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丽
01
上一世纪九十年代初。
小城电影公司的家属大院。
送走了初中班主任,爸爸对我厉声说道:“过来!”坐到黑色旧人造革沙发里点上一支烟。他的脸较长,一耷拉下来更让人生畏,身材中等,不太胖,脚踝细,但小腿肚凸起粗壮发达的肌肉,彰显不可侵犯的力量。我乖乖坐到简易玻璃茶几对面的小木凳上,不安地低下头。
“一定要上高中吗?高中很难你学不了,不如去考邮政技校当工人。”
我目瞪口呆,父亲竟这样一口否定我,这还是我心中的父亲吗,他忘了我优秀的中考成绩吗?我气愤地站起身挺直胸膛,直面他凌厉的目光:“我学得了!我就是想考大学,当文化人知识分子,我不会当工人的!班主任也是这样说的!”
母亲听到吵架声从厨房跑进来:“你怎么这样对你爸说话?你真能——”
空气紧张起来,充满火药的味道,爸狠狠地吐出一口烟,严肃的神情夹杂着蔑视和不屑,茶几横亘在我们之间,像隔着一堵万年墙。
手足无措之时,哥哥进来了,“坐下,坐下说。”使劲把我按下去,哥哥比父亲高,面相酷似父亲,但文弱秀气,没有他结实的肌肉和专横的脾气。“玲妹学习好,我,学习不行。”叹口气,缓缓走进里间。
第二天,父亲气冲冲地给我交上了高中学费。
我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我究竟还是不是他的孩子?仅仅因为我是女孩吗?
02
小时候,父亲是极为疼爱我的。
早上起得床,我对着窗户后面大声喊:“爸爸,爸爸——”因为电影放映站的办公大院和家属区没有间隔,所以不一会儿,爸爸一边答应着一边小跑回到家,打开门,为我穿衣喂饭,八十年代初,大米饭,偶尔几回香喷喷的油条,把我的小肚子喂得饱饱的。
有时候爸爸下乡放电影,我也坐着装载有胶片和放映机的三轮摩托车,突突突地下了乡。一旦挂上银白的幕布,乡亲们就像赶集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热闹得如一场盛大的喜事。这时父亲手持竹快板,声色并茂地来一段开场白:“乡亲们请落座,且听我来讲一讲,今天的电影不寻常。地道战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千万······”听得乡亲们津津有味笑声不断。我小小的心里佩服万分,父亲真是厉害,像电影中的演员一样光彩夺目。
上了幼儿园,母亲仍在乡下教学,还是由父亲接送我。飞鸽自行车宽大笨重,父亲蹬起来像要飞,因为他壮硕有力的肌肉啊。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我坐在大飞鸽前梁的木制儿童座椅上,靠在父亲的胸膛里,父亲的胸膛像座山,肩膀是山峰,额头似山尖,宽厚温暖,挺拔伟岸,佑护着我,护送着我,一同迎来日出送走夕阳。
上了小学,爸爸忙起来,升了领导的他无暇顾及家务,哥哥已是初中,就算妈妈调动了工作近在身边,也教不了哥哥的数学题。爸爸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后来想出一个办法:订杂志买书、学美术上培训班。哥哥的确擅画能写,一手漂亮的柳体书法令人见之忘俗,在书画艺术的熏陶下,人越来越白净秀气,浑身弥漫着书卷的气息。
沾哥哥的光,我也把书籍看了个遍,顺便把父亲不太多的藏书阅览无余。打动人心的小说、精美绝致的散文、令人心驰神往的文学世界,我向往,钦慕,想以少年文学函授班搭一座桥,走一段路,进一座殿堂。然而这样的美梦戛然而止,尽管哥哥在一旁极力赞成,父亲眼神冷冷,闭口不言,轻蔑到不屑于回答。
我不知道的是,这第一次的断然而拒只是开始,在他冷冷的眼神背后,对付我们兄妹二人截然不同的谋划已经开始了。
03
他竟然是重男轻女的拥趸者,一个六十年代的高中生,一个小学教师,竟然把儿女之别看得超乎一切。
父亲有一个很好的借口:没钱。每提及此总是很为难很哀愁,听者也深以为然。因为他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到了哥哥身上:请家教,上更高级的培训班,只为考取本地知名的艺校。艺术生花费甚巨,他心甘情愿望子成龙的努力该感动缪斯艺术女神了吧,结果柔弱的哥哥复读了一年又一年,艺术科才勉强及线,文化科更是远远不够。最后万般无奈,听从爸爸的命令,去了一所可上可不上的学校,毕业后总算有了一份糊口的工作。
而我,成绩早早地在班里拔尖,却难得他另眼相看。夜晚的灯下,我不知疲倦地背诵课本,声高而清晰,音坚而悦耳,邻居们为之动容,父亲的脸上,也略略露出了一丝笑容。
但无论成绩的好坏,无论奋斗的成败,我和哥哥的命运似乎都是掌握在父亲手中的。“女孩子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他这样说,八九十年代初中毕业会识字算数是普遍穷养女儿的标准,爱我的母亲只有随声附和。
所以,当他阻止我上高中时,我第一次奋起反抗争取属于我的幸福,勇敢地继续我的大学梦。
只是想不到,我今后的道路,竟是在和他反复不断的较量中走过的,亲人间的相亲相爱变成了相恨相杀吗?
04
高中果然难。做题慢,费时间,反应不够快,我的弱项暴露得日益明显,而这些也似乎不是努力就能弥补的,名次由初中的名列前茅渐渐降为中等以上。
有一次开高三家长会,会后父亲向班主任征求意见,认为我的成绩不够好,班主任老师极力为我辩解:“高玲玲已经很努力了,这个成绩完全能考上大学,而且,我看在眼里,她已经尽她最大的努力了。”
学习的辛劳,未来的迷茫,父亲的苛责形成一股无情的激流让我感到这个世界的痛。回到家我躲进被窝痛哭了一场,班主任老师教出的成绩全县第一,对学生体察入微关怀备至,我恨自己怎么就没有老师这样的父亲,只盯住结果看不到全程的付出,我可是他曾经疼爱过的女儿啊。
高考分数张榜了。那天爸爸亲自去看榜。彼时先填志愿后考试,所以录取院校和成绩是一同公布的。带着一颗希望的心去,裂成碎片归来,黑色七月,实至名归。爸爸说一下子心凉凉,落于人后的成绩和凄惨苍白的录取院校让炎炎酷暑变为冷冷冰窟。
而且学费昂贵,至少在父亲看来扔在我身上就是浪费一大笔钱。他尝试着与我沟通,让妈妈转告我说在哪儿找了一份临时工直接就可以上班。
“哦,临时工?这样我就不用去上学了是吧。”我忽然明白过来,“你们就省下给我交的学费了,你们——”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几年之间,我个头已超过母亲,但在结实精壮的父亲面前,仅是一只成不了精的小家雀,出不了他的如来掌,翻不过他的五指山。
一种悲剧感涌上我的心头,想起他惯用于人前的借口“没钱”,想起孱弱受制于人的哥哥,我气愤填膺,大喊:“我没有你这样的爹!”冒着细雨冲出家门。妈妈着急地拽住我的衣角:“玲玲,听妈妈说。”我一扭身挣脱了她的手。
天比较晚,大约有八九点钟,路灯下蒙蒙细雨淅淅沥沥,我茫无目标地走着,有陌生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一偏头执拗地前行,我只愿雨大一点,再大一点,将我淹没,将我吞灭。不知走了多久,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哥哥,戴着厚边眼镜、沉默寡言的哥哥,虽然有父亲的供养,然而也必须接受父亲安排的一切,甚至是穿一件衣服,请一顿饭,认识一位朋友。没有精神上的独立与自由,爱便是枷锁;而我,选择出走打碎枷锁,走自己的路,靠天靠地靠祖上不算是好汉。那我,就是个女汉子喽。
05
我这个女汉子,上了大学后才发现,我的父亲还是个中国式葛朗台。他给我的生活费少得可怜,刚够温饱,还好我是师范生,每月有固定的生活补助。
我的穿戴一点不比周围的农村女同学好半分,我剪着齐耳短发,穿着高中时的衣裙,从相貌出众家境优渥的女神级同学身边经过,她们手里捏着男生偷偷塞给的情书。
哥哥要结婚了,他几乎是一无所有,一切全靠爸爸的援助,于是父亲更加克扣给我的生活费。
他自己也是如此,为了一场辉煌的婚礼,他的节俭和吝啬也是到了极致。莫说家里不敢添件新东西,就是外出吃顿便饭,他竟然还自己带着干粮。
当时需购买结婚用品,顺便来大学看我,一同在食堂就餐时,他从黄色旧人造革皮包里掏出自制的油饼,就着菜大口大口嚼起来,在周围同学的注视下,我极为难堪地低下头,我知道他们一定在怀疑我的干部子女身份。
还好,父亲办出了一场颜值超高的盛大婚礼。
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真是够了。很快我要毕业了,上班意味着收入和自由,不谙世事的我不知道,从此并未告别捉襟见肘,而是掉入了另一个深渊。
06
如果他是中国式葛朗台,我便是中国式欧也妮,其实还不如欧也妮。欧也妮尚有母亲的遗产可继承而使葛朗台敬畏三分,我作为中国式女儿自然没有这份权力,不但如此,我的收入基本归全家所有。
第一个月的工资总是用来回报的,为父母添件新衣,或是给侄女买个玩具。父亲尝到了甜头,要求我每个月近乎全部上交,因为哥哥要用钱,要建房子。于是两年的时间里生活如一杯苦涩的水,我继续寒酸地活着。
我在农村教学,而且是村里的中学,二十世纪末,边远山区的农村仍然处在贫困中,公路都未修好,周围人的穿戴能好到哪儿去呢?倒是想买辆时兴的小摩托车来来回回爬山坡,怎么着也得几千块,被父亲断然拒绝。于是继续穿着大学时的衣服,骑高中的自行车走颠簸的山路十几里,再到镇上搭乘农用小黑豹改装成的客车,和农民朋友一起到城里去。不知哪位农民兄弟心灵手巧,把小黑豹货车的车斗加篷改造成客车,农忙时拉货,农闲时载客,还能把从山里骑出来的自行车倒挂在车尾的栏板上,完全满足了城乡客运的需求。于是乎我坐在黑漆漆的车篷里,在长木板凳上颠来晃去地,和带着大蒜、咸菜瓶子的农民朋友一起进城去。
听说学校里分来了女大学生,未婚的男教师纷纷来打听。
07
在找男朋友这件事上,父亲倒是与我没什么争议,只是要求我工资存折本继续放在他手里,结婚时的嫁妆由他为我办理。
结果他只陪送了我五千块,除了给下岗的哥哥做生意花掉一些,剩余的一万,留作我将来买楼房时以他的名义赠与我。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钳制着,带着镣铐的爱已无尊严,亲情变为枷锁,又似沉重的链条,我欲除之而后快。
婚后,跟父亲大吵一架,我拿回了属于自己的钱。他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开始老了,满脸的皱纹,上眼皮下垂把眼睛变成了三角眼,不再那么结实有力的肌肉在失去对我的控制。显然,他极为失落,这份失落感让他在我背后狠狠加上一句:“以后不管什么事,不要来找我!”妈妈不想让爸爸生气,安慰他似地说:“让她走她的,咱管她干什么!”
一盆水被狠狠地泼在了门外。
后来,我考研、生孩子、住新房,除了面子上的礼尚外来,再大的困难,我都挺住没去找他,尽管我们同住一座城,相距不过二里远。
不错,面上的礼尚往来,还有为人子女面对父母日益衰老应尽的义务。
哥哥从来不为他们花费哪怕一点点,生意失败,彻底成了无业游民,每天在父亲家吃饭,靠嫂嫂的工资过日子,闲时画画练字,终日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现在是他在盯紧父亲的退休金,父亲偶尔买件新衣穿着高兴,他竟然心疼,“人老了还用买新衣服?”脱口而出,好像父亲花掉的是他将来的钞票,父亲勃然大怒,大骂他没良心。
其实,父亲退休后还爱上了收藏紫砂壶和玉器,一把把四处淘来的形态各异的紫砂壶凝聚了他的心血,至于古玩玉器,自然也花费不菲,究竟价格多少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08
不知什么时候起,父亲渐渐感到不适,总是口渴,吃得多饿得快,身体日渐消瘦。到医院一查,竟是慢性病。从此不敢享受美食,顿顿吃药打针,本该游山玩水的老年式生活只能囿于家中,体能大大下降,心情烦躁不安,原本还算健壮的身体渐渐憔悴干瘦,不见了小腿肚上壮硕的凸起的肌肉,腿细,腰也细,失去了男人的霸气雄横,面目倒是变得慈祥和蔼起来。
也许是病中的大彻大悟,也许是他更懂得珍惜,他对我的态度竟然一百八十度转变,一反先前的冷血,大方地资助我,这使得多年来习惯了独立自主的我颇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一番推辞之后,父亲仍然态度坚决,母亲也异口同声。
我的年过六十的妈妈,从小学教师的岗位上退下来后,已经变成了一个瘦瘦小小头发斑驳的老太太,穿着花褂子、黑裤子、暗红色敞口布鞋,因为陪着父亲一起减肥,一日三餐少油少肉少盐,肥大的衣服下干瘦的身材见骨不见肉。多少年来在家务事上她一直对父亲言听计从,从来没什么主见,甚至对父亲的专横专断非常崇拜,不管结果对了错了,总认为父亲的话有道理。
但我绝不做她这样的母亲,我有儿子也有女儿,厚此薄彼重男轻女的偏见已退出历史潮流,绝不会翻土重来,要做我就做一棵木棉树,一棵真正的树,同样有红硕的花朵,而不是凌霄花攀附于别的高枝,而火红的花朵,更像英勇的火炬。
09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简淡安宁,一直如此下去虽不够圆满也算知足。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兮旦福。
突然一个周日的下午,母亲打电话通知我,父亲住院了,竟然是脑出血,这一倒下去就是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几番与死神殊死搏斗:严重时,插着呼吸机,手指上夹着心跳血压监护仪,仍然昏迷不醒;好转时,略略抬起眼皮,分辨床前的亲人,不会动,不敢坐,亦不能言语。我们用防褥疮气垫为他翻身按摩,妈妈哥哥和我轮番熬夜护理,终于他能坐起来了。
能坐起来的父亲由于长时间卧床,腿部肌肉萎缩严重,皮肤松弛下垂,声音含混表达吃力,双目无神气力虚弱,站立行走十分困难。
我知道这是父亲的背影在离我越来越远,我们父女这一场世间情,不是相恨相杀的,是相亲相爱的,原谅父母没有一视同仁,谅解他们的偏心偏爱,懂得父母身后苦、世道艰,宽容他们心中的难,同样是一场至臻至善的修行。父亲也无奈,只有向这个世界低声下气,要负担儿子的住房和全部生活,在普遍重男轻女的风气下,在家家户户跟风袭俗的环境里,任何人都难以免俗。仅仅因为该对你好的人偏差一些就厌世弃俗吗?不,生养之恩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10
经过一番调养和护理,父亲现在能站起来了,自己能缓慢行走,气色好了许多,笑容渐渐多起来。天气热,他剃了光头,头颅瘦小,声音细弱,小腿肌肉仍然近乎消失,那曾经佑护我的宽厚温暖的胸膛薄得像一片纸,再也不能为我遮风挡雨,正是风烛残年,蹒跚而行。
可是只要有他和母亲在,一起吃顿家常饭,内心就会格外舒畅踏实,因为你会觉得还有来路,还有远方。我会举起满满一勺饭喂进父亲嘴里,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当父母老了,请记住,要像他们爱你一样去爱他们,陪伴他们,为人子女的终极使命之一,就是把父母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
所以,在内心与父母和解吧,原谅父母的厚此薄彼,接纳他们给你的一切,好的一切,和不够好的一切,不要说“如果爸妈当初怎么做,我们可以更好”之类不懂事的话,成长路上的偏差、失误,乃至错误,不要心存芥蒂,不要归咎抱怨他们,即便带来一定后果,也要自己勇敢承担。千万不要等到父母不在了,才懊悔没有和父母在人世间好好处一回。
谅解父母,是一种孝敬,为人子女,尽人之本,以正仁德,大爱至善,无边无界,四海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