要有赎我的念头!”
然而,她心中藏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宝玉,渴望一生一世与他相伴。《红楼梦》中的“爱”,并非我们通常理解的狭隘、世俗的爱情,而是一种更为广泛的人际间的亲近与依恋。袭人与宝玉相处融洽,她欣赏宝玉的善良,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照顾他。
袭人的选择,不仅仅是对个人命运的抗争,更是对真挚情感的坚守。在那个封建礼教束缚的时代,她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即使这份幸福与世俗的眼光格格不入。她的爱,超越了身份与地位,只关乎心灵的契合与相互的扶持。在袭人看来,与宝玉在一起,就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归宿。这份深情厚意,如同细水长流,虽不轰轰烈烈,却足以温暖人心,成为《红楼梦》中一抹独特的风景。
袭人意识到,这或许是个劝谏宝玉的契机,她察觉到宝玉对她可能离去的恐惧,这让她联想到了儿时母亲常用的“离去”诡计,以激励孩子乖巧听话。袭人本想与宝玉交谈,却发现他躺在床上,长时间沉默不语,这让她的内心涌上一股不安,类似于母亲或姐姐见到孩子静默不语时的担忧。
她走近宝玉,轻轻推搡,却见他满面泪痕,已哭得不能自已。宝玉误以为袭人真要离去,这份深情的误解,展现了他纯真无邪、易信人的性格侧面,令人动容。
袭人笑道:“何必伤心,你若真心留我,我自然不走。”言罢,心疼宝玉,忙改口安慰。宝玉闻言,觉其话中有意,便道:“你说如何留你,我自己也难言尽。”袭人回应:“我们往日情谊不必多提,但今日你若真心留我,须答应我几件事。做到了,便是真心留我,纵刀架颈上,我亦不离去。”
宝玉孩童般耍赖,连忙应允:“你说,何事?我都依你。好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答应。”接下来的话,堪称《红楼梦》中绝美之句:“只愿你们常伴我左右,守我至化为飞灰之时。飞灰尚存形迹与记忆,待我化为轻烟,随风而散,那时你们再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届时,任我飘散,你们亦可随心所欲,去往任何地方。”
《红楼梦》的核心调性,深植于作者流露的感伤之中。它揭示了一个无常的生命观:生命的因果只是暂时的依靠,现世的爱、温暖与眷恋,终将如烟消散。
宝玉心底的孤独,源于他对生命本质的深刻洞察——一切都无法长久,即便是灰烬,也终将随风而散,化作轻烟,在茫茫大荒中消散。然而,在此刻,他渴望眷恋,希望有人能守着他,陪伴他共度时光。
从现代文学视角来看,这段文字堪称白话文的典范,其意境与情感,若编成歌词,定能触动人心。宝玉的话,是他内心深处的独白,是对生命无常的深刻体悟。
然而,袭人却捂住他的嘴,因为现世有忌讳,尤其是在过年这样的喜庆时刻,不宜谈论死亡。她要求宝玉改掉这个习惯,宝玉也答应了她。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妥协,因为宝玉对生命的感受太过深刻,他无法不去思考这些。
宝玉,本是天上的一块石头,因缘际会下凡人间,他深知自己终将回归天际,化为石头。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过是缘分使然,有长有短,有深有浅,但终将了结。他对现世的眷恋与执着,正是源于他对生命无常的深刻认识。
他知道,无论多么深厚的情感与眷恋,都无法抵挡生命的消散。他试图留住袭人,但内心深处却明白,有一天,大家都会失去归宿,这是宿命中的大荒状态。他所说的那段话,正是《红楼梦》中最深的哲学思考。
宝玉追问第二件事,袭人答道:“无论你真心喜欢读书与否,至少在老爷或他人面前,别总是批评讥讽。装出喜欢读书的样子,也能让老爷少生气,在人前也有面子。”
宝玉向来厌恶当时的读书人,认为他们只读死书,应试做官,他曾戏称这些人为“禄蠹”,意指他们如蛀虫般钻营官位。这在世家文化中显得格格不入,因为世家子弟生来就是为做官准备的。袭人见宝玉常因读书之事遭父亲打骂,便劝他至少装出喜欢读书的样子,别再辱骂读书人。
她担忧地说:“你这样,老爷怎能不生气,不时常打你?别人会怎么想你?”宝玉也答应了,表示:“我再也不这样说了。那只是我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胡乱说的,现在再也不敢了。还有什么?”他急切地希望袭人提出的事情都能依她,这样她就不会走了,他希望能尽快解决这件事。
第三件事颇为奇特,关乎宝玉的一个怪癖。宝玉喜欢吃女人化妆用的胭脂,这种胭脂由花瓣反复研磨制成,带有甜香,常用于敷唇、染颊。宝玉喜欢帮丫头们调制胭脂,为此常遭父亲责打,认为他不成器。袭人趁机劝诫:“别再吃人嘴上擦的胭脂,改掉那爱红的毛病。”宝玉急切回应:“都改,都改。还有什么,快说!”其实他并未真正改正,稍后便又偷偷帮人调胭脂。
袭人接着说:“再没别的了。只要你百事检点,不任性而为就行。你若都依了,就是用八人抬的大轿也抬不走我了。”八人轿象征尊贵,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久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他话中有话,暗示会娶袭人。
但袭人清醒自知:“这我可不稀罕。有那个福气,没那个道理。即使坐了,也没什么意思。”她明白自己的陪房丫头身份,永远不会有明媒正娶的可能。
两人正言谈间,丫头秋纹进来提醒:“快三更了,该睡了。”宝玉急忙让人取表来看,果然已近亥时,即晚上九至十一点,接近十一点了。在现代看来不算晚,但古人习惯早睡,通常八九点便上床。于是,宝玉重新洗漱,宽衣安歇。袭人与宝玉这一日的长谈,足见他们关系之亲密。
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书中有一段描述普鲁斯特幼时,睡前总想方设法让母亲在床边多留片刻。孩童时期,他格外珍惜这段时光,因知母亲平日忙碌,唯有睡前会来与他言谈,讲述《圣经》故事,亲吻他的额头后离去。他总尽力延长这段时光,那是他婴幼儿时期最深刻的记忆。今日袭人与宝玉的一唱一和,犹如大姐姐或母亲与孩子的温馨互动。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身便觉身体不适,头疼目涨,四肢火热,勉强支撑片刻后,终是和衣躺在炕上。宝玉见状,急忙告知贾母,并请医生前来诊治。医生诊断后表示,仅是偶感风寒,服一两剂药便可疏散病气。
宝玉闲暇无聊,心想不如去探望黛玉。第十九回中,并无大事发生,却有种岁月静好之感。“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赞袭人之懂事;“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喻黛玉之体似散香。此回回目,正描绘了一种无事之时的淡淡情愫。
青梅竹马肌肤亲,情意绵绵玉生香
此段文字,细腻描绘了宝玉与黛玉之间那微妙而复杂的情感纠葛,颇似十四五岁少年间的恋爱模样,既离不开彼此,见面时却又总免不了争吵。彼时黛玉正于床上歇午,屋内静谧,宝玉悄然掀帘而入,见黛玉沉睡,遂上前推醒她,关切中带着几分责备:“好妹妹,才吃了饭,怎又贪睡?”
这一幕,与先前袭人处的情景形成有趣对比:在袭人那里,他是被呵护的对象;而在黛玉这里,他则扮演着照顾者的角色。人世间的爱与被爱,大抵如此轮回流转,宝玉将从袭人那里得到的爱,转而倾注于黛玉身上,尽管黛玉并不总是领情,甚至觉得厌烦。
宝玉深知饭后即睡对肠胃无益,尤其是黛玉常胃疼,更是忧心忡忡。于是,他闹着不让黛玉睡,而黛玉却因前夜失眠,浑身酸疼,亟需休息。宝玉则坚持道:“酸疼事小,怕的是睡出病来。我陪你解解闷,混过这困劲儿就好了。”他们二人自幼同床共枕,这份亲密并非爱情所能概括,而是源于童年时期那份无可替代的知己之情。每当他们相聚,童年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
黛玉连眼都未睁,只是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是略歇歇,你到别处去闹会儿再来。”她心知宝玉对自己的喜爱,却总假装不在意,每每都要将他往外推。而宝玉也是顽皮,推着她道:“我往哪里去呢?见了别人就腻得慌。”当一个人心里装满了另一个人,看旁人都觉乏味。无论宝玉身在何处,心中萦绕的始终是黛玉的身影,最终还是要回到她身边来。
这段文字,不仅展现了宝玉与黛玉之间独特的情感纽带,更深刻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爱与被爱的复杂关系。在爱与被爱之间,他们共同成长,彼此陪伴,演绎着一段段温馨而又略带酸涩的青春故事。
黛玉被宝玉的言语逗笑,嗤声道:“你若要留下,就老实坐着,咱们说说话。”宝玉回应:“我也要躺着。”见无枕头,便提议:“咱们共用一个枕头吧。”此言仅对黛玉而言,因他们自幼一同长大,情谊非比寻常。
薛宝钗始终不解二人为何如此亲密,因她来时,二人已长大,有了性别之分。宝玉与宝钗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无法如此亲近。黛玉明知宝玉心意,故意戳破:“放屁!外面不是枕头吗?拿一个来。”宝玉偏不,非要与黛玉共枕。他查看外头的枕头后,嫌弃道:“那个我不要,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执意要与黛玉共用一枕,闹得黛玉无可奈何。
黛玉见宝玉腮边有血渍,以为他不慎被指甲划伤,遂近身欲为其擦拭。然细察之下,方知是宝玉为女子调胭脂时所蹭。现今女子若发现亲密男子衣物上有口红印,定会心生疑虑。然黛玉却未觉不妥,反用自己的帕子轻柔拭去。
黛玉素有洁癖,却愿为宝玉拭去胭脂痕迹,此情此景,尽显二人之亲密。
她边擦边言道:“你又做这些事了,做便做了,却还留下痕迹,若是舅舅未见,他人又当作奇闻异事。”此言意指,宝玉为丫头调胭脂之事,恐成他人茶余饭后之谈资,更有甚者,会将此等小事吹嘘至贾政耳中,平添家庭纷扰。
贾政认为,儿子行此等事,传扬出去,实乃家门之辱。黛玉之语,既含关切,又带几分无奈,二人之间,情感纠葛,尽在不言中。
细观之下,不难发现黛玉对宝玉所为并无责备之意。她仅轻言:“你又做这些事,还留下痕迹,恐又被舅舅责罚。”其关切之情,异于常人。他人或会斥责宝玉不应助丫头调胭脂,而黛玉则言:“你行事莫留痕迹可好?”爱之层次,由此可见一斑。黛玉与宝玉,性情相近,皆不喜世俗礼教之束缚。宝玉与宝钗难以亲近,皆因宝钗会对其行为有所指责,而黛玉则不然。
宝玉对黛玉之言,并未全然在意,他心之所系,乃黛玉身上那股难以言喻之幽香。此香非如宝钗之冷香,需借物而来,黛玉之香,天然去雕饰,淡淡然,却令人醉魂酥骨。此等“幽香”,恰如黛玉之美,皆需细品方能察觉。
吾以为,此幽香之于宝玉,实乃嗅觉记忆之再现。嗅觉记忆,常为人所遗忘,然却是童年最早之记忆,诸如母亲之体味。宝玉所闻黛玉之幽香,恰似童年记忆中那份熟悉而温暖之气息,引人怀念,令人心安。此情此景,不仅展现了二人之亲密无间,更揭示了嗅觉记忆在人与人之间情感联结中所扮演之独特角色。
宝玉拉住黛玉的袖子,欲探究其中何物散香。黛玉笑言:“十月寒冬,何人会带香呢?”宝玉追问香之来源,黛玉笑答:“我亦不知,或许是柜中香气,熏染于衣物之上。”古人云:“不自美方为美。”黛玉从不自觉己之美,亦不愿谈及。
宝玉道:“此香非同寻常,非市售香饼、香球、香袋所能及。”黛玉闻言,冷笑以对,暗指宝钗:“莫非我也有如‘罗汉’‘真人’赐香?即便得奇香,亦无亲兄为我炮制。我所拥有,不过俗香罢了。”
宝玉明知黛玉讽刺,遂言:“每我一语,你便诸多言辞。若不给你点厉害,你亦不知收敛。自今日起,再不饶你。”二人言语间,机锋频现,情感纠葛,尽在不言之中。黛玉之不自美,宝玉之探究,皆显二人关系之微妙,情感之深厚。
宝玉言罢,“翻身而起,呵暖双手,便伸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肋下轻挠”。观《红楼梦》一书,趣味横生,研究角度千奇百怪。此中趣事,在于宝玉与黛玉间之亲密举动:共枕而眠,黛玉以手帕拭宝玉面颊之胭脂,宝玉嗅黛玉袖口之幽香,又起身挠其胳肢窝。
此等身体接触,宝玉与他人间未尝有之,即便与袭人关系匪浅,亦无此类举动。此等铺排描写,皆在彰显二人关系之独一无二。宝玉与黛玉之“亲”,有时更甚于“爱”,因亲至无可替代,方有此等身体之亲近。
黛玉笑得喘不过气,娇嗔道:“宝玉!你再闹,我可真要恼了。”宝玉这才停手,笑问:“还说不说这些了?”黛玉笑道:“再也不敢了。”边整理鬓发边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没有‘暖香’呢?”宝玉一时不解,问:“何为‘暖香’?”黛玉点头叹笑:“真是蠢才!
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吗?”此前,宝玉探宝钗时,众人赏玉,宝钗之婢莺儿提及小姐有金锁,宝玉欲观,宝钗遂出示,言及幼时因病得此锁。婢更言金锁与宝玉上之字成对,暗示其与宝玉之关联。黛玉闻此,心生酸楚,宝玉有玉,宝钗有金锁,而自己却一无所有。
宝玉闻言而笑:“方才还在求饶,现今却说得更狠了。”言罢,复又伸手欲挠。黛玉急笑道:“好哥哥,我真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便是,只须让我闻闻袖子。”说着,便拉过黛玉袖子,覆于面上,沉醉其中,闻个不停。
这些细节,尽显二人孩童心性,两小无猜之情状。人至一定年岁,便难再有此等举动,皆因心中存有界限与禁忌。心理学视角观之,宝玉似是不愿长大,常忆童年美好。而黛玉,恰是其回忆之依托,因她伴其成长。若其父见此,恐又责之。父以为十四五岁应已成人,而宝玉仍自视为孩童。
宝玉身为贵族子弟,自幼由仆人照料,与母亲王夫人关系疏远,因其贵妇身份,鲜有亲密之举。唯黛玉,与他同床共枕,于碧纱橱内共成长。宝玉渴望在黛玉身上寻回那份童年的亲近感。
十九回细腻描绘了爱的多重层次与情感的细腻变化,让人深感人世间情感的复杂多端。黛玉欲抽手离去,宝玉却笑言不愿,愿与她斯文躺谈。二人举止,宛如稚童。宝玉絮絮叨叨,问及黛玉上京年岁、路途景致、扬州遗迹故事等,黛玉默然不答。
宝玉之所以如此,实则是怕黛玉沉睡生病,费尽心思使她保持清醒,此情之深,甚于对袭人。宝玉更编造荒谬笑话,只为不让黛玉入眠。此举背后,是他对黛玉深深的关怀与不舍。童年的亲近、成长的陪伴,使二人情感愈发深厚,宝玉之言行,尽显其对黛玉的深切情感与依恋。
宝玉所言笑话,颇似今日网络段子,略显无聊。他道扬州有黛山,山有林子洞,聪明人一听便知其所指为黛玉,而黛玉此时却未察觉,显得颇为呆萌。
宝玉续言,洞中居一群耗子,时至腊月初七,议定次日煮腊八粥,需备齐各料。耗子王遂分派任务,有偷糯米者,有偷红枣者,有偷栗子者,及至偷芋头,却无人应承。江南香芋,竟无耗子愿往。忽有一身形瘦小、体弱之小耗子自告奋勇,言将偷取香芋。众耗子问其法,答曰将施法术,化身香芋,混于堆中,逐一运出。言毕,它竟摇身一变,化为美丽女子。
众皆哗然,言其变错,应化香芋,怎成了小姐?它笑道,尔等岂知,盐课林老爷家之小姐,方为真正“香玉”也。
“盐课林老爷”即黛玉之父林如海,宝玉借此谐音,以“芋”寓“玉”,编排出关于黛玉的笑话。
虽笑话并不出彩,但宝玉意在逗趣,不让黛玉沉睡。黛玉听后,方知被戏弄,翻身而起,笑骂宝玉,并拧得他连连求饶。宝玉笑称,因闻黛玉之香,忽想起此“典故”。黛玉笑而不依,指其编借口。
正打闹间,宝钗步入。观此景,不禁感怀。宝玉与黛玉之亲密无间,宝钗总难介入。见其二人床上嬉闹,宝钗内心实则落寞。她之悲哀,在于无法融入这份纯真无邪的情感之中,只能旁观,无法成为其中一员。
宝钗一至,氛围骤变,众人皆显正经。宝钗笑道:“何人言谈故典?我也愿闻其详。”黛玉笑应:“你且看,还有谁?他骂了人,还妄称故典。”宝钗遂言:“原是宝兄弟,不怪他,他腹中故典本就繁多。只可惜,每至需用故典之时,他却常忘。”
此言实讽宝玉于元春省亲日作诗忘典之事。由宝钗之言,可感其与宝玉间存有隔阂,她待宝玉永远庄重,无法如黛玉般与宝玉亲昵无间。再观十九回回目,“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首字为“情”与“意”,此回尽述人世间情意:宝玉与袭人之情,宝玉与黛玉之意。
此情意本可扩大,若宝钗真能大度,或许亦可融入其中。十九、二十回最耐读,因其中无大事发生,唯日常生活之悠远琐事、情意之深长,实为作者笔下最佳之篇。
曹雪芹(约1715年5月28日—约1763年2月12日),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作者,祖籍存在争议(辽宁辽阳、河北丰润或辽宁铁岭),出生于江宁(今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曹顒之子(一说曹頫之子)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幼子夭亡,他陷于过度的忧伤和悲痛,卧床不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2月12日),因贫病无医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