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

姜妍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对方那对深渊般的眼眸,引得她义无反顾地坠落。深渊底是什么,那一刹,她突然有点想去探究。


楔子

她细细地用微湿绢布抚平他官服上的褶皱,这才抬起头来,望向眼前人,“将军,此去凶险,万望小心。”

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面色如旧,目光深沉,“唯一感到抱歉的,是让你涉险。但你放心,我会尽力保你全身而退”。

她清浅的弯起嘴角,“好”。

好,我信你,尽管我早已不在意。是的,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再未在意过生死。既不给我选择的权利,何不随波逐流。我早就放弃了挣扎,这徒劳不过是枉费心思。

他皱了皱眉,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惜,只不过转瞬即逝。

“走吧”,他大步流星在前,她亦步亦趋在后。

他还是未牵她的手,从始至终,一次都没牵过,冷淡一如五年前的那一晚。

五年前,她是坐在榻上,带着凤冠,陇着喜帕,独自一人守着鸳鸯喜烛燃尽的,一夜无眠。

当次日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纱窗时,她便收起了那仅有的一点期待,从容的开始了她的新身份——将军夫人。

而她那彻夜未归夫君,此刻已经梳洗完毕,在桌边等她用餐。

俊朗淡然,眼眸清亮,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样子。“将军”,她欠了欠身。

“姜妍,这碗阳春面味道很好,你尝尝。还有这桂花糕,甜而不腻,你也吃一点,”他甚至夹起一块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就好像昨晚的彻夜未归的那个人不是他,就好像昨夜窗外说那句话的人不是他。

“两个破口袋,谁能焐热谁,在一起如何互相取暖?你我都不必奢望什么,我们这样的人,相安无事就是好事。”甩下这句话,窗外的人幽幽的离开了原本属于他的洞房花烛,未跨入一步。

昨夜今早,荒唐荒唐,她应该预料的到,这一世没什么是灾妄是她姜妍遇不到的。她点点头,细细咀嚼着碟子里的桂花糕,连同昨夜的话一起嚼碎,咽了下去。

此刻,阳光温柔,春色明媚,他们看上去像是最普通的一家人,吃着最平凡的一餐。只有坐在桌上的那两个人才能感到,寒冬才刚刚来临。

只是那时候他们不知道,寒冬过后,终是春日,尽管那春日短暂如白驹过隙。

其实,大婚之前,姜妍和薛景行是见过一面的。

那日,姜妍带着丫鬟桃枝出来买鱼龙灯,两人兴高采烈地挑花了眼,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已是晚霞满天。桃枝催着小姐回家,姜妍却点了两碗阳春面,招呼她坐下来吃一碗。

“反正现在回去也会被骂,而且一定没有饭吃,不如我们就着晚霞吃口面吧”,姜妍敲了敲自己身边的长凳,冲桃枝眨眨眼。

桃枝无奈的皱了皱鼻子,真拿这个主子没办法,今天的骂怕是挨不过了,先吃点东西攒点力气也好。

姜妍刚吃了一口面,就急咧咧的放下筷子,“桃枝,你看,这家店有杨梅酒卖,我去给初哥哥买一罐,他最爱这个。”说罢,起身到柜台前去甄酒。

罐盖一掀,杨梅的酸甜和着浓郁的酒香,让人唇齿生津。

上一秒,姜妍眼睛弯成了月牙,初哥哥一定会喜欢。下一秒,就被桃枝撞了个满怀。

正要责怪她毛手毛脚,转头却发现桃枝满眼惊恐的指着前面。

就在姜妍刚坐的地方,一个衣着锦绣地地少年稀里呼噜的吃着自己只动了一筷子的面。

“小姐,他没言语,直接坐下来就吃,我当时呆了,等反应过来,就已经站在这里了。看上去不像是乞丐啊,谁家的公子,这般无理”桃枝懊恼的跺了跺脚。

姜妍看着那锦绣华衫,蓦然想到自己。大概也是个核桃人,看着外表光鲜亮丽,其实内里困窘无比。

拍拍她的手,姜妍付酒和面钱给老板娘,转身捧着酒准备走。顿了顿,又拉过老板娘,塞给她一些钱,指了指少年,轻轻道:“给他上一碗面,再碗底多卧一个鸡蛋”。

姜妍捧着杨梅酒,桃枝拎着鱼龙灯,这才准备回家。

“‘海底月是天上月’,姑娘,这个荷包是你掉的吗?”有人在姜妍背后喊道。

姜妍心里一紧,那是给初哥哥的还未完工的荷包。连忙转身望向背后人,“是我的,是我的,谢谢你啊”。

晚霞里,那个少年一扫刚才的落拓模样,意气飞扬的冲姜妍晃着手中的荷包。

果然,好心会得福报,姜妍在心里默默肯定自己后,开心的接过荷包,道谢,回府。

那时,少年不知少女是那个给他面吃的好心人,少女不知少年是那个多年后解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人。

“小姐,你只吃这么一点饭,怎么撑的住?”桃枝看着桌上几乎未动的菜食,急的直掉眼泪。

“我没胃口,自然就吃不了多少”姜妍眼神并未从书上移开,只微微颔首。

这几年,她身影消瘦,愈加静默。

姜妍是庶出,且丧母,在府里的日子本就如履薄冰。但她尚存一丝期盼,盼那个好日子的到来,盼那个心上人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她。可惜,这些她都没盼到。

被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初易文退婚,犹如一盆凉水浇灭了最后的一丝火苗,从此她的心大雪冰封。

那日,她把买回的杨梅酒放好,轻手轻脚溜去厨房觅食。路过会客厅隐约听到了初易文的名字,就折身回来隔着门偷听。

“茂之兄,是老夫对不起你”,初清瑄眉头紧锁,端茶盅的手不住的颤抖。

姜茂之起身拍了拍他的手臂,叹息道:“这不能怪你,你也是身不由己,谁都知道四公主是最得宠的,她金口一开,皇上什么都会答应,更何况皇上本就属意易文,选他当驸马也是早晚的事。只是,易文这驸马怕是不易当啊”。

初清瑄点点头,两人久久无言。

而窗外的少女紧紧攥着的袖口微微战栗,顺着门柱滑坐在地上。

别人说的她都不信,她要去找初哥哥问个明白,就算是他要做驸马,她也要听他亲口说。

姜妍抹了一把泪,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出门去。

她在初府门前的槐树后踌躇时,初易文正送四公主出来。

公主言笑晏晏,满目倾心的迎着他。他目光温柔,嘴角微扬,撩起了马车的门帘,小心翼翼地搀扶公主上车,目送着马车,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府。

无需问他,姜妍已经知道了答案。

那温柔的眼神,流露的是真情。你心里有她,才会那般看她。那熟悉的温柔,我懂,只因那双眼也曾这样看过我。

尽管知道你是被迫的,但我更希望你本身是不情愿的。不,不要,不要给她温柔,不要过的幸福,我一点祝福都不会给你。

大家一起不幸好了,凭什么不幸的只有我。

回府的路上,风月琳琅,花灯幢幢,这世间不会管你的悲伤,它们自热闹它们的热闹。只是这热闹从此没了姜妍的份儿,她的心城已空,心门紧闭。

后来,她因归府太晚触犯了家规,被太太罚跪祠堂三天。因心神交瘁,只跪了一晚就晕了,其后一直缠绵病榻。就连她的长姐入东宫后的归宁宴也未能参加。

待她身体稍有好转已是半年有余,期间除了父亲来过几回,再未有人来。冷冷清清的别院,冷冷清清的人。

被退婚后,大概被视为不详,再无人登门提亲。

新皇登基,长姐荣升妃子,院外白云苍狗与院内无关,姜妍在这冷清的院子里一待就是三年,仿如时间停滞。

直至昨日,太太来了。

“妍儿,看你身体恢复的不错,母亲有些话跟你说,”太太并未坐下,而是站桌边,手指轻轻叩着桌板,“当初,初家退婚确实耽误了你,但女大不中留,终归还是要出嫁的。你的事儿,我们也都放在心上。这不,你父亲给你订好了亲事,是个少年将军,薛大将军的独子。日子也选好了,倒是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终身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姜妍淡淡的回应。

“薛将军、薛夫人过世的早,去了你就是薛府的女主人。妍儿,你这福分可不薄啊。薛公子虽说职位尚低,却是皇上做太子时的伴读,日后定大有作为,”太太旋下腕上的水色玉镯,放到桌上,推到姜妍手边。

“妍儿,你父亲曾有恩于薛府,如今又亲上加亲。嫁过去之后要常来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是懂得的,这是你父亲让我带给你的话。多余的话我就不唠叨了,你好好养身子,我走了,”太太始终昂着头,一眼都没有看过姜妍。

姜妍起身送至院门外,折身回来坐在槐花树下的石凳上,盯着那玉镯上的一点诡异的红丝,细细的想心事。

五月的傍晚天光尚亮,槐花开了,金蕊朵朵,微风拂过,洋洋洒洒的飘下来,一如姜妍心里的大雨滂沱。

什么少年将军,什么薛府女主人,说出去要叫人笑掉大牙的。饶是姜妍不出门,也是有所耳闻的。

薛家算是京城里数得上数的大户,当然这是薛老将军在世时的事了。后来,新皇登基前,薛将军与夫人突然一夜暴毙,随后朝廷势力大换血,薛家被踢出重臣范围,至此家道中落。薛公子就是在此之后成了有名的浪荡子,据说是父母逝去后无人管教,成了赌坊的常客。更因心爱的小表妹进宫做了妃子而颇受打击,一度迷醉在花街柳巷。

后来,因缘巧合与姜茂之相识,在姜茂之的举荐下,谋取了一个小官职。在一次比武中拔得头筹,皇上又念及曾经的陪读之情,有意提拔。几年下来,平步青云一路做到少将军。

说来薛景行能有今天,姜茂之起了决定性作用,娶姜妍大概也是为了还姜茂之这个人情。也是,愿意娶自己这种被退婚的庶女,想来也只会是这个原因。

官场联姻而已,如果姜家多一个可以出嫁的女儿,绝对不会轮到自己的。不过也无所谓,所谓幸福,本来就离自己很远很远。

凤冠霞帔,锣鼓喧天,一如太太之前所言,姜妍风风光光的出嫁了。

比起在姜家,姜妍在薛府确实自在很多。这样说来,薛景行算是解救她于水火之中了。

薛景行事务繁忙,很少回家,府里管家很是得力,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姜妍来的第一天,管家就府里管理情况来请示过她。姜妍乐得不管事儿,故而,她表示只是府里多了几口人而已,一切照旧归管家打理,只重要事务需与她跟将军商量。

其实,她跟薛景行平时也基本不做交谈。与其他的夫妻不同,特殊的婚姻让他们默契的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薛景行在大家面前做的很好,该做的都做了,甚至都做的毫无瑕疵,尽管姜妍知道,与其说这是宠爱,不如说是客气。如此这般下来,姜妍在府里的地位确实稳固了不少。

只是,薛景行是不在姜妍那里过夜的,据他说是因常常半夜会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住姜妍处多有不便。所以,他独自住书房。除却归宁那一晚,两人唯一一次同床共眠。

归宁宴后,薛景行独自回到客房,姜妍则与父母稍作交谈后回房。

推开门的瞬间,姜妍突然愣住了,薛景行已经褪去外衣,只着单薄的衣衫斜倚在床头读着书。

看见姜妍近来,他并没有动,只淡淡道“在外不同于在家,特殊事情特殊处理,你应该也理解吧”。

姜妍清清嗓子,应了一声。

隔墙有耳,更何况在这个到处都有虎视眈眈盯着你的姜府。而方才父亲也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的主要作用是拉近薛姜两家的距离,即使不能使薛景行为姜茂之所用,至少保证不与他为敌。即使薛景行不喜欢姜妍,但介于世人常理,不至于与自己的老丈人为敌。有了这个保证,姜茂之的计划就增加一分保障。

收拾完,心事满满的姜妍吹熄了蜡烛,绕过熟睡的薛景行,轻手轻脚爬上了床,背对着薛景行躺好。

第一次跟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床,多少有点不习惯,她挪来挪去睡不着,索性翻了个身,却正对上薛景行的脸。

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姜妍不由得屏住呼吸。她想再翻身回去,但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想好好看看他。

他侧身睡着,面对姜妍。眉头微蹙,额头上浅浅一道“川”。不像那时意气飞扬的少年,这几年的磨砺,消去了他身上的张扬,增添了稳重与沉静。

不幸总能让人成长,殊不知比起在苦痛中成长,很多人都不愿长大。可是,生在帝王将相家,什么是由得自己的。我们小时候是无足轻重的棋子,长大后仍是棋子,不过作用会多那么一点。

如果不做棋子,同病相怜的他们,或许能成为互诉衷肠的好友也不一定。这样想着,姜妍为自己和他心疼,眼里盛满柔情。

而对面的眼睛,就在这时突然睁开了,平静的眼神对上了姜妍。

姜妍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对方那对深渊般的眼眸,引得她义无反顾地坠落。深渊底是什么,那一刹,她突然有点想去探究深渊。

她没有移开眼神,两人就这样沉默的注视着对方,未说一句话,只是和着对方的呼吸,仿佛时间静止了一样,端详着对面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姜妍慢慢合眼,翻身。背后的薛景行没看到的那滴泪,顺着她眼角滑落,隐没在发丝里。

一动情,万劫生。

每日晚饭后,薛景行会到姜妍房里练字,今日亦是如此。

平日里,总是薛景行在书桌上练字,姜妍坐在不远处的楠木榻上读书。互不叨扰,也无言语,独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待三炷香后,薛景行离开,姜妍自行休息。

姜妍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眼睛,抬眼看去,烛影重重,书案前的人束发而立,一笔一划认真的临摹着小楷。如此真实的近在眼前,如此真切的远在天边,看得见却碰不到,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姜妍不禁轻声笑了。

案前男子仿佛听到她的笑,回头看过来,眸如星子,只是姜妍知道那里并没有自己。

敛了笑容,她说:“将军,贵妃姐姐明日邀我入宫赏花,先跟你告个假。”

薛景行搁下笔,卷起桌上残纸置于凳瓶中,道:“恩,明日我去御书房面圣。回府之前,你派人过来知会我一声,我跟你一起回家。”

姜妍点点头,薛景行得到回应后阖门而去。

那晚的对视就像未曾发生或一样,他们夫妻依然客气,依然形同陌路。可姜妍的心里却时不时泛起一点点涟漪,就如刚才他说“一起回家”的瞬间。

一起回家,很久没听到有人跟她这样说了。

“家”这个字,在她五岁那年就被她从脑海中抹除了。那天,涨红脸咆哮着捏着母亲嘴角灌酒的大太太,拼命摆脱的大腹便便地母亲,隐在窗棂边强忍颤栗却无声无息的父亲。

最后,母亲无声地顺着桌边滑倒,血沿着小腿泛滥成灾。大太太厌恶地用手探了探鼻息,玉镯扫过母亲唇边,染上了一点红。她直起身来,冲着窗外飘忽而过的身影,满意而轻蔑的讪笑一声。

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彻底冰封了这厢房,一位贱妾怀孕小产没能熬过严冬而已,再寻常不过了。府中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一样,照样置办着年里物什,张灯结彩的吃了团圆饭,过了团圆年。可躲在屏风后泪落如雨地小姜妍却从此再无家可回,无人可与团圆,。

今日听薛景行说起“家”,姜妍的夜又长了一些。

次日入宫,远远就望见素雅清丽地姜简被簇拥着,同被簇拥的还有一位艳丽的美人。姜妍走近了,福了福。起身之后才看清楚,艳丽美人原来是四公主。

想来四公主也知道姜妍,微微颔首后,施施然离开了。打发了众婢女,剩下姐妹二人相携而行。

“贵妃娘娘,近来可好?”姜妍牵了牵姜简的袖子,像小时候那样。

姜简愣了一愣,冷漠的表情似有一些松动,“还是叫姐姐吧,听习惯了。近来也还好,度日而已。你呢,新婚燕尔,应该很是甜蜜罢?”

姜妍笑了笑,点点头,“嗯”。

“那时初易文毁约,还以为你不会再爱上谁了,原来是没遇到更好的罢了。”

这样的讽刺,姜妍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回。“父亲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错的,”姜妍仍然眯着眼笑。

“但我提醒你,别在温床太久,免得睡过了头。玉娆春给你,记得要在我之后一刻钟之内用,否则就会失去效力,到时候就不只是你我两个人的地狱了。”姜简递给她一只镂空点翠的簪子,并用手指点了点镂空处的琉璃,“取了混入酒里即可,切记要把握时机”。

姜妍接过簪子,随手插在发髻。起身拜别姜简,转身离开。却又停下来,低声问“姐,这样做你会开心吗?”

“我们有资格谈论开心吗?”冷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飘来。

是啊,谁人不是身不由己。姜妍晃了晃头,走开去。

深宫大院,几进几出,才抬眼就看到了在宫门侧轩然而立的薛景行。

一起回家,哪怕一生中有这一次,也就知足了。姜妍弯起嘴角,满脸灿烂的迎上前去,“将军”。

扯平了腰间的月色衿,姜妍掀开帘子走出来。眼前是挺拔地背影,暗青色长袍显得他更修长,玉色发簪是暗沉中的一点亮光。他回过头来,对了,还有那双灿如星子的眼眸。

薛景行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着眼前微带笑意的女子,不是没一点心思的。但那点心思很快被他压了回去,平静的点点头,“走吧”。

姜妍轻轻地叹了口气,跟在他后面走出了“芙蓉布庄”,走向热闹非凡的西市。

几刻钟前,他们同乘一辆马车回府。闲聊中姜妍谈起最近皇上为贺贵妃诞下小公主,大赦天下,欢庆三日。西市里鱼龙灯舞很是热闹。本是姜妍为缓和气氛而自顾自的说话,没成想薛景行却意外的接了一句“要一起去看看吗?”

姜妍一时语塞,对着那张偶露温柔的面庞,顿了顿忙点头说好。考虑到两人身着华服行动不便,薛景行便命车夫带他们在市口寻一布庄换一身寻常服饰,两人换过之后便命车夫及众小斯在市口茶庄候着,这才一起走了去。

灯影重,光彩流,红尘万丈里的,他们如同寻常夫妇一般,并肩而行。不同的是,他们并未停留,而是径直走向城中央的钟楼。

终于登顶,满城璀璨,这火树银花不夜天。

“不后悔出来吧?”薛景行淡淡道。

“如此美景,今日有幸能见到。再想纵然世事多变,人心叵测,为此美景,似乎让人心里燃起想要努力活下去的欲望,”姜妍俯上栏杆望向远方,更何况,身边还有你。

“将军,皇上,他算是好皇上吗?”姜妍突然的发问,让薛景行有点错愕。

“依你看呢?”他没有严厉指责她的冒失鲁莽,反倒想听听她怎想。

“自新皇登基以来,天下承平已久,子民安居乐业,算的上盛世了罢。”她眉色施然,表情认真。

“边境胡匪无扰,将士们屯田安定,国门畅通,外交顺当,算的上盛世了,”他的回答也格外认真。

她笑的眉眼弯弯,“现世安稳,这样已经很好了。战乱除了带来更多无辜的伤亡,什么都带不来的。这样是很好,很好的。”

薛景行来不及思考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听到一支利箭从耳边呼啸而过,抬手一拂,箭擦袖而过。他顺手拉过她,隐于钟身后的阴影里。再待他四处环视时,发箭之人早已无踪迹可循。

他环她在怀里,能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想她大概是尴尬,便松手放开了她。姜妍却一个没站稳,稳稳的跌回他怀里。“斯~”薛景行的手臂不得力,疼的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姜妍感觉到扶着自己的手臂忽地没力,她抬手一摸,发现利箭划破了衣衫,划伤了薛景行的手臂。

不行,得马上处理伤口,万一箭上淬毒,他会有生命危险。姜妍一面叫薛景行坐下,一面从绣荷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烟瓶。

她小心翼翼的用随身的匕首割掉被箭擦破的衣衫,又用匕首把伤口划深了一些,接着便探上去用嘴吸出伤口处的污血,再倒上瓷烟瓶里的粉末,用手绢仔细的包扎好。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薛景行眉头微皱,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静静的任她摆弄,却在她温热的唇覆上皮肤时不由的紧绷。

“一个大家小姐,为何随身带匕首,为何会懂疗伤?”他阴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姜妍用布擦干净匕首,塞入靴内。清明的眼睛迎上他的目光“匕首是母亲遗物,多年来随身带习惯了。至于疗伤,久病成医而已。”

真的不关她的事吗?薛景行拼命告诉自己别信她的话。“怕我中毒,你自己就不怕了么?”他对站起身来的姜妍发问。

她地背影晃了晃,转过身来低声道:“你死了,我的故事就完了,”,我死了,你的故事还会很长,她把下半句咽了下去。

她眼神里是有一丝哀怨与不舍吗?可他明明就在她身边。薛景行现在有些不懂这个宛如木偶的姑娘了,他以为她只是个被退婚无人敢要的庶女,可她却偏落落大方无所畏惧;以为她是个只懂女红的榆木小姐,可她读的书却多是孔孟之道;以为她是养尊处优的娇娇女,可她却随身带着匕首,能熟练的处理伤口……到底她有多少面是他所不了解的。

微风里,她单薄的似摇摇欲坠。是了,了解可以慢慢来,此地却不宜久留。薛景行压下心中无数的疑问,招呼姜妍回茶庄。

搀着薛景行,眼前有一弯圆月。姜妍蓦地想到一句诗,在她舌低辗转迂回着: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局中人。

她的海底月曾经被错认了,她的向来心怕是也要辜负了。可纵然是局中木偶人,今夜的月,今夜的薛景行,足以泛活姜妍的余生。

回府后,军医迅速处理好薛景行的伤口,又在他的要求下为姜妍做了详细的检查,确定并无大碍后才放军医离开。

姜妍拨弄着灯芯,花影乱,烛泪洒,灯下人儿心事重。

薛景行打发婢女小斯们退下,只留他二人。他也不说话,端坐榻上,品一杯茶。

灯下人恍惚间回过神来,眼神飘向窗外,“将军,今夜月色很美,适合说故事,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她从5岁那年母亲被毒害,父亲摄于岳父威权而默许大太太的恶行说起;说到为使四公主能帮长姐跟太子拉线,大太太想方设法打听四公主的喜好,得知她对初易文颇有些好感后,不顾初易文已有婚约在身,与姜简一起极力促成两人;讲到姜大人官至高位却无法更进一步,四王爷因势利导拉拢他,起了谋反之心,畏于薛家兵力而借机痛下杀手,之后又以拯救者的形象出现在薛景行面前,并嫁女以拉拢他……

讲到这里,她望向薛景行,见他一脸波澜不惊。姜妍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果然他早就知道了。她便接着讲,讲明日圣上宴请群臣及家眷,姜大人要她与长姐联手毒杀皇上,然后四王爷取而代之,接着姜大人便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终于讲完了,虽然有些故事你早已知道,更或者,皇上也早已知道”姜妍长吁一口气。

“还没有。或许我早已知道父母被杀一事,或许我跟皇上早已知道四王爷与姜大人要谋逆一事。但我从没想过那支射出去杀人的箭会是你。你可曾想过,毒杀之后你如何全身而退?你可曾想过,你屠圣,我作为你的夫君如何面对世人?”薛景行语气里多了一些隐忍的怒气。

“所以啊,我不干了。不是说过了吗,皇上是个好皇上,换一个也不见得会更好。何必多费功夫呢?”姜妍歪了歪脑袋,眨巴眨巴眼睛俏皮地说。

薛景行悬着的心放下了,自己竟然为杀父仇人的女儿担忧,真是可悲可笑。那她呢,为何突然要告诉自己这些秘密,她的话究竟几分真假,他蹙着眉望向她。

姜妍似乎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问题,“因为,总觉得对不起你,也觉得对不起自己。心里总是很多抱歉,却不知从何说起,谢谢你今天听完这个故事,”她打开门:“将军你是个好将军,而皇上是个好皇上。所以,连夜面圣吧,别让那些因一己私欲让生灵涂炭的人得逞。但请千万记得明日赶早回来,我们一起参宴。”

薛景行顾不得脑海中的好些疑问,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日子还长,那些疑问定可一一化解。他如风一般掠过姜妍,消失在黎明之前的曙光里。

一步,两步……七步,八步……十五步,十六步,薛景行一路向前,没有回头看倚在门口泪光盈盈地姜妍,一眼都没有。

薛景行,来世早一点遇见吧,在你还是个意气飞扬的少年将军,我还是个青梅枝下的明媚少女,那时相遇吧。姜妍对着空气挥了挥手,今生今世的缘分怕是到头了。

次日晌午薛景行才匆匆回府,用过午饭后稍事歇息便到姜妍处商榷。

按计,作为贵妃亲妹,重臣家眷,皇上会在宴会上赏赐姜妍。姜妍则需要乘兴演奏一曲,同时敬皇上一杯酒,此时定会是身边最得宠的贵妃为皇上斟酒,皇上则提前用一颗特制药,在饮酒之后倒地做气绝状,待谋逆之人有所行动后,将其一举拿下。

“你父亲可能……”薛景行欲言又止。

姜妍摇摇头,“五岁那年我就没有父亲了,这个词连同那个人,早已从我的脑海中抹的干干净净。你尽管放手去做,不用担心我。”

薛景行望着眼前一脸坚毅少女,眼神中也多了一点笃定。

尾声

依例拜请,依例赏赐,本该轮到姜妍依例演奏。

她却落落大方的起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小儿玩耍使的木剑,“皇上,宫商角徵羽怕是大家也听烦了,今日便使一剑舞为大家助兴,恭贺皇上与贵妃喜获公主。此剑乃幼时家父亲做,玩具而已,仅供众人一笑。”

说罢,未等皇上颔首,便舞起来。姜妍的剑舞并非柔媚多姿,而是虎虎生风。

真是蛇鼠一家亲,跟他老子一个德行,假话连篇,真话一句没有,就不该信她。薛景行燃起一股怒火,暗暗攥紧了拳头,并向皇上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

姜妍越舞越狂,越舞离皇上越近,一个飞天,她荡到皇上面前,剑尖直指咽喉。

下一个瞬间姜妍便如同一片落叶,轻飘飘跌落下来,她的胸口炸开了一朵蔚色烟霞。弥留之际,她的眼神竭力寻找到姜茂之,“父亲,对不起,孩儿未能助您完成心愿。”

饶是微若蚊蝇,仍然重石投水,激起一片水花。早有准备的御林军迅速包围了宴厅,缉拿相关人等,一气呵成。

薛景行没有与皇上一同离开,而是被特许替姜妍收尸,尽管尸体之后是要交与官府,但了解内情的皇上特许他跟她道别。

终于他牵起她的手,他没想到竟会是在此情此景中。不错,演假戏不如做真章,她用如此惨烈地方式来助他,保他,成全他。全然没想过,他是否愿意。

难怪她要讲那些故事,难怪她顺从的说好,她从未信任过他,她一意孤行,只因她习惯了。是啊,她怎敢轻易倒下,她的身后空无一人。毕竟,连他都曾怀疑她的真心。

一颗泪珠砸落下来,砸在那只镂空点翠的簪子里,变成了他送她最后的一点真情,也是唯一一点。

他松开她冰凉的手,转身离开,任由背后的烟霞愈加鲜艳。

之后,处理余党,整顿朝纲。待朝局安稳后,薛景行请命戍守边疆。尽管皇上百般挽留,无奈他心意已决,只得放他离开。

街边的面店,薛景行吃完碗底的荷包蛋,放下筷子翻身上马。秋风飒起,浮动了他衣衿下的翠色荷包上的字——向来心是看客心。

那日夜宴,他回府之后在书桌上看到了这枚荷包。

翠色的荷包把那个年少时的夜晚从他记忆力扯了出来,笑语晏晏的少女,碗底热热的荷包蛋。

好可惜,没能早点遇见你,好可惜,没能早点认出你。

他低头看了一眼荷包,扬鞭而去。将城门远远的甩在身后,也将过往甩在身后。

从此这世上再没姜妍,从此薛景行在世上再没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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