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
诗美,画面美,可我一直都犯嘀咕:“怎么我们村的牛就从来不让人骑呢?”
在我客串牧童的那些日子,从未见过谁真正坐上了牛背,连村里最胆大的王大胆,多次试图爬上牛背,都被牛抖落了下来,还差点被牛蹶了后蹄。
也可能全村的牛都桀骜不驯吧。而我家那头大水牛,大家更是想都不敢想。
说起这头牛,颇具历史感。它是一头大公牛,听说来我家之前属于人民公社,从人民公社到包干到户,它是历史的见证者。
人民公社时还没有我,所以牛比我年长。比我年长的牛,便有欺负我的理由。何况它还有骄傲的资本。高大健壮的身躯,外披一身油黑发亮的皮毛,溜圆而炯炯有神的双目,头顶一对坚硬弯曲的角,如柱的四条腿蹬蹬有力,就连尾巴都如鞭挥舞。至少目前我还没见过比它更威猛的水牛。
无疑,在家乡,年壮的它曾一度风靡牛界,霸占着头牛的地位。都说初生牛犊不畏虎,中间不断有初长成的公牛来挑衅它的地位,所以战事不断。
那时的村民都喜欢看牛打架,一有战事,几声吆喝,便迅速围了几圈,而牛,就跟注了兴奋剂般,横冲直撞,力量相当的,场面往往异常惨烈,不战则已,一战必红眼,红了眼的牛不战到对方跪地不起决不罢休,届时天昏地暗,难解难分,听说最长的足足纠缠了一整天,战了歇,歇了又战,最后连围观的村民们都耐不住,走得差不多了。
速战速决也好,长相厮杀也罢,最后往往两败俱伤,就算胜了,也全身伤痕累累,输的更不用提,牛眼被戳瞎,牛角被抵断,牛鼻撕裂,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牛的主人起初也好奇,为自家的牛呐喊助威,可战到后来,眼见挂彩负伤了,便心疼不已,想阻止已来不及。只能自认倒霉,各自收拾残局,最坏的便是残了,废了,不能农耕,便只能当牛肉贱卖了。
而我家的水牛,到底战了多少场,谁也记不清,但是屡战屡胜,却是不争的事实。战事一起,便见它四腿拉开,前腿微屈,身子下沉,屁股微扬,呈俯冲姿势,低沉的头顶一对如钢叉般的角发出凛冽的寒光,如炬的目光冷冷的紧盯对方,嘴里发出沉闷的嗷叫,架式拉开,气势如虹,一触即发。
双方这么静静的对峙,约摸十来分钟,对方往往就被我家水牛的气势所压倒,不战而败,识趣的示弱,嘴上软“嗯……”一声,然后立身,摆头,摇尾,目光哀求,一番求和信号发出后,转身迅速逃离。
也有那不被气势压倒的。但见我家水牛猛地奋蹄疾冲,尘土飞扬中,牛肌兴奋的颤抖着,唱着无声的赞歌,转眼便冲到对方面前,牛头一低,牛角成了进攻的武器,照对方的脸上左右一撩,加上宠大的身躯一撞,对方往往被撞得连连后退,然后乘势用头死死抵住对方,逼得对方根本无还角之力。后退中几个趔趙,跌倒在地,败局已定。也有能抵几个回合的,但听牛角相撞,发出阵阵“哐哐”“嚓嚓”的声音,夹杂着牛鼻“呼哧呼哧”的气喘声,不多时也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我家的水牛成了常胜将军。附近的公牛皆俯首称臣,母牛也爱英雄,都心甘情愿,乖乖就范,可惜被阉了,不然遍地全是它的牛仔。
牛中之王,血气方刚,傲气十足,包括对人,一众小孩,它根本不放在眼里,就连大人,但凡它瞧不上眼的,也照样端架子,高冷任性,整个一牛眼看人低。
那时放牛,多半都是赶着走,老实的牛都会规规矩矩的沿着已有的路上山下山,目不斜视,对路旁菜地或稻田里的绿油油的食物,它们心里再惦记,也不敢偷吃。
而不老实的,如我家的那头水牛,便视人而为,一看牛倌是我们小不点,便胆大妄为,时不时左右伸头,左边拦腰咬断一颗,右边连根拔起一茬,气得我们连连挥舞小树枝,照它屁股打去,它却只甩甩牛尾,拂拂被树枝抽打过的地方,皮糙肉厚,这样的抽打只如搔痒一般,它只管大摇大摆,嘴里咀嚼有声。
后来发现打腿管用些,于是改打后腿,打疼了,它恼怒的猛一回头,一对大牛眼朝我怒瞪,要不就猛一甩后蹄,吓得我连连后退,更甚的一次,它竟然掉转身子,牛头放低,双角作势朝我抵来,吓得我哇哇大叫,仓皇逃窜,看我被吓住了,它才又猛得顿住,转身径直朝前走去,简直成精了。
还有一次,它照例又偷吃路边的禾苗,我连喝带骂,并扬起枝条猛抽它的后腿,它这回既不甩蹄又不示威,而是朝着农田中央就冲了去,然后四腿一屈,仰身躺下,并左右翻转,打起滚来,牛头还在泥水中连连卟楞,牛鼻“卟卟”喷出一串串泥浆,倾刻,泥花四溅,两米见方的一片禾苗瞬间被其辗压摧残殆尽。而它却浑身泥浆,一双牛眼得意的冲我示威,牛尾悠悠然一甩一甩,扬起一串串弧形的泥线。
我目瞪口呆,继而跺脚呵斥,它置若罔闻,又连连翻滚了几番。我又气又急,没用的大哭起来,闻迅而来的村民也在一旁喊叫,它理都不理。
“快,叫你叔叔去,他的话它听。”
叔叔来了,立在田埂边,一声大吼:“上来!”
神了,水牛朝叔叔一看,竟乖乖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泥水,鼻子“哧”的一喷,竟老实实走了上来。
牛是上来了,可损坏了禾苗,父母自然又得向农田主人赔礼道歉加补偿损失。为减少惹祸,父母只能用牛绳套住它的牛鼻子,让我牵着走。这回该老实了吧,牛鼻子可是你的软肋,驯服牛,不就靠牵牛鼻子吗?
多数时候,它任我牵着走,可是问题还是会有。有一回,经过一片包谷地,我发现它有偷吃的迹象,所以紧紧拉住牛绳,想快点拉它离开这是非之地,可它牛脾气又上来了,倔强的任我把牛脖子拉得笔直,硬是不迈腿,双方像拔河一般,僵持了足有半小时光景,我也不松手,看你鼻子到底有多硬。
最后败下阵来的是它,牛鼻子都已勒淤血,我也心疼,回家后直喊母亲为它敷草药。经过这一回后,它对我不再那么傲慢,没再做太出格的事。
可是耕田时,它依然只服叔叔一人。
其实叔叔个头并不大,但据说它打出生起,就是叔叔在照顾它,人民公社时,队里看叔叔体弱瘦小,于是让他当牛倌,牛倌叔叔非常称职,队里的牛被他喂的膘肥体壮,除了管饱,叔叔还尽心的打理,用他的话说:“牲口也要活得体体面面。”所以牛圈里总是干干净净,他还常给牛冲洗身子,刷毛,挠痒痒,戳屁股和两腿间的蜱虫,夏天烧艾草驱蚊,冬天垫厚厚的稻草保暖。
所以,我想,牲畜也懂感恩吧,要不然我家水牛怎会如此服贴叔叔。
说到耕田,我家水牛的牛性堪称一绝。
那时,并不是家家都有牛,所以春耕时,村民们便会来借牛,除非时间有冲突或牛病了,主人一般都不拒绝,那时的农村,村民凡事都互帮互助,从不提报酬,借牛者只需备好牛料,大多是青草,耕田当天喂饱喂足即可。
但牛却颇有脾性,早上那一餐,吃得爽快,耕田时不需驱赶,三下五除二,利利索索便收了工。如若不爽快,便开始耍性子,要不赖着不走,任你如何打骂,要不拖起犁耙一阵狂奔,甚至把掌犁者拖倒,摔个嘴啃泥。弄得掌犁人狼狈不堪。
还有就是看人耕田。对喜欢的,早餐再不好也卖力工作不要歇息,对几个自己特别不喜欢的,早餐就是喂玉米糊也没用,脾气照发,性子照耍。
“老牛精。”村人无奈摇头,丢下一句不知是恭维还是咒骂的话。实在没辙时,只能求叔叔帮忙,管一天饭。叔叔老实又乐于助人,总是憨憨一笑,答应了。
冬去春来,山里的野草绿了一茬又一茬。黄泥田里,水牛躬着身,吃力的拖着犁,叔叔一手扶着犁,一手打着响指,嘴里怜惜的吆喝着:“老伙计,加把劲儿,再跑几趟,我们就干完收工啰。”可水牛是真老了,混浊的牛眼回望了叔叔一眼,鼻里嘴里不断有丝状涎水随着喘气流出来,跌入身下的黄泥巴水中。叔叔万分不忍,可老牛终于又吃力的迈开沉重的步子,一圈又一圈,犁完了最后一块。
卸下犁套,冲洗干净,打道回府,叔叔发现老牛竟一瘸一拐的,回到牛圈,老牛一屁股躺在地上,这一躺,竟有半月爬不起来。叔叔检查后才发现,牛的四蹄,脚掌均不同程度的磨烂,有血在不断渗出。
请了兽医,养了半月,牛终于可以站起来了。
可是,老牛已老,再不能耕于农事,父母提议重新买一只小牛,牛舍小,老牛只能卖了。
那时,我不知卖了意味着什么。傻傻的跑到牛舍,抚着老牛的头,说:“老牛,辛苦了一辈子,你可以好好休息了,他们要卖你了,到了新家,你就好好养老吧。”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来了两个人,牵走了老牛,我们与牛告别,十几年了,竟都依依不舍,老牛似乎很不情愿,一顾三回头,眼角还流出了眼泪。当夜叔叔没来送行。
后来,才听他们说,来牵牛的人是牛肉厂的,原来所谓的卖是这个意思。又听说,牛是有灵性的,卖牛的话最好不让它知道,不然它会流泪。还听说,牛识得宰牛的人。
我顿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