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阳春三月，丝雨纷飞，小桥流水。一条条青石板街，梦一样幽深曲折；一幢幢粉墙黛瓦，诗一样古朴参差。那里，是江南。随风而动的柳枝轻拂起阵阵哀愁，被细雨惊扰了的如镜湖面泛起涟漪，竹西佳处，落日街边，断鸿声里，豆蔻枝头，依旧是幕帘重重。

      这样的季节，合该有一场邂逅。哪怕这样的遇见，注定是个美丽的错误。

      他就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遇上了她。那时他与三五好友相约进京考取功名，就在此处落脚。苦读十年，只为一朝高中榜首，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他立在小桥头，颀长的身影微微侧过来，慢慢露出了一张清隽的脸，端的是风采卓然，只一眼便叫人觉出读书人特有的儒雅。

      大盛朝风气开放，女子可以与三五闺友上街游玩，并无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忸怩做派。青年男女间更是常举办诗会花会，共赏美景，共作好诗，这是展示自己的绝佳机会，向来多有人在这些雅会中慕得良人的。她也不例外，从小儿也出席了不少雅会了，多次拔得头筹，早有了才女的美名。多少青年才俊、王孙公子慕名而来，只为见她一面。这不，又有一场诗会要如期举行了。公子们更加发奋，满口之乎者也，想在别人心中留下个好印象；姑娘们开始采买脂粉打扮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加动人。她当然也不例外。

      那日，她正与丫鬟一起从小桥上经过，去对面的胭脂坊采买胭脂水粉。一张宜喜宜嗔的俏丽鹅蛋脸，凤眼琼鼻，肌肤胜雪，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她着一袭葱绿的锦缎长裙，颇为雅致动人。眼波流转间，天地都刹那失色。在路人惊艳的目光中，她们进了胭脂坊。

      不多时，忽然间下起雨来，远处的山和水都成了一幅水墨画，氤氲着烟波。她直到走到店门口才惊觉有雨，可是主仆二人都未带伞，一种别样的愁绪笼罩在她眉间，她叹道：“哎，怕是要一直等到雨停了，母亲可还等着我回去呢。”“姑娘莫急，小生这里倒是有伞，姑娘且带了去用吧，小生可与友人共用。”一把清冷的嗓音在转角处响起。惊觉回头，之见伞下慢慢露出一张青年男子的脸来，他的眼中满是关心与殷切，倒不好推辞的。她嫣然一笑答道：“既如此，便多谢公子了。明日此时，此处再见吧。告辞。”说着丫鬟撑起油纸伞，二人步入雨中，倩影渐远了。

      次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约定还伞的时间到了，这一日也正是诗会举办的时间。他一身白色直襟长袍，手执折扇，举手投足间，更显得丰神俊朗。不多时，她也到了，可巧，她也穿了一身白色绸裙，颈边镶一道团云纹，发边簪着简单的珠钗，看去不觉奢华，却衬得她雅致出尘，仿若月宫仙子。二人站在一处，倒像是天生绝配。她从丫鬟手中接过伞，双手递给他，笑道：“昨日去得匆忙，今日物归原主，却还未曾好好谢过公子。今日湖心亭举办诗会，不知公子可愿随我一游，我当诗画相赠，聊表谢意。”他自是愿意的，说着，二人一同去往湖心亭。

      湖心亭内，早有许多公子小姐聚在一处谈诗作画了。他二人一出现，大家的目光便都凝在他们身上。早有相熟的闺友凑过来，拉了她至屏风旁，轻轻地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但她脸上悄然腾起的红晕却是清晰可见的。人齐了，大家开始行起了令，一时间热闹非常，她又一次艳压群芳，作了一首桃花诗。但这次，却有人与她旗鼓相当，不遑多让。正是他作了一首梅花诗与一幅墨梅图，霎时间大家都为他的才情倾倒，公子小姐们都朝他围过去，开始恭维他。她却站在原地不动，虽心内暗暗不服，但也觉得他真是才华横溢，自己这次甘拜下风。正低头思索着，猛一抬头却发现，被众星拱月夸赞着的他，目光正穿过人群落在她身上，任然是带着关心与殷切，但更多了些炽热。

      这样的感觉多美好啊，别人都在看他，而他却只看她。

      展眼时间飞逝，又是一年春光了。在一次又一次的诗会花会中，他和她早已熟识，他们的心中早已为对方的容貌和才情折服。无奈春闱之期将至，他也快要收拾行囊进京赶考了。是日，他和她相约于小桥头的柳树下，这一次，他不能再等了。他执起她的手，恳切说道：“流年似水，花期如梦。小生待姑娘之情，想必姑娘早已知晓，只是小生万不敢唐突了姑娘。不日就要进京赶考，小生定能独占鳌头，考取状元。到时春风得意，马蹄疾疾，必当回来求娶姑娘，不使红颜枯等也。”她定定地看着他，听着他立下山盟海誓，心内竟不知是喜悦多还是怅然多。但他灼灼的目光给了她信心，她攥紧了他的手，一如初见般嫣然一笑：“好，我等你回来。”

      送他进京的那日，她将一方亲自绣成的手帕交到他手中，道：“这一去，定是要‘蟾宫折桂’了，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他看着那方绣得无比精致的手帕，细细咀嚼那“横也丝来竖也丝”的深意，便珍而重之将帕子藏入衣内。离别的时刻终是到来了，他一骑绝尘而去，而身后她的低喃，却被春风吹散了。

      自他走后，她每日都坐在窗边等待。青石板街上，无数次跫音踏响，她也无数次揭开帘子去看那街上是不是他。可是重复了那么多次，却没有一个是他。

      又是一年春了，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窗外柳絮飞扬，她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同莲花般开了又落。他是否已经考取了功名呢，是否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日看尽长安花呢，又或者，他是否名落孙山从此失意落魄呢，是否准备再次奋力一搏呢，更可怕的是，他是否已经忘却了誓言，软玉温香在怀呢。这些她都无从得知了，她只知道自己的心一日比一日沉下去，如同一座小小的、寂寞的城。

      不觉又是新的一日了，她照旧坐在窗边，看着那燕子在暖融融的春光中恣意穿梭，阳光明媚，却有些晃眼。突然，耳边传来了达达的马蹄声，那声音仿若在呼唤着她，一声又一声，叩响了她紧掩的心门。她长吁一口气，带着无比的期待与欢欣，裙裾翻飞间，她跑向了小桥头。想象中，他骑在马上伸出手接她，笑着说久等了；想象中，她的良人已然成了状元，金榜题名；想象中，十里红妆花嫁，从此他们良辰美眷，相伴一生。现在她的想象就快要变成现实了，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桥的那边。马蹄声近了，近了，近得可以看见马上的人。可惜啊，那马上坐着的，不是她的归人，只是个过客……

      那一瞬，她眼底的失落尽显。但是她又安慰自己，没关系，他说过不会让自己白等的，他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那她，就一直等下去，等到地老天荒。她愿意一直坚守着他们的誓言，等着他归来。虽然她要等的人，归期未定……

注:据郑愁予先生《错误》一诗，有感而发，遂作此文，聊以慰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