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妈给我报了个英语夏令营，地点是在省会哈尔滨。
那次是我人生第一次离开父母去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群完全陌生的人相处了半个多月。
与其说害怕，更多的是新鲜。我成长的小镇是个很小的地方，小到整个镇上的人基本上都互相叫得上名字或是『看你好面熟啊』的程度。所以，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对我来说简直是一次大冒险。
第一天晚上入住的时候，我和室友去一楼的小卖部领洗漱用品，看到隔壁的小单间排着长长的队伍，我的好奇神经被触动了，于是拉着室友跑过去探究竟。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捧着公用电话的听筒，声泪俱下：『妈，我要回家，宿舍的床特别小，还硬邦邦的...』说了一会儿，哭得没那么厉害了，但还是边说边抽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我站在那聚精会神地观望了十来分钟，竟完全未觉察到室友已经回去洗澡了。心想着反正没人催，那就再看会。又过了五分钟，泪人儿姑娘终于结束了哭诉，轮到后面的矮个子女孩，不知这悲伤的情绪是不是也可以通过空气传播，反正这小女孩一张嘴也哽咽起来，断断续续地没说几句完整的话。突然间发现整只队伍似乎都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无法自拔。
我恍惚地觉得大家不是来参加夏令营的，更像是要奔赴刑场。
这是我对『想家』第一次有了某种说不太清的间接体会。反正都是写负面的鼻涕眼泪和不开心。还好我没被传染上，没心没肺地疯玩儿了半个月。
二.
可能一直以来都有种『想去外面看看』的渴望，所以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和我爸达成了一致：珠海。而我妈却希望我留在省内。但她拗不过我俩，只好妥协。入学的时候是他们俩陪着我办的手续，然后陪我去采购生活用品，我妈坐在我上铺的床位上帮我铺床，30几度的天，宿舍没有空调，她惹得满头大汗，蚊帐她第一次挂，手忙脚乱地倒弄了大半天才挂好，她爬下梯子的时候，我看着她的脸热得通红，汗珠啪嗒啪嗒地掉，突然好心疼。
他们返程的那天，我们在学校食堂吃了饭，然后他俩送我回宿舍楼下，我爸说：『姑娘，好好照顾自己，有困难就和爸妈说』我使劲儿地点点头，『那爸妈回去了，你快上去睡一觉，别送我们了』。我感到有种不太舒服的情绪上来了，说不出话，但脚步是凑上前了。『好啦，听话，回去吧！』我爸语气坚决地说道。他严肃起来就是不可抗旨的意思。我揪了揪衣襟，小声说：『好吧』。一直不做声的妈妈突然开了口：『快回去吧。』她浓重的鼻音一下子就暴露了她哭了，我爸拦住我妈的肩膀，然后又用刚刚的语气说：『走吧，我和你妈打车去机场，放心啦』说完还摆了摆手示意我上楼去。我乖乖地回了宿舍，爬到二楼，我跑去趴着窗户看到妈妈依偎在爸爸的身旁，瘦瘦的身子一抽一抽的。我怔怔地走回宿舍。然后，乖乖地爬上床。我蒙着被子，放声大哭了起来。
躲在被窝里，我发短信给已经军训快一个月挚友豆子，她安慰我说：『一开始我也可难受了，熬过去就没那么想家了』。我恍然大悟，对啊，原来这就是『想家』的感觉，这就是多年前招惹那个泪人儿姑娘哭得惊天动地的罪魁祸首了。
哭累了，我就睡了，睡得很沉，没有梦。醒来之后，似乎好了很多，心里被掏空的部分似乎被填了些回来。还有一个让我欣慰的事儿就是，我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并不是那么的没心没肺。
三.
工作三年，年年盼着过年回家。
今年因为工作关系，只能请到可怜巴巴的几天假，买不到火车票，无奈机票又太贵。一咬牙，决定和闺蜜去普吉岛过年。
但一切正要开始筹备起来，我突然头疼了，怎么和我妈开口。她肯定会说，你俩小姑娘出去多不安全啊；泰国前阵子又是游行又是示威的太动乱了；过年怎么能不回家...想象她那排山倒海的攻势我就后脑勺抽筋儿。但首先要过了她这关我们才能确定行程。一跺脚，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妈』
『今天打电话的时间怎么比平时提前了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向我汇报啊？』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恩，内个...』
支吾了半天，我干脆眼睛一闭。
『过年我出去玩儿』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
『去哪儿玩啊？』
我妈竟然用异常平静的语气问我。
『泰国，和小衫，她也不回家了』
『泰国啊，他们讲英语么？』
竟一下子被我妈问得语塞。
『讲吧...』
『想好不回来了？』
『恩...』
『那行吧，注意安全，别去太偏的地方...』
我挂了电话，竟没有欣喜，反而多了点不舒服的感觉。
跟我姐吃饭，我姐问：『几号回去啊？』，我说不回去了。她突然停下了筷子，神情变得有点凝重，我赶忙问怎么了。她欲言又止，我急得不行，在我的追问下她说了妈妈前阵子生了场大病。但她不让姐姐说，姐姐知道也是大姨那里说漏了嘴。
我一下难过得止不住地流眼泪。
她每年都盼着我回家，即便每次我返程回广州的时候她都不会去车站送我，因为她会哭，她怕我看到心里也跟着难受。
她生病从来不告诉我，去年冬天肺炎，给她打电话总听到她远远地咳嗽声，我问她，她却说是吃咸菜齁到了。后来过年回家姥姥才告诉我实情。
她是个隐忍的人，有事儿都藏在心里，这点我和她很像。忧事从来不报，但这样的性格让我连欢喜的事也常常忘记和他们分享。我妈从朋友圈看到我发了一张和一群朋友的合照，她打电话问我，这又是去参加什么活动啊？我说，没什么活动，就是一帮朋友聚一聚。是的啊，我快忘记如何去和她分享内心的快乐，生活的美好了。
但她又对我的一切都很敏感，她一遍遍看着我的朋友圈，去试图探寻我的世界，却无疾而终。这场景多么熟悉：『叛逆期的女儿，她不愿告诉她书包里的情书是哪个男孩子塞给她的。』
平静了情绪，我给她打了个电话。
『妈，泰国不好玩儿，我还是过年回家啦』
她在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
『还是回家好吧。』
我明显听得出她的欣喜，压不住地语气上扬。
我突然也特别开心，像是为她做了些什么，虽然实际上并没有。
四.
高中的时候特别喜欢南拳妈妈的这首《牡丹江》，去KTV我总爱点来唱。唱到这句的时候会莫名地涌上一股感伤，那是我还没离家，没去过远方，更不懂什么是故乡。
现在，身处远方的我懂了。
故乡，是养育你的地方。那里有你割舍不掉的牵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