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无人幸免,只是平凡人更为麻木。”——献给卡夫卡
我是一位饥饿艺术家,全世界最后一位饥饿艺术家。很难放弃,所以我还在坚持着我唯一能做的事——饥饿。
你们瞧瞧我。
我正坐在笼子里,开始表演饥饿。在表演了大约一万遍以后,我确认它已经成为我的一个生存理念,理念就意味着不必再进行思考,身不由己,主动进行,关于存在,饥饿即生。
我的前面挂着一个时间牌,计算我的饥饿天数。不过,那个东西对于我来说只是摆设,要知道,我绝对享受饥饿,一想到吃我就恶心。如果可以,我愿意无限饥饿下去。
看客们疲倦前来。
我礼貌性地向这些兽人点头致意。他们挤在笼子周围看我,对我鹰视狼顾,并不友好。空气里弥漫着他们的味道,那是一股来自皮革厂的恶臭,我感到一阵被动的恶心。我决定停止呼吸,再不与他们四目相视。停止互动使我更加专注于饥饿本身。
我坐在笼子中表演,日复一日。每一个清晨我是奔跑的少年,呼吸急促,皮肤泛着鲜红,血液流动,全身沸腾。夜间我变成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趁着孤老,追寻崇高,用浑厚的力量,去掀翻每一寸庸俗的泥土。有几只兽人过来,对我的衰老之相指指点点,我伸出手指,告诉那些自作聪明的看客,我不是老人,我是一个正在仰望的年轻人。那是一九二二年,我还很年轻,我就坐在笼子中,即将被时间定格为永恒。
我就坐在笼子中。陷入了思考的困境。看看这些兽人。他们自来到世界上,就开始濒临死亡。在他们的世界里,为了麻痹自己,谎言应运而生。只要不停喂食,就没有时间思考,只要不做思考,就会幸福,就会快乐,就会永生,这是他们最大的谎言。再大点胆子,有些兽人敢于泯灭最后的人性,只留兽性,他们前来看我,露出阴翳之眼,眼神没有同情,庞大的身躯里全是食物,糜烂的胃,充满恶臭。
第四十天,我的表演被迫终止。没有人承认这门艺术。一个人时,我开始摧残自己,把自己喉咙割破,让自己流血,像殉道者那样。我害怕失去知觉,害怕自己变成野兽,细微的疼痛能让我感受到作为人的存在。渐渐我恢复了知觉。太阳灼烧着我,我感到口渴,我端起一只很小的杯子,稍稍啜一口水,润了润嘴唇。
计算一下此时应该已是黑夜,太阳却迟迟还不肯落下,还是那么刺眼。兽人因此人心惶惶,因为这种自然的忤逆往往伴随着种族的不幸。但是最终他们还是麻木地睡下了。一阵风吹来,树叶全部抖落,冥冥之中我听到一首流泪的歌。我将被无尽地埋没。
兽人遗忘了我。
直到很久以后。
直到很久以后,
兽人想起了我。
他们用一根铁竿儿挑起腐草,发现我在里面。我老了,但他们认出了我。
“你还一直不吃东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
“请诸君原谅。” 我说。
“我们原谅你。”
“我只能挨饿,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像你们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我尽可能多说几句,使他们听懂。
但他们不停地摇头。摇头这个动作在我看来就是宣告一个人的死刑,这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摇头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行——思想谋杀。即刻,我将死去,将被迫同黑暗合并,任凭泥土吞噬。我向自己告别。告别了,久经绝望与幻想的我,饱受凌辱与磨难的我。
我是最后一位饥饿艺术家,是春天的化身,是一个儿子,是一个纯洁的人。请记得我,别再遗忘——写在死亡以前。
作者语:向荒诞致敬。饥饿艺术家的原型是卡夫卡短篇小说《饥饿艺术家》中的一个人物,很脏,很有魔力。读完以后,心灵上的不适给我的肉体带来了从未有过的体验,觉得皮肉之间好像突然裂开,血液与空气结合,骨骼像腊一样融化,我感受不到自我。所以拿起笔,重新讲述故事,改的面目全非,但是说出了我想说的。不必原谅我,在此刻,在春天,在你耳边,我祭奠了这样一个虚假的故事,因为我要表达一点关于艺术的恻隐之心。我从来不是个说谎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