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回来喝茶啊,别在路上买茶喝啊”
我还是没敢放声大喊,小声的把这句话说成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但愿外公也能听到。
12月的乡间很早就黑了。薄雾一样的深蓝色慢慢的盖上了田野。田野里尽是枯黄的稻草渣子。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我们一行孝子孝孙,带着或白或红长及脚底的布巾,组成了由舅妈和表弟领头的队伍,一边呼喊一边快步走着。
这是“叫茶”的仪式。在老人还未入土安葬之前,孝子孙端着牌位走到所属村落的土地庙前,一路叫喊,告知老人,家的方向。
家对于外公,是个很难定义的存在。
他八个月的时候,父亲早逝,母亲带着他和大他几岁的姐姐改嫁到这里。在这里,他有了继父、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又是在这里,旧社会年间,他凭借读书上了师专。解放后在最火的供销系统当一把手。也是在这里,他有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还是在这里,他送走了年仅36岁的儿子,那一年,他71岁。
老来丧子,外公的神情便和世界隔了一层玻璃,在玻璃的那边,是无尽的荒原、压入内心深处却指向无人之地的愤怒。玻璃的这一边,是余下这些亲人照旧生活但没有他身影的日常。
他避世在乡间,逢年过节和我们聚聚。
今年国庆,舅舅唯一儿子,外公唯一孙子的婚礼才让他有重回我们身边的感受。
我对他的记忆仍旧停留在小时候。小时候,我喜欢去外公家,因为饭菜好吃。每次去外公家,总喜欢坐在房间里书桌前的藤椅上,看压在玻璃板下面的照片和公写的字。
他和我说话不多,我总猜想他更喜欢我妹妹,因为妹妹是他和外婆带大。他的脸上沟壑遍布,说话时会不自觉的在结尾时重复几个音,听上去也有些费劲。他说的话,仿佛是故纸堆里文字,一一站立起来,踉踉跄跄的奔入我们的耳朵。
妈妈总说外公特别有文化,我想也是,旧社会就读专科院校的人,说话难免文绉绉的,显得不合时宜。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们过年必定有两天是在外婆家过的。妈妈他们姐弟几人,总要凑上一桌麻将,孩子们便在家里四处找糖,在院子里放鞭炮。外公也是爱打牌的,他说话不多,总有一点不合时宜的感觉。不过也不干涉子女玩牌,毕竟他也爱打牌。
外婆家的厨房会有一条长长的过道,走过去才进入厨房。乡间的土灶旁边有一个水缸。缸底深埋土中。我一直想弄明白那到底是井还是水缸。外公很少进厨房,想必君子远离庖房吧。
喝茶是我们这里招呼客人的说法,通常留下来喝茶就是留下来吃顿饭的意思。
我们一行人穿过枯萎的稻田,走过弯曲的田埂,看过枯败的池塘。天色仿佛一瞬间走入墨蓝,乡间已没有多少住户,星星点点的灯委委屈屈的亮了。遥远便看到落在村头的外婆家二楼的大灯。
这座新建的楼房是舅舅去世之后,2009年左右建起来的。当时,爸爸几乎费劲心力,日夜守在这里,出人出力。为此,外公也感慨不已。这座楼房的用途我能想到的,无非是两位老人的栖身之所和百年之后,叶落归根之处。
看着崭新中带着粗糙的小楼,尚未摸匀的墙面,老旧的家具,柴火气四处弥漫的炉灶,无不在说明外公晚年的艰辛和寂寥。每一幕仿佛都在提醒着我们“要是舅舅还在,该多好”。外公晚年是尽可能的节约,为他唯一的孙子,我的表弟多留一些什么。
我站在他的房间,望着空荡荡的床铺,想象着乡村里每个晨昏日落,他独自一人,如何抵御漫长时间的侵袭。小姨说他今年有时会在晚间两三点给她打电话,该是怎样的清苦寂寞,让他忘了时间。时间对于他,究竟是快一点还是慢一点更好?我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了……
83岁,83岁的外公在临走前一两个星期,还跑去舅妈单位外,默默的看了一个多小时,用自己的语言表达了对她们母子的留恋:“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在回来的路上,我想象过家人的悲伤。没曾想,“叫茶”、“上路”、“安葬”一系列繁复的仪式,消减掉了悲伤。
望着忙碌的小院,一阵寒风袭来,吹散了我额前的头发。我伸手抚开发丝,站在被花圈拥挤的门口,想象着外公如果能看到眼前子孙满堂的场面,能否冲淡这乡间逼人的寒气。
忙碌的家人们像是一个由亲属临时组建的项目团队,共同在举办一场活动,一个项目。在这场仪式里,最重要的主角缺席,变成了最重要的道具。
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样。如果要按照规矩,一一完成每个人所需的仪式,常常自己缺席,任人摆布。
外公,一路走好,记得喝茶,想在哪里喝,就在哪里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