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仔细看看周围的这些人,今天过后,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你怎么表现都无所谓,没人会记得你。”
见我扭扭捏捏得像是只退了毛的火鸡,领队的老哥如此教导我。
而此时我正犹疑着自己是不是被实习公关组骗了,宣讲会上说好的各种高大上,经过入职后的一番神奇操作,最后竟把我弄到超市当促销员。此时的我正如某个段子中那只从噩梦中惊醒的兔子,半梦半醒之中只觉臀部隐隐作痛,口中隐隐约约残存着昨天那颗蜜糖的味道,以及熊把糖交给自己时脸上那微妙的表情。
老哥大概吩咐了一下便离开了,留下我和货架上的产品相依为命。患有轻度社交恐惧症的我面对超市里汹涌的人流,身着羞耻的品牌宣传制服,一时间不知所措。
此时的我在“不知所措”这四个字的理解上可谓巅峰造极,我敢说哪怕是汉语十级的中文系老教授也只能向我低头请教——现在的我几乎就成了这四个字的化身,脑中只是想着应该找个人把自己现在的样子录下来,以便于小朋友们学到这个词的时候放给他们,一定是绝佳的素材。
兔子苏醒时,恍惚之间,大概也产生过类似的想法。
什么都不做是最尴尬的,我磨磨唧唧地准备试吃的产品,琢磨着能否就这么磨过一个月的实习期——反正现在已经买不到回老家的火车票了。
答案是否定的。磨磨唧唧了半天之后,偷偷看了下时间——两分钟过去了——瞬时间我又加深了对于“度日如年”的理解。
好在我虽然脸皮薄如纸,但也在日复一日的被逼无奈之下掌握了“一咬牙一跺脚”的头铁之术,从演讲到健身、舞蹈,舒适区与恐慌区之间的分割线几乎已经成为我的“第二舒适区”。
最初的头铁并不顺利:如果你在现场,会看到一个身着奇形怪状的家伙一会脚步迟疑地走向某个顾客,却又突然停住脚步,悻悻然走回到产品架旁;不时他还会迅速贴到路过产品架的顾客身上,口中嘤嘤不断,发出奇怪声响。。。
很快自己就熟练起来,跨越舒适区后那种强烈的成就感以及一种难以描述的超越感油然而生——我对这种感觉很熟悉,同时也很清晰地意识到,最艰难的还在后面:当陌生与恐惧消逝,那日复一日的无趣才是真正可怕的存在。
好在自己很快发现了一个可以反复把玩的游戏:欣赏各式各样的人的各式各样的拒绝方式。
干推销的人最熟悉的莫过于“被拒绝”。《硬球》就有这么一句话,是一位美国政治家说的:
我从政之前是干保险的,每天必须去敲100家的门。我的经验告诉我,只有9家会开门,3家会要我的资料,最后只有1家会买我的保险。每天早晨,我自己都必须去敲这100家的门,如果我不敲,那个要买我保险的人我就找不到。
有一句话说“迎面向你走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套反应模式”,实习期间我对这句话深以为然,不过对我而言,“一个人”甚至还不如“一套反应模式”,而只是“一种反应模式”——TA拒绝我的形式。
很多面如冰霜的俊男美女,却在拒绝人的时候展现出令人迷醉的莞尔委婉,微笑得毫不敷衍,婉转拒绝之声余音绕梁;很多看似羸弱之士,拒绝人的时候却突然气壮山河,那猛烈的反转如同惊悚片中乍现的鬼影,让人惊出一身冷汗;很多一身横肉的练家子,拒绝起人来却像是久处书斋的文弱书生,气若游丝,令人不禁心生怜悯。。。
而这种频繁的被拒,给我带来另一种极为深刻的体验:他者的消逝。
如同那个领队的老哥所说,今天过后,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们,无论我做什么、怎么做,都没人会记住。
他者存在,但又好像不存在,我虽身处人群之中,却又仿佛孤身一人。
有人形容北京的繁忙,会说即使你在大街上脱光了衣服裸奔,多半也没人打理你,大家仍旧行色匆匆地赶路、眉头紧锁地思考自己的事情。
在成都实习的我有幸体验到了这种只有在北上广才能拥有的美妙体验。
我虽未在肉体层面上裸奔,却在精神层面上实现了这一愿望:我逐渐放下了一切伪装——那些为了在他者面前塑造“自我”所作的种种娇羞掩饰——此刻的我像是洗澡时照镜子那样对自己坦诚相见,终于发现赤裸之下,自我同样不复存在。
多么奇妙,紧随着他者的消逝,自我同样变得模糊不清。
当时的我,必须扮演起“促销员”的角色,必须违背自己不愿意与陌生人交流的本能愿望,必须假装得能说会道,假装得亲切善良,而他者又根据你的伪装对你做出反应,在一次次反馈之下,你也几乎真的相信了你自己的这种伪装——有一句话说面具带久了,便成为了你的一部分,
而一次次的转变之下,“自我”这种幻觉变得无处遁形。
我曾为了瘦身而开始健身,却在健身带来的超然体验中忘我,直到一天发现镜中的自己已陌生得难以辨认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转变;我曾为了克服对于异性的恐惧而学习舞蹈,却沉迷于音乐与动作的节律感中无法自拔,直到一曲结束才发现自己已然可以无视异性的存在而专注于自己那粗糙的舞步;我为了让自己在现实的重锤中打磨掉那难以摆脱的稚嫩而实习,终于在汹涌的人群中恍然大悟,自我与他者的存在,很可能都是某种幻觉。
传说庄周梦蝶,梦中的蝴蝶“不知周”,而苏醒了的庄周则迟疑着自己究竟是蝴蝶还是庄周。我那些出于改变愿望的行动同样将我引向了“梦境”,不过梦醒时分的自己,既不是“蝴蝶”也不是“庄周”。
所谓“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扮演不见得虚伪,固守不见得真诚;所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梦境”不见得虚幻,现实不见得真实。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洞察了现实的虚幻性后,孔子选择“天真的世故”,建立起一套完善的价值标准来统摄自己与他人的行动,认为“非此不足以为人”,“知其不可而为之”;庄子则“世故的天真”,将现实的梦幻放大、调和,创造并把玩那些不清晰,不协调、怪诞奇异、充满矛盾的元素,调制一杯“梦幻现实鸡尾酒”,由此“逍遥游”于世间。
看破易,看破后的选择与建构才是真正困难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