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淋湿的路上

作者 : 徐敏球

    【正文】

       童年时有一段我住在外婆家。现在想来,尽管已很多年未曾回去,那些幽深的巷子,我仍然记得很清。那是清一色的石板街豆腐一样平整,每块石板都磨得光溜溜的,赤着脚板拍过去,特别的舒服。巷子深深,站在高处,一户户人家只见片片屋顶,跟船一样,一层层浮下去。每到夜色四合,巷子里就飘起道道炊烟,轻纱一样上扬。晚霞正在天际寂寞地燃烧,那烟上,那房顶上,那石板上,便都酝着酡红的闪光。一个人从巷子深处走来,身后总衬着一片金光,跟佛像上的光焰一样,笼得那人又遥远又神秘。

       有时晚霞不那么明艳,只是淡淡的一抹,像芭蕉花瓣挤碎后檫过的一丝汁水。那快落下去的太阳红润润的,却已没一丝热量,可以用眼睛直视,又显得那么大,那么近,似乎伸手便摘得下来。“乌雀桥边野草花,青衣巷口夕阳斜”,只是见不到王谢堂前的燕,只有几只白鹭伸着细长的腿,从那天边悠然飞过。每到这时,长长的巷子里先会有几声断续的狗吠,跟着便听到外婆拉长了喉咙的喊声:

       “明溪,回来吃饭罗~~”

       那时我听到第一声第二声喊,照例是没反应的。一定要听到外婆喊到第三第四声,这才慢腾腾地从某株浓荫覆地的古树,或是河边的卵石滩,或是一艘泊了很久的渡船上起身,一摇一荡地往外婆家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唱: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晚上我躺在外婆家的楼上,一个人睡了一张很大的床。那帐子很厚很结实,密密地封着我,跟个柜子一样。有时夜里能听到下雨的声音。我喜欢晚上听雨落,大概便是从那时养成的。细碎的雨在那些屋顶上,在那些石板上,在那些芭蕉花的叶子上,在那些更远的河边的渡船上,落啊落。那声音真的跟音乐一样悦耳,“沙沙沙”,你的耳朵里全是这么柔和的一片。

       我总要打开窗子,伏到窗前。那凉凉的雨的气息便涌进房里来,让我哆嗦了一下。我那探出的小小的头也给雨淋湿了,但我不在乎。我看到下面的巷子在雨里,轻轻地叹息。一块块石板闪着幽幽的光,偶尔有几点橘黄的灯火在远处闪动,看上去说不出的温暖可亲。更远处的河这时跟睡着了一般,几艘渡船模模糊糊的只辨得出一个影。 

       有时下面的巷子里还有几个人在走,听到他们的脚踩着雨水,拍着石板,“嗒嗒嗒”,一声一节,清脆而动听。

       让我有些遗憾的是,在外婆家住了那么久,我几乎没找到几个玩伴。那里倒不是没有小孩子。每天清早黄昏,小孩子们的叫声跟鸟的翅膀一样。穿过巷子到处响,他们嫩嫩的脚板声也跟拔算盘一样哗哗啦啦。但那时的我是一个孤单内向的孩子,并不喜欢跟一群小孩子玩。有时我也羡慕他们那么多人开心地游戏,嬉闹,光着屁股青蛙一样一只接一只往河里跳。但我并不参与他们,我只远远地望着,有时偷偷地朝那里扔几颗小石子,然后再心惊胆战地跑开。

       我也有常去的地方。那株老樟树便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去处。还有河边的卵石滩。坐在那里,看一艘艘船来来去去,小鸟在那儿升升落落,有时朝水面打几片水漂,觉得很开心。但我更喜欢的是到处逛。我也不用怕逛丢了。那些巷子虽然纵横交错,经常让我迷路,但我并不着急。天一晚了,总会有人拦住我问:

       “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去啊。你是哪家的小孩啊?”

       我就会很响亮地回答:“我是陈深树的外孙。”

       然后他就会说:“原来是陈家的外孙啊。我送你回去吧。”

       外公家里酿酒,也制豆腐,在这个镇上没有谁不认识他。他做的酒和豆腐都是顶顶好的,我还曾跟他一起串过巷子卖过酒。不过多半时候是别人找上门来买酒。“酒好不怕巷子深”,外公的酒就应了这句话。我有时也会跟那一群群的小孩在狭狭的巷子里碰上。我孤零零的一个,他们长长短短一堆人。但我并不怕他们。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那个个子最高的男孩,我后来知道,叫做大头。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

      “你叫什么?”

       我静静地说:“关你什么事?”

       那些小孩子都激动地嗡嗡起来,眼睛放光,蹭着我,又蹭着大头。大头的脸一点点地红了起来。我不理他,也不理那些小孩子,一个人就又晃晃悠悠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照旧唱我的歌: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那么一座老房子的。那房子比外婆家的还要老。厚厚的朱漆大门上两只亮闪闪的狮头铜环,我踮着脚,能够触得到。那门总合得严严实实的,不见一条缝。有时我想在上面踢几脚,又怕里面有人。也不知为什么,那门就是吸引我,我只想瞧瞧门里有些么。

       其实我心里明白为什么那么想进去看一看。因为我第一次过那门时,就听到里面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应道:

       “好哩——”

       那个声音,就跟光着的脚板拍在青石板上一样,“啪”地一声,也打在我心上了。

       我站在门外,等着那个声音再传出来。但是没有了。那个声音再没响起了。我在门外等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暗下去了,炊烟一道道扬起来了。我知道我得回家了。我走一下,又尖着耳朵听一下。那声音却再没了。

       我第二天一早便来了。我又听到了那声音。我小小的心脏跟吃足了风的帆一样,饱满地张起,因为她在唱歌哩!“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那时的我,第一次被歌声吸引和感动。就是今天,那歌声人仍在我耳边绕啊绕。那歌声多好听啊。她在门里,我在门外,晨光映着这条石板街,听着那歌声,我一个步子也迈不开。我更加想进门里瞧一下了。但那门仍合得紧紧的。我在河边花了一下午,找了一捧最漂亮,光润润的卵石。那门依旧那么合着。我把石子放在门脚边,然后,跟做了贼一样,跑了。

       接下来的那天早晨,我也到了那里。我远远地望着那门,便不敢过去了。但门边的那些石子不见了。我也不知道是别人拿走了,还是给扔掉了,或者……是她拿进去了?我是多么盼望这样啊——每一颗石子我都选得那么仔细和认真。忽然间,一个男孩从对面的一条巷子里冒了出来。我们两个人互相望着,都愣愣地站住。

      大头。

      他一见我,脸又跟第一次一样,慢慢地红了起来。我心里也一下子慌了,生怕让他看出什么,脸也跟着红了。

      我们对视着。他向我迈了两步,折到另一条巷子里去了。

      我等了一阵子,他没有回来。我小心翼翼地旋到那门前,摊开手掌放到门上。我本来没想要推的,但那门“呀”地一声,便打开了。

      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快跑!

      但我没有动。

      我看到一个深深的院子。里面的房子跟外婆家的差不了多少,也是两层的,用大大的石柱撑着。有些青藤绕在那些柱子上,风过来时,叶片簌簌地响。院子里,种了两坛芭蕉,一坛红色,一坛黄色。芭蕉花倒是很寻常的花, 巷子里的人家到处都见得着。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跨了进去。我鼓着劲,一步一步走到了院中央。四周毫无声息。一朵芭蕉花落到了另一朵花上面,颤啊颤,就是不掉下来。我想转身走出去,又不甘心,心下惴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能动。

      “喂,你是谁?”

      那个声音突然在我头顶响了起来。

      一下子,我有点想哭。

      “是你昨天送的石子吗?”

      我点了点头,脖子僵僵的。

      “你不会作声么?”

      我转过身,昂起头,很大声地说:

      “会!”

       她就伏在二楼光滑的木栏杆上,很开心很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跟雨点一样,洒落在院子里。那朵芭蕉花终于落下去了。我的生命中,第一次,给一个女孩子打动。以后我就天天往那里跑。那个院子,成为我那段时光里最向往的一个地方。一个小男孩,每天怀着快乐而隐秘的心情,鸟一样在青石板的巷子里飞,往一个女孩的院子飞去。那个女孩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有一头黑色的长发,有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那个男孩子,那时并不知道什么叫作爱,他只觉得,跟她在一起是那么的快活,比一个人在那树梢头摇呀晃,比在那河边把石子往小鸟背上扔,要快活多了。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欧阳夏子。

       我说这名字真好听。她说为什么啊。我说只要是姓欧阳的,名字就好听。她听着我这不者头脑的话,又笑了起来。我也把我的名字说给她听,她在一张纸上,很工整地写下“楚明溪”这三个字。那时我当然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但写得跟鸡爪划的一样。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这么清清爽爽地给写在一张纸上,我感到说不出的开心。她说:

       “你会写我的名字么?”

       我点点头。

       她便把笔给我:

       “把我的名字写在你的名字旁边啊。”

       于是我就攥住笔,在“楚明溪”的旁边,写下了“欧阳夏子”。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认认真真地写字,但写完以后,我还是羞愧万分。跟她的字比起来,我那四个字真跟蚯蚓一样歪歪扭扭。我们看着那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一个那么漂亮,一个那么笨拙,都不由笑了起来。

       夏子那时不能走路。她外婆说那是因为她以前生的一场病还没好。

       “病好了,她就能走了。”

       好久了她都只能一个缩在藤椅里。那时我常能闻到药的气息。那是她的外婆,一个很和蔼的老奶奶在给她煎药。那老奶奶每次见我来了,总是细声细语地问一句:

       “来找夏子玩啊?”

       我咧着嘴点点头,飞快地说一声:“婆婆好。”就“蹬蹬蹬”地奔上了楼。那婆婆的脸上就露出芭蕉花一样的笑容,轻轻挥动蒲扇,煎她的药。我为夏子难过。我说你腿什么时候好啊。她说就快好了,只是现在还不能走。过一阵子就好了。那你一个人呆在这里闷不闷啊。不啊。一点也不闷。你看,如果我伏在栏杆上,我能到院子,看到那些芭蕉花在风里动啊动,如果坐在窗前,我能看到下面那么多的巷子,看到人们在那儿忙忙碌碌,看到远处的河,看到那些来来去去的船。我还看得到早晨的太阳升起,看得到夜晚的月亮移啊移。有时一个人躺着,我还能听到沙沙的雨落。哪里闷呢。

       你也喜欢听雨落啊。

       是啊。你知道么,雨落在这些巷子里是最好听的。落在别的什么地方,都比不上落在那些干干净净的石板上那么好听。落在别的地方,雨都脏兮兮的。只有落在这些石板上,才那么明明净净的。再呢,还有你陪着我,我更不觉得闷啦。每天早上我坐在这里,静静地听,听你的脚板在远处响起。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呢。这也是多开心的事。

       而我听到这话心里也是多开心。她居然那么盼望听我的脚板声啊!就跟我以前那么盼听她说话的声音一样。她还很喜欢念一些诗。那时是我连字都识不多,更别说念诗了。她却能一首一首地背。我虽然听不懂意思,却给她一板一眼的声音打动。那跟她唱歌的声音打动我是不同的。唱歌是声音像水一样淌,心全都吸纳了,跟海绵吸水一样,也不如何的动;念诗的声音则是嫩脚板在青石板上拍啊拍,心听一下,就颤一下,跟秋千一样,静不下来的。

       “你不读诗的么?”我老老实实摇头:“我都识不了多少字……并且,读诗有什么好玩啊……”“可是,你知不知道,读诗的时候,舌头是最舒服的。一句一句的,这些字一个个都跟活着一样,在舌尖跳啊跳……”

       但我怎么能感受到那份快乐呢。我只能享受听她读诗的快乐。一个女孩子,轻松自在地念着诗,一个男孩子坐在她旁边,听她脆脆嫩嫩的声音。她还说过要教我念诗的。过一阵子又说你太笨了,读不出那种味道。我那时候,哪里体会得到文字的美呢。我说因为你的舌头好一些啊,什么字从那里冒出来,都跟唱歌一样。

       有一个下午,我和她坐在二楼,一起玩我给她找的那些石子——下棋,打弹子,猜数。跟着不知不觉下起雨来了。我们都开心地听雨在四周的巷子里沙沙地下,一句话也不说。那时便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里的一个很小很小,却很安全很温暖的地方。

       那座房子便是一艘悠然的船,雨在四周跟落在海面一样。那些芭蕉花,那些青藤的叶子,在雨里探着脑袋晃啊晃。远远近近,除了几声狗叫,便只有这一片温柔可亲的“沙沙”声。她把头从栏杆上探出去,伸手去接那雨。那些细细的雨珠就都落到她头发上,凝在那里,跟寂寂的星星一样闪着光。她让雨冲着她嫩白的手臂,在五个指尖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子挂下去,嘴角露出不自知的笑容。

       我很低声地说:“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么?”

       她的脸红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那雨跟落在我们心里一样,沙沙地,我全身都热热的,把手伸了过去,触到了她湿湿的,光滑的头发。

       那种感觉就跟让雨点落在手臂上一样,凉丝丝的。那些头发在手背上一根根地滑下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飘过来。我的心都不会跳了。然后我把手缩了回来。她仍低着头,脸红艳艳的,看着那雨,洁白的手臂伸在空中,雨水小溪一样从指尖流下去。

       那天傍晚,我一个人顶着雨回家。她和她外婆都要给我伞,我都不停一下,就跑出门去了。我踩着那雨跑啊跑,跑了很远,就叫起来了,跟鸟一样飞。我小小的心哪包容得下那无边无际的快乐呢。我给那雨淋着,只觉得那么幸福。后来我摔了一跤,我就趴在那青石板上,“呵呵”地笑,起不来了。

       外婆看见她的外孙一身湿漉漉地奔了回来,吃了一大惊。赶忙给我檫身子,换衣服,又把我放到那柜子一样的床上,盖上厚厚的被子,再端上热热的生姜鸡蛋汤:

       “快喝了。不然你给着凉了,看怎么办。”

       我那时快活得一点也吃不下,心还在云端飞呀飞。外婆说:你一个劲笑什么啊。傻傻的样子,捡了宝似的。我喝完了那碗汤,外婆拉下帐子,叫我好好睡一觉,然后走出去了。我听到门在那儿“吱呀”一声,合上了。外婆的脚步踩着木板楼梯,“腾腾”地下去了。

       我的房子里没什么光,暗暗的。我从床里钻出来,来到窗前。雨还在那儿落,夜色中条条的小巷都寂寂无声,连狗吠都没有。这是还不很暗,很多户人家的窗口都一片橘黄的灯,跟船上的渔灯一样,一簇簇地涌。我就想:哪一盏灯下是她外婆家呀。也不知她现在,是否跟我一样,在听着那雨落。一下子间,我的脑里自然而然地冒出她教我的一句诗,我就很大声地念出来: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那些字啊,都一个一个,在舌尖跳啊跳。我反反复复念那一句,也只会那一句,那么念啊念,念个不停。

       有一天我决定带她出门去看看。她外婆开始不放心,但终于还是相信我能保护得了她的,就点头了。夏子高兴得叫了一声,伏在我的肩上。我背着她,在巷子里慢慢地走。累了,就放她在路边的石墩上坐一下。她关了那么久,一下子出来,虽然还不能走,都已开心得不得了,有时竟快活得不住捶我的肩,把它当作一面鼓一样。我说你打谷子啊,轻一点啊。她就很安静地伏在我的背上,不作声了。偶尔间,她的一丝头发落到了我的脖子里,那么细细地挠了一下。我的心里也晃了一下,步子更轻快了。

       我不时听到人家的门口有人 :

       “呀,背小媳妇上街啊。你是哪家的小孩子啊?”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就大声地笑,尽管一点恶意也没有,但却让我紧张得想哭起来了。我很努力地走着,尽量避开那些人家。她在我背上,有时哼一下歌,有时关切地问一句“你累了么?”,有时开玩笑地说“你真想一匹小马驹一样。”我说:“我背我小媳妇。”她就敲我的头,我说一句,她敲一下。

       我带她在自己常去的地方都逛了一下,告诉她在这里我埋下了一些稀奇的贝壳,在那里又追过一只野兔子,那废弃的渡船上我钓过鱼,那芦苇丛里我找过鸟蛋。可惜那株古老的樟树她上不去。我攀着那曲折的树枝往上爬,她坐在下面紧张地喊:“别爬了!”但我继续爬,爬到那么高,再跨到一根树枝上,坐在那儿骑马一样晃啊晃,双手张开,鸟的翅膀一样摆。她在下面脸色苍白,不住地喊:“下来啊!”

       我不想下来。但她的声音那么急切,我只得爬下来。“那很好玩的,坐船一样。以后你腿好了,我带你上去啊。”“我可上不去。那么高啊……”

       “我们不爬那么高,就爬到那个分叉的地方,那儿,你看,你不会怕的,那树干那么粗……”“是么?我也真希望我的腿能快好……”“一定会的。来,我给你求一下树神。”

       我跪在那古老的樟树下,很认真的磕一下头,大声地说:

       “树神啊,你保佑夏子的脚快快好啊……”

       她在后面轻轻笑着。我说:“很灵的。有一次我肚子疼,我外婆在这里烧了几根香,我就好了……还有啊,我常在这上面爬,树神都跟我熟了……”

       “你老在它身上爬,说不定它很生气呢……”

       “怎么会呢。它不会这么小气的…… ”

       “那它真的灵么?”

       “你相信它,就灵的。你不信它,它生气了,就不灵了。呵呵……”

       “那我相信它。”

       她看着我,“带我去你捡卵石的河滩上看看啊……”

       我们在河滩上,看着几艘船在远处的河面悠然滑过。有人在船上自在的唱着歌,一片水鸟在空中无牵无挂地飞,都落如岸边的芦苇丛里了。芦苇新抽穗不久,那些细穗子都跟戏台上那些花脸戴的胡须一样,长长地在风中摆。我告诉她怎么用石子打水漂。她开始不成功,终于有一次让石子在水面漂了几下,两个都激动得叫起来。我又给她捡了一些漂亮的卵石,然后我去河岸边给她采芦苇。

       芦苇的气味新鲜而清香,芦苇丝拂在脸上,特别的痒,跟小爬虫的细腿一样。秋天的时候,芦苇中空,可以折下来放在嘴角吹,能发出水鸟鸣叫一样清脆的声音。我采了一吧拿在手上,往她奔去。我看到一群小孩子围住了她。还有那个大头。我扔下芦苇,捡起一块大石子,就冲了过去。他们正在抢她手里的卵石,往河里扔。我叫着冲上前,用石子朝他们砸去。小孩子们都跑开了,我一把扭住了大头。

       我从没那么样子跟人打过架,跟疯了一样,拼了命地咬他,踢他。夏子带哭腔地喊:“别打了。”我死死地抓着大头,不愿放手。那些小孩子们费了好大的劲,拉开了我们。我和大头互相望着,忽然间都很伤心地哭了起来。他的鼻子给我打出了血,我的衣服也给他撕开了。夏子慢慢地移到我身边,给我檫脸上的泥土和眼泪,哭着说:

       “为什么要打架?”

       我背起夏子,低低地说:“我们回去。”

       “你不疼么?”在回去的路上,她问我。

       我摇摇头。

       “你的衣服怎么办?你外婆会骂你的。”

       “不会的。”

       “我叫我外婆给你缝好了。你为什么要打架啊?那么猛的样子,我吓坏了。他们只是抢了一些石子罢了,你伤了怎么办啊……也没人背我回去

了……”

       她敲着我的头:“还有啊,你都哭了,你们两个都哭了。男孩子打完架,那么大声地哭,都不难为情么……”

       我背着她,穿过那些青石板一级级伸下去的巷子里,人们又在门口笑我:

       “看,送小媳妇回娘家么?”

       我不去理他们。我只是紧紧背着夏子,生怕她丢掉了一样。她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是那么的为她伤心,竟然有人敢欺负她,那让我多难过啊。虽然大头给我打得出了血,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但大头为什么哭呢?难道他那么不经打么?以后他别想做孩子头了。我背着夏子,她总是问:“不累么?歇歇吧。”我说:“我能一口气背你回去的。”她把头轻轻地晃,指着地上我们的影子说:“我比你高啊,呵呵,看。”我说:“你唱歌给我听啊。”她就唱起来了。那正是我常常唱的那支歌: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

       我们远远望见了她外婆家。她外婆已站在张望好一阵子了。一见我们,她就笑着奔过来:“夏子,夏子,你知谁来了么?”

       她说:“明溪的衣坏了,要缝一下,不然她外婆会怪他的……”

       “好的,好的。”她外婆把她从我背上抱下来:

       “夏子,你爸爸妈妈来了。”

       夏子在她外婆怀里一挣,欢喜地叫了起来。她外婆对我说:

       “明溪,进来吧。”

       我摇着头说:“我明天来好了。”一步步退着走。

       她说:“你进来啊。我爸爸妈妈很好的。”

       我已退好远了:

       “我明天来。”

       她在她外婆的怀里,张着手,大声地说:

       “明天一定要来啊。我还要你背我出去呢。”

       那时阳光从高处照下来,她的头发尖闪着细碎的光,她的眼里和脸上也闪着细碎的光。她整个人都闪着光。她的外婆也闪着光。她在笑,笑得那么自在,那么灿烂,那笑容就烫在我的脑海里了——我那时哪里知道,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回家,外婆见了那撕破了的衣服,便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我坐在帐子里,外婆在煤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缝。我轻轻俯过去,伸手抱住外婆。

       外婆拍了我的屁股一下:“别撒娇了。睡吧。以后不许跟别的孩子打架了。睡吧。”

       我躺在床上,可是睡不着,瞪眼望着那煤油灯。火苗在那里一伸一缩地晃动。外婆缝好了衣,吹灭了灯,给我那好被子:“睡吧。”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我醒得晚了。我也顾不上早饭,就往夏子的外婆家跑。

       那个院子跟我第一次进去是一样,静悄悄的,只是芭蕉花都快落了。我在院子里很大声地喊:

       “夏子——”

       她外婆出来了,看见我,招了招手:

       “明溪。”

       我跑过去了,说:“夏子还没起来么?”

       她外婆轻轻地说:“不是。夏子跟她爸爸妈妈回去了。”

       那时我是怎样深的失望!小小的我从未感受过那么深的失望!我几乎要哭起来了。她外婆见我红红的眼睛,拍着我的头说:“她大清早走的。她本来一定要等你过来的。但是船要开了。她很惦记你。你给她捡的石子,她都带走了。还有,这张纸,她说留给你的。“那张纸上写着两个名字:“欧阳夏子”,“楚明溪”。

       我的泪水一点一点打在那纸上。她的外婆说:“没事的。她明年还会来的。”明年么?我失神地离开那院子。走之前,我习惯地抬头望望二楼。那光滑的栏杆前,我曾和她坐在一起,听她唱歌,念诗,跟她玩闹,听那雨沙沙地往世界上落。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晰地在我的耳边响。还有她的笑容。我似乎听到她在那里叫我,“明天一定要来啊。”但却连她的影子也找不着。

       我来到河滩边,一个人孤零零地找了石子,一颗颗地扔。然后我看见了大头,他也正走过来。我抓起一块石头就朝他追过去,他一个劲地跑。我们冲到了河水里,扭在一起。两个都湿了一身,也不放手。我们在水里翻来滚去,谁也没办法把对方完全压下去。我们都喝了些水,也打累了,彼此终于松开了手。我往岸上爬,他却留在水里,低低哭着,不愿上来。

       我说:“你又哭么?也不羞么?”

       他还是那么地哭:“夏子走了。我见她乘船走的。”

       我一下子跳起来,骂他:“她关你什么事?要你念她么?你还欺负她……”

       大头擦着眼泪说:“我喜欢她……”

       “你欺负她……”

       “我喜欢她……”他在水里一声一声低低地哭,“谁想欺负她啊……但别的孩子都哄我……”

       我那么呆呆地站着,那时几只白鹭在水面低低地飞,也不知飞往哪里。它们能见到夏子么?我是一只鸟该多好啊……我的手探到口袋里,然后,我的手掏了出来。在我的掌心里,那张纸,那张写着“欧阳夏子”和“楚明溪”这两个挨在一起的名字的纸,已经被水浸湿,给我们打架时揉烂,变成了一坨湿湿的碎泥。我望着大头,于是,无法自禁地,我也跟着他哭了起来。

       那年秋天,我离开了那个镇子,回到了爸爸妈妈的那个家。第二年,我又嚷着要回到外婆家去,爸爸妈妈起先没空,后来还是送了我回去。到了外婆家,已经是晚上了。我躺在自己以前的床上,心急地过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往夏子的外婆家跑。

       那大门还是那么合着,我使劲地敲,同时喊:

       “夏子,夏子——”

       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出来了。她看着我,说:

       “你找谁啊?”

       我说我找夏子,欧阳夏子。她没有听懂,我又说了一遍。然后我说,我找婆婆,住这里的婆婆。她“哦”了一声:

       “你找这里以前那个婆婆啊。她去年死了,这房子卖给我们了……”

       这便是故事的终结。我知道,夏子是回不来了。我的心就那么空了。跟河边那艘废弃了的船一样,空空的,给风吹得发出“蓬蓬”的声响。尽管那年春天,我仍不时地从门前晃过,但我知,那院子里却再也不会有那动听的声音传出来了。再也不会有个女孩子,伏在我的肩头,任我背着,穿过那长长的巷子,还唱着自在的歌,无拘无束地笑,再有不会有个女孩子,陪我一起听那雨细细地落,她伸着洁白的双手,让雨淋着,那湿了的头发,给风吹得细细地动……

       有时我在巷子里会碰上大头。那时我们已经开始熟了。他陪着我,在那镇上的巷子里到处逛。我慢慢发现,他成为了我的一个朋友。有一天便又到了夏子外婆家的那条街上,他告诉我,这里叫西街。我点了点头:“西街,对吗?”然后我们就走过那条巷子,走过别的巷子,走过认识的不认识的巷子。再后来,我就走过了那个镇子,再也没回去过。于是,大头就也走出我的世界了。

【全文完】

  附:这篇文章是本鱼在小时候 在儿童文学上读到的文章,现在回头再读一遍依然有味道, 感觉一篇好文章不应该被埋没,因此拿上来让更多人看到,作者是 徐敏球 .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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