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蛇窟

柴山同周边其它山一样,杂生了松栗枫竹等林木,季节轮替,它们该开花的开花,该落叶的落叶,该巍然不动的,就一年四季不变,山色,总那样五彩斑斓。一条清澈溪河,从谷中奔涌而出,流过厂门前,向山外而去。山中的气温,在晨昏之间,变化很大,溪河之上,就总是雾气蒸腾,浸湿了这里的一切。

这一带,有很多这样的小企业,但只有这个竹材拉丝厂,落在了这最幽静最偏僻的山窝里。厂区后面,更是荒无人烟的大山谷,山高林密,涧深水急,也引得很多人来爱它,绕过厂区,进到里面去徒步探险。

李三哥在这里工作了快一年,却一直无法欣赏到山中什么美景,也无法感受到谷中多少凉爽湿润,那听到的一切赞美,看到的一切惊讶,他都觉得荒诞。他很烦乱,却又无法改变什么,特别是拉丝车间那机器,在与竹子亲密接触的一刹那,发出尖细刺耳、经久不绝的尖叫声,像要将这里的一切撕裂,像要击穿天际去,激烈纠缠着,不停地从耳朵灌进大脑,慢慢,似乎也就直接摧毁了人一切的审美意识,他的眼中,也就只剩弥漫的灰屑、黝黑的面孔、汗湿的背脊,还有无处不在的忙碌,在夏季明晃晃的阳光下,这里一切都显得疲乏而燥热。

唯一能使他侧目欣赏的,或就是料堆旁边,靠墙那一堆堆自然多情的野草,丰茂葱茏,它们得了谷中空地那点艳阳,从竹兜废料的缝隙里,探出头来,开出来一丛丛鲜艳的黄花,在阳光下闪着光,清醒着人的精神。

人们并不是故意养它们的,野草也总无处不在,竹兜废料堆成了山,墙外藤蔓,也早已攀过来,陈旧的院落里,郁郁葱葱,像个花园。

老婆梅香也在厂里做些杂活。今天搬运工有一个请了假,梅香就来这里帮一把手。她努力把竹子一根根送过工棚来,努力跟上大家的节奏,忙得满头大汗。李三哥则按照车间所需标准,将竹子取成对等的筒子,再让叉车,来一车车拖进车间去。

快到晌午,这堆竹子已经下了一半,突然,梅香一声尖叫,将抱起的竹子往地上一掷,跳起脚就一路猛蹿,跑到了工棚里,跳着脚语无伦次地指着竹堆喊:“蛇……蛇……”

三哥费好大劲才听明白她的话,也不免吃了一惊,但作为男人,总不好在这个时候表现出畏惧来,便放下手中活说道:“蛇怕什么啦,等我来。”

麻起胆儿随梅香指点,和几个工人跑过去一看,只见一条酒盅大小的尖吻蝮,正藏在竹堆缝隙中,那可怖的三角花纹,绷得紧紧的,正往后弓起身子,高高昂着三角大脑袋,举着尖鼻子,对人吐着杏子,发出“嘶嘶”声,已经处于攻击状态了。

看样子,它正在午睡,被梅香一不小心将它“被子”掀了,扰了清梦,这火气可真是不小。

竹子质地清凉,竹子缝隙里就更是凉爽,白天要想见到五步蛇其实并不容易,高温天气,它们通常躲到阴凉的地方呆着不动,一般晚上才会出来。

李三哥搔搔头,算是明白了些:“有蛇正常,这畜生还挺会享受的。”

三哥谨记老人所说:“见蛇不打,三分罪”的教诲,他拿来一根竹片子,三两下就把蛇打死了,挑了丢到院墙外去了。本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半个时辰不到,梅香又翻到了第二条,这次,只差一点点就被咬到手,梅香和其他几名工人,吓得再不敢靠近那堆竹子了。

竹子不比其它木料,下山后,露天存放时间有限,一般小型工厂,都是收多少做多少。这堆竹子,也才收进来一个多星期,怎么就藏蛇了呢?这可太耽误事了,对以计件算酬劳的三哥来说,时间就是工钱。

李三哥围着竹堆转了两圈,转头对几个人说:“这样吧,这堆竹子也没剩多少了,咱们一起动手,小心点清理一下。”

于是,大家小心翼翼凑过来帮忙,把竹子一根根清理到一边去,最终,在里面又发现了大大小小五条同样的蛇,其中最大的一条近一米五,有小孩胳膊粗了,吓得众人纷纷吸凉气,摸着胸口喊“好可怕”。人们模仿了三哥的做法,用篾片子一一将蛇消灭了,挑了丢到后山的荒草中去了。有人还不忘调侃:“这是端了蛇窝了,看这一大家子,有老有小,还挺齐整。"

“管它是什么,反正对人来说,都是隐患,被咬了不死也要半条命,清理干净就对了,继续干活。”

三哥说完,自顾回去忙活了。但梅香和几个工人还是不放心,坚持把院子角角落落扫荡了一遍,但再也没发现蛇的踪迹。墙边那堆竹兜与花草,依然郁郁葱葱,自然芬芳,人们也用棍子去里面一一敲打一一翻动,一阵乱捅,见再无任何发现,才真正放下心来。

日子总有些小波折,或者小意外,或者小惊喜,都不奇怪。包吃包住在这里,下了班也没有多余的娱乐活动,洗完澡、吃完饭,天就黑了。平常晚上,闲来无事,人们也或就着月光,或开个小灯,到院坝里,喝点茶,或者啤酒,闲谈到睡意时,就回房去了,第二天,又得重复头一天的日常,生活简单起来时,似乎就并不需要太多思考。但今夜,院坝里只静悄悄的,只有月光寂寥地洒落下来。

梅香受了白天的惊吓,如惊弓之鸟,看到任何物件,都像三角花纹,而那些被砸扁的蛇头,又总在眼前晃悠,心中只念阿弥陀佛,又似乎不妥,总也就这样烦乱着,心情全无,洗漱完后,也就早早歇了。

李三哥倒似乎没受啥影响,晚饭还多喝了一两,看无人夜聊,也就早早酣然入睡了。

凌晨三点,三哥习惯性的免不了又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瞪瞪坐起来,拿出手电筒,摁亮了,看一眼床下鞋子,伸脚要过去,但发现,黑色的布鞋上,放着一团白色东西,迷糊中,看是擦脚的毛巾掉了,就弯腰去捡,手伸到一半,吓得一激灵,顿时浑身寒毛直竖,人也清醒了,赫然是那邪恶的三角花纹,小小的三角脑袋,在黑暗中,正高举着鼻子望着他,“快乐”地吐着杏子,只等着他将手伸过去。

三哥再大胆,此刻不免也感到心胆俱寒,回手摇醒梅香来助阵,梅香梦魇难醒,一下真假难辨,只呆呆地看着,脸色惨白,半响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吓得连喊:“妈诶,妈诶,要命哦”,她抱紧被子,缩成一团,总觉得这屋子哪里都有蛇一样,毛骨悚然。

李三哥拉亮了电灯,绕着床小心查看一番,甚至房顶,到房间每个角落,再回到那条小蛇身上,他从床另一边战战兢兢赤脚下地,拿起撑衣杆,小心将小蛇挑到门外,老人说,蛇会照着原路走,他怕蛇再次进屋,也就一不做二不休,拿了篾片直接将它打死。他想,这或许是白天被惊动了的漏网之鱼,也或许是院外新爬进来的,这破旧的老房子,处处缝隙,蛇追了老鼠,青蛙等乱跑,在乡间也是常有的事。

但夫妻俩仍然一夜无眠。六点不到,雾气朦胧,天色初亮梅香就起来了。洗漱完,想着先到屋后的卫生间上个厕所,再来煮早餐。

这间厕所建在河道边,厕所窗子下,是四五米高的石坎,砌得光滑溜直,用三哥的话说,老鼠都爬不上来。奔腾的溪水,吵闹着,从窗下激荡而去。

卫生间还算够大,差不多五六平米的样子,靠近门口放了一台洗衣机,洗衣粉塑料桶盆子等杂物放了一排,里面是一个冲水的蹲厕,窗子高悬在厕所上方,可以听到外面奔流的水声。梅香上完厕所,站起来准备冲水,昏暗中,突然发现,半悬墙上的开关处,正缠着一团三角花,那熟悉的邪恶的纹路,还有,那个三角脑袋,正不停地吐着杏子,昂着头,缩着脖子看着她。吓得梅香扯上裤子,一个乱蹿跑出了卫生间。

“快,快呀,有蛇呀,”听到梅香慌乱地喊叫,十几名工人都纷纷从宿舍跑过来看。李三哥看着这条小蛇,百思不得其解:“它是怎么爬到这个位置去的呢?水管下半部分都埋墙里了,那么高的位置,又贴了瓷砖,它应该爬不上去才是,而窗外,水流那么急,石壁那么光滑高耸,也不可能爬得上来啊?”

三哥又把夜间蛇进屋的经过,告诉了睡眼惺忪的人们,大家一起帮着分析了几遍,最后有人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难不成,这畜生还真的有灵性?来报仇了?”

下午,三哥夫妻就收拾东西回家去了,他们辞职不干了。

拉丝厂依然如故,院墙边那些黄花,开了又谢,那像个花园一样的废料堆,那些攀过墙来的藤蔓,在四季轮转中,也渐渐开花,结果,渐渐和柴山山色,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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