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0岁,姐姐12岁,弟弟4岁,为了在枪林炮雨里逃得一命,我爸和我妈顾不得家里的良田和房子,揣着一个布袋子,扯着我们仨孩子就跳进了逃难的队伍。
我们从河南一路颠簸流离跑到了山西,我记不清这一路上吃过几次饭,反正每天都是饿的,很饿很饿,不光饿,还要不停地走着、跑着。我经常感觉自己走不动了,再也不想走了,每每这时姐姐总是拉着我,指着远方的屋舍,哄我:“你看,马上就到了,到了就可以吃饭了。”
姐姐长我两岁,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她这一路上从没叫过累。弟弟走不动的时候,爸妈来回轮着抱,姐姐心疼爸妈,也争着去抱弟弟。偶尔有吃的,她又总是吃得最慢,怕我吃不够、吃不饱,然后再偷偷地塞给我一份。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在那个逃荒的战争年代,哪里还有穷富之分,大家都在争着保命,12岁的孩子早就不算孩子了,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离开家之后,我们再没在床上睡过一觉,草垛里、沟沿边、秸秆旁,哪里能稍微用草铺一下,我们一家人就能和衣睡一夜。常常我夜里睡醒了,看见姐姐搂着弟弟睡着,爸爸和妈妈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更多的时候是妈妈一个人抹着眼泪给我们盖衣服。
那年的我刚刚10岁,我不知道逃难到底是什么样的概念,也不知道我们离开的那个家还能不能回去。我每天祈祷的是,什么时候我才不用每天醒来就赶路,什么时候才不用每天饥肠辘辘地草堆里睡觉。每天睡觉前,我想着这些事,总听见弟弟和妈妈的对话。
弟弟问:“妈妈,我们明天要去哪?”
妈妈说:“我也不知道去哪,我们要去逃难。”
弟弟说:“我不想逃难,我想回家。”
妈妈一边拍着他,一边说:“等不打仗了,我们就回家。”
这一路我们走了好久好久,大概有两三个月吧。临走前匆忙带在身上的那些钱早就用光了,接连好几天我们都没吃东西了。我们所有人都瘦了一大圈,弟弟连哭闹的劲都没了,他躺在妈妈怀里安静极了。妈妈总是贴着身儿抱他,不时地喊着他的乳名,我猜她是怕弟弟睡过去了再也醒不来吧。
终于到了晚上,我们走到了一个村里。战争的年代里,每个村都是家家门户紧闭。我们一家五口实在走不动了,爸爸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个很和蔼的大叔。见我们这情况,二话不说把我们领进屋里。那天晚上,我吃了两大碗热汤面,躺在床上呼呼地睡了。
第二天睡醒,我们又要继续走了。走到了村口的小河边,妈妈抱着怀里的弟弟,爸爸突然叫了姐姐,说要给姐姐洗个脸。河水很清澈,我欢呼着叫妈妈和弟弟一起过来看河,却看见妈妈的眼角挂着泪珠。
我不解地看着妈妈,又转身看着爸爸,他从怀里拿出那块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方巾,用河水打湿,然后一点点地给姐姐擦脸。那天风大,爸爸小心翼翼地给姐姐擦着脸,他的嘴唇紧抿着。我回头看妈妈,她搂着弟弟,在大树下面不住地抹眼泪。
我突然想起来,昨晚吃饭的时候那家大叔大婶反复地夸姐姐懂事,还说起他们一直没有孩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撒腿跑过去抱住姐姐。
“姐。”我喊了一声,泪水滚滚而下。
姐姐蹲下身子,拍着我:“好好听爸妈话,知道不?”
她这一句话没说完,也哭了起来。
爸爸还是给姐姐擦着脸,一点一点地擦着,又给姐姐整理了额前的碎发。他的嘴紧紧地抿着,一句话也没说。
“爸,别让姐走。”我抬起头看着他。
爸爸没说话,给姐姐收拾完,领着她走了。留下妈妈、弟弟和我在树下哭成一团。
半晌,爸爸回来了。他一个人回来了。他还是抿着嘴。
晚上,我醒了,去野地里撒尿。我看见爸爸蹲在树下。我悄悄地从背后走过去,听见他呜呜地唤着姐姐的小名:
“儿,爸对不住你。真是没办法了,要不我们五口人都要饿死了。你听话,过几年爸就来接你。”
我站在他身后,静静地听着他对姐姐说的话,流了一夜的泪。
那是1942年,姐姐12岁。那是我们一家五口人最后一次团聚。
后来战争平息的时候,我爸带着我和弟弟去找姐姐,她已经嫁作人妇,成为了几个孩子的母亲。
爸爸流着泪,说:“儿,回家吧。爸来接你了。”
姐姐扯着小儿子,靠着墙也流着泪:“爸,我走不了了,这里也是家了。”
再后来,我妈妈走了、爸爸走了、姐姐走了、弟弟也走了。
一家五口,这世上如今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还在等着我。
我们一家人,还能团聚吗?
我爸临终前,跟我说:“我们这条命,都是你姐换来的。”
(本文用第一人称,纪念我的爷爷在10岁那年的逃难真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