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叶小白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喜欢在地上滚我,我说不清她怎么会有这种爱好。那年我妈二十九,这个神奇的女人,每天下午,都会来到操场,把她两岁的儿子摊在地上,用手一推,然后她儿子咕噜咕噜的滚出去。



这时,她就朝我喊:Run,叶小白,run!



她的儿子滚了没多远,停了下来,万般无奈的看着这个女人。



我妈喜欢在地上滚我,大概也有我的原因。我患了一种病,无法行走。



小时候,医生对我妈说:死不了,但是平时多运动,否则身上长蘑菇。



我妈开心的说:儿子,你辛苦一点,咱们可以天天吃蘑菇汤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我妈还是谨遵医嘱的。那是千禧年,我妈买不起那些昂贵的运动器材,于是经常,她双手举着我,在客厅里这头跑到那头。



她大声说,儿子加油啊,快跑完八百米啦!——



结果我老娘那几年身材越来越好。单位里的那些阿姨,刚生完孩子的,普遍身材发福。她们向她讨教,我妈摆摆手,说:把我儿子当铅球练的。



于是那些阿姨们疯狂的爱上了我。她们也举着我在单位奔跑,气喘吁吁,一边不忘夸我:加油,今天又跑完八百米啦!——



而那时的我已经四岁了,我伸出双手,咿呀的学着超人。那时天空时高时低,时光忽远忽近。我虽一生都只能是个瘫痪,可在那几年,我坚信自己是一个超人。



被抱在臂弯里的超人。





今年是我的二十五岁生日了。



我的病情不断恶化,医生说,是骨癌。什么时候脖子能转动了,就还有一线生机。



少年时代,尚且还能动一动,坐上轮椅,也和别人一起享受了九年义务教育。每天我在放学路上,我妈就背着我的书包,一路唱歌,一边活力四射的推着我回家。



她看见我的老师,道了声,老师好。她看见班上的班草,快乐的喊了声,帅哥放学啊。



老师同学们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说:妈,晚上我们吃什么?



她低下头,很认真很认真的对我说:叫姐姐。



这个活力四射的寡妇推着我来到放学的坡道上。



我说:亲妈,你放过我吧。



我亲妈——不,我亲姐姐,她摸摸我的脑袋,温柔的说:你一定可以的。



她松开手。我坐着轮椅,呜哇乱叫的飞流直下三百米,她跟在我身后,一边跑一边大喊:run,叶小白,run。



后来,我在平缓的地方停了下来,两眼直愣愣的瞪着天空,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天空有多美丽,而是我他妈的完全被吓傻了。



我妈气喘吁吁的跑上来,问我,怎么样?这次肾上腺素分泌的多不多?



我仰望天空,像个二百五似的说:妈,我心好累啊,你能不能去福利院换个儿子?





大学毕业后,癌细胞扩散,扩散到了胸部。



我在工作岗位报道才两天,被我妈接回了家。



当时我躺在在火车上,斜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景色,想念自己早夭职场生涯,还有对我横眉冷竖的女上司。



我妈给我削了个苹果,她问我:吃吗?



我张开嘴巴。



她把苹果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我深吸一口冷气,差点没给我妈当场气死。



她一边吃苹果,一边摸着我的头发。



她说:儿子,真好。



我说:什么真好?



她说:才上岗就休年假,真好。



我说:嗯。



我突然笑出了声。



她说:怎么了?



我说:我刚刚想到的,以后同事说起我,他们就可以说,那一年叶小白敬业奉献,燃烧自己,最后光荣死在了这个试用期岗位上。



说完,我就忍不住又笑了。



我妈拍了下我的手:闭嘴,乱说话。



过了一会,她也笑了,她支着下巴看着我,说:真好。



我说:嗯?又真好?



她说:你回家了,真好。





这半年来,我的病情愈重,只能卧在床上,全靠那个可爱的女人抱住我的脑袋,喂我吃点流食。



那个的女人可爱依旧,脸上却悄悄有了皱纹。她挥舞扫把干家务的时候还是那么活力四射,只可惜,不知何时开始,她弯了的腰难以直起。毕竟已经年近五十,瘫痪的超人总不能永远被她举着振翅高飞,这可真叫人感到无力。



有一天,我对她说:放弃我吧。



她拍拍我的脸,说:美国有句古话,生活就像一块巧克力。



我说:这破电影你都看了二十年了。还没完啊。



她说:一直没看结局。



我说:结局是......



她说:不许剧透,剧透给雷劈。



我说:妈你别这样……



她说:不许剧透,剧透的人没小鸡鸡。



我说:妈你别这样啊……



她固执的说:不许剧透,不许剧透。



我说:不剧透,我们不剧透了。



她抹了抹眼睛,说:不说这个了,我给你讲故事吧。



于是她给我说起了那个故事,那个很遥远的小红帽和狼外婆的故事。



她的声音很温和呀,五月的风吹过家里的阳台,吹皱窗帘,吹拂她可爱依旧的脸庞。



我缓缓的闭上眼睛,那一天的午后,我就那么安静的死掉了。



尸体凉了多少天了?长出虫子了没有?



数不清了。骨头里很痛,但我没法发出声音。



原来死掉是这种状态么?像是困在衣柜里动弹不得。



再后来,周围的景象慢慢有了颜色,我看见了森林,看见了懒洋洋的动物趴在地上午睡。



我心想,八成是投胎成功了。



而这一世的我也终于能奔跑了,我喜极而泣,从山的这头跑到那头,肆意的欢呼雀跃。后来,我更喜极而泣的发现,我这一路狂奔,居然是四脚着地跑过来的。



妈,我投胎成畜生了。



森林里的小动物们告诉我,我是一匹狼。



它们说,在遥远的森林边上,住着小红帽,住着小红帽的后妈,还有后妈的魔镜。森林里还住着小红帽的外婆。至于我,它们说,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传说当中那个掉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的天使。





那是个晴天的午后,小红帽的后妈在家里梳妆打扮。



她问魔镜:魔镜啊魔镜,请问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魔镜说:哪个肥婆,安敢在此饶舌?



后妈高高举起锤子,说:老娘砸你个四元八次方程组。



魔镜赶紧说:别别别,本来最美的女人是你,现在最美的女人变成是小红帽她外婆了。



后妈很生气,命令小红帽去给外婆送一大篮子的高热量高脂肪的蛋糕。



于是小红帽带着蛋糕,在森林里懵懵懂懂的走着。



她路过一棵树,看见树底下趴着一只大灰狼,四脚朝天,睡得满嘴的哈喇子。



她蹲下来,戳破它的鼻涕泡。



大灰狼嘟嘟囔囔的翻了个身。



她摇摇大灰狼,说:醒醒醒醒,别睡了,猎人该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那个戴着红色帽子的小姑娘。



她说:你为什么睡在这,你不抓小兔子吃吗?



我不说话,只是摇晃脑袋。



她说:你护送我去找外婆吧,我的蛋糕分你吃。



我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好吧,她算是找对人了,投胎后,我在这片森林里生活了很久,虽然对地形依然不是很熟,但是没关系,为了甜食,我可以假装很熟。



一路上,小红帽告诉我,最近森林里不太平,经常有猎人打小动物吃。连她养的小兔子都被猎人抓走了。



而我帮她打跑眼镜蛇,小狐狸,豺狼虎豹之类图谋不轨的动物。



她摸摸我的头,夸我:你真厉害。



我兴高采烈的摇晃尾巴。



她说:别那么快骄傲呀,碰到猎人有你好受的。



我朝她亮出我的獠牙。



她一块蛋糕塞到我的嘴里。



她拍拍胸口,说:我的天,你牙口真好,吓到我了。



我委屈的吃着蛋糕。





我们沿着森林里的小路一直往里走。



沿途有许多千疮百孔的小动物,死了有很久了。小红帽让我小心点避开它们,她难过的说,都是被猎人们给打死的。



有时她会停下来,转过身问我:大尾巴狼,你从哪里来?



我好像想起了很多往事,可惜都记不清了,记忆似乎只能停留在上一顿午饭里。我头痛了一会,放弃了思考,追着一只蝴蝶跑远了。她叹了口气,拿出一块蛋糕,喊了声,喂,你吃不吃啊?



我又屁颠颠跑回来。



她蹲了下来,摸了摸我的头,说: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我茫然。



她说:没事的,跟我走吧。



我跟在她身后,不知为何,心里感觉很安心。小红帽的脸色有些忧愁,大概是终于发现,她的蛋糕早已经被我一个人吃光了。



那个下午,我们来到了外婆家。那是一座矮矮的木屋,摇椅上躺着一位和蔼的老奶奶。



外婆说:呀,这不是小红帽吗?



小红帽举起手中的篮子,说:外婆,我给你带了点心……虽然一口都没剩了。



外婆开心的抱起我,说:小红帽,你来就来,还带什么狗肉呀。晚上吃佛跳墙?



我吓得尿了,小红帽赶紧解释。外婆笑呵呵的去厨房里给我们煮饭。



那个下午我和小红帽就在外婆家里,听外婆说起那些遥远的故事,吃着外婆家的米饭。



外婆说小红帽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外婆说小红帽睡觉的时候怕黑,外婆说,小红帽的妈妈死得早。外婆说,大概是童年阴影,小红帽的爱人后来出了车祸,撇下母子两人走了,小红帽什么都不要,只想把好好孩子抚养大。



我听着那些关于小红帽的故事,趴在地上,慢吞吞快要睡着。



门突然被两个猎人推开了。



一个猎人粗矿的说:看我发现了什么?两个可怜的女人,还有一只可怕的狼。



另一个猎人说:狼剥了皮,做件狼皮袄。



那女人呢?



你丫是不是变态,穿人皮袄也太吓人了吧?



枪身发出两声脆响,他们的猎枪上了膛。



我从瞌睡中猛然惊醒,我站起来,朝他们露出了獠牙。



一声枪响,我朝猎人们扑了过去,咬住其中一个的胳膊。扭打到屋外,猎人反手一肘,打在我的胸口上。



胸口一阵剧痛,刹那间仿佛被手术刀穿透了气管。我摔了出去,胸口流血不止,原来子弹射中了胸口,而那一记肘击,让整个胸口彻底的烂开了。



猎枪顶住了我的脑袋。



我闭上眼睛。



这时,小红帽冲了出来,她抱住猎人的胳膊,大声朝我喊:叶小白。



我茫然的睁开眼睛,她的声音是如此的耳熟,我似乎听过了很多年。



那是谁的声音,又是在声嘶力竭的呼喊我名字?



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重叠在小红帽身上,气喘吁吁,站在原地,鼓足了力气的朝我喊着。



run,叶小白,run!



我爬起来,茫然的望着她。



run,叶小白,run!



我犹豫的走了两步,终于回过头,往前一瘸一拐的跑着。她重复着那句话,run,叶小白,run。我越跑越快。



老树向我打来,名为癌症的猎枪向我打来,车祸里走失的爸爸向我打来,还有那些红红绿绿的药丸,斑斑点点烙刻在我身上的刺痛全都向我打来。



我咆哮着撞开它们,浑身是血,脚下仍死死的往前狂奔。



森林和老屋都消失了,周围的景色不断倒退,渐渐收缩成我身后的一个小点。



我用尽我一生都没能发出过的力气跑着,面前出现一块喋喋不休的魔镜,在镜子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的跑着,他摔倒,又爬起,来不及拍掉脸上的泥。



Run,叶小白,run!



那个女人的声音声嘶力竭的喊着,从身后传来。



那个小男孩低下头,狠狠朝镜面当头撞去。我看见他撞破了镜片,撞碎重重的梦境。破碎的镜片里倒映那个在他床头忙碌的女人,深夜里,那个女人困顿睡去,他挣扎的从床上爬起,无数次跌倒在地上,大汗淋漓,咬死牙龈反反复复往那个可以让他的意志自由行走的方向爬去。



二十五年的疾病缠身和生死挣扎,我已经不能辨认那个男孩脸上的表情。



……





夕阳还没来临的那个下午,阳台上吹着风,吹皱窗帘,吹拂过我的脸。



我睁开眼睛,楼外白云低垂,树上的鸟儿刚刚回到家,嘴里叼着觅来的食。



那个女人坐在我床头边,讲着遥远的故事。遥远的山脚下,住着外婆,住着小红帽,住着一只摇头晃脑的大尾巴狼。



我转过头,看着她。



我说:我刚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说:什么梦?



我说:梦见你带我去外婆家,梦见你喊我的名字。



她温柔的抱着我的脑袋,她说:叶小白,欢迎你回到人间。



我望着她的脸。恍如二十五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她把我捧在手心,那时的我不过巴掌大小,我的脸上还流着眼泪,内心却有如天使般宁静。



她对包在接生布里的我说:你是我的儿子。



那个带我来到人间的嗓音如此温柔。



那是神的声音吗?



我伸出手抹了抹她脸上掉下的泪。



我说:妈,我好饿。





等等,那森林里的后妈是谁?



我病好的差不多的时候,又回单位报了到。淅淅沥沥的雨天,那个对我横眉冷竖的女上司来迎接我。



我勉强能下地走路,拄着一副巨难看的拐杖。



她说:叶小白,你他妈怎么还没病死?



我说:我更好奇你怎么还没开除我?你就说,你是不是脑袋有病吧?



她说:你完了,你别想辞职了,在这里干到死吧。



我说:赔死你啊,白痴。



我们一边骂着嘴炮,一边往公司外走。女上司冷冷的没有搀扶我,不过还是好心的给我打着伞。我老娘在公司外等我们,她上来接过我,和女上司道了声谢。



这时候,女上司倒是可爱点了,她甜甜的说:阿姨。



我老娘应了一声。



春雨时节,我和老娘慢慢往回走着。



老娘说:是个好姑娘,就是总觉得看不顺眼。



我说:怎么了?



老娘说:女人见到儿媳妇后的那种直觉。



我说:她人挺好的。妈你别误会,就是一领导。



老娘问我,你和她都说什么了?



我疑惑的说:没说什么啊,那死肥婆说……



我说到这里,愣了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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