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们都说你今年八十岁了,也有人说也许已经八十好几了。问你,你咧开装着假牙的嘴,摆摆手,自己都说不清楚。阳光斜斜地打在你那棕黄色布满皱纹的脸上,贴着锡箔纸的假牙一闪一闪的。你还是那么的单纯可爱,像个未经沧桑刚出生的婴儿。我不是你的谁,我只知道从出生起隔壁就住着李爷爷和他的老伴章奶奶,大伙儿叫你李老。那么,八十岁的李老,这一篇,献给你。
一
我们生活在这个被山包围的小山村,很久以前,有人说它和凤凰是中国最美的两个小城;很久以前,它是人来人往的红色小上海。可是,所有繁华在此刻都已褪尽。它只是安静地躺在山的怀抱,任古老的城墙巍然屹立,任甘甜的母亲河汩汩流过,滋养守护着这一方儿女。就如从未走出过这大山的你。
印象中,你的装束很简单。夏天,穿件有洞的白衬衫,摇一把蒲扇,光着脚在大街上走。秋冬时节,带个军帽,那件灰色的中山装似乎始终没换过,口袋里还塞着一包廉价的烟,情调这个词好像离你很远。可你又很喜欢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上含羞草,无花果,满天星,你说,这都是些好种的品种,晚上大家来了看着多好看。对啊,你家的保留节目就是晚上的聚会了。每到夏天晚上,你就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椅子凳子都搬出来,泡好一大壶的茶,等着左邻右舍前来,聊上一个晚上。你大字不识几个,也没上过几天学,可你的见闻却比谁都多,大家都喜欢听你讲你年轻时候的故事。
那天晚上,整个儿附近都停了电,我们大家都跑你那儿消磨时间,自带椅子和茶水。你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乐了,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你说起你的小时候,你的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你偷溜到城墙洞里看木偶戏回来被狠狠揍了一顿,你到田里头偷地瓜烤被发现跑了好久才逃掉,你到河里用瓢一舀就能舀到好多小鱼。我闻着泥土的味道,看星光一点一点地跳,突然好想说可惜了,可惜城墙成了保护对象,门已经锁上不让人进了;可惜那些田地上各种建筑都已经拔地而起,早就偷不到地瓜了;可惜河里已经没有什么鱼;可惜再也回不到你的那个年代了。你也叹口气,后来父母都早早地走了,你也只好早早地就走进了社会。你说你什么活都干过,去火柴厂当过学徒,去米厂打过工,去棉纺厂当过车间主任。哦,对了,你像忘了什么似的举起手,那次鼓捣机器的时候把四个手指都绞进去了,血肉模糊,还蛮痛的。我忍不住摸了摸你光秃秃的指头,短短的,挺滑稽。我笑了,又有点想哭。
后来我和她结婚了,她那时候条件很好的,日子就更好过一点了。你看看一旁坐在藤椅上的老伴,有些不好意思。那天厂里发了布票,她给三个孩子做了三条一模一样的裤衩,大红色的,孩子们高兴,你就许诺晚饭后带一家人到电影院看电影。一家五口迫不及待地走到电影院门口,正要买票,忽然发现地板上有很多吃剩的西瓜皮,她像看到宝似的,电影也不看了,发动孩子们捡地上的西瓜皮,拿回家洗干净,炒了当菜吃。你憨憨地笑了,说那样炒比黄瓜还好吃呢,可爽可脆了。
二
藤椅上的她有些困意了,你起身回屋给她拿了床单盖上,解释说她现在脚上有风湿,不好走。她却努力地直起身子,开始“教育”你:有太阳的时候被子枕套要晾出来,床单也好久没洗了……我们大家都为你抱屈,说她没看到你的辛苦,毕竟你也年纪大了。你红了眼眶,“应该的,我那么苦的时候只有她跟了我。”
就因为这个,我看到你每天早上很早起来把门板一块块打开,让阳光透进来,让她身上湿气不那么重;就因为这个,我看到你每天走很远的路到农贸市场买菜,省下几块钱给她买些芋子糕或是仙人冻给她解馋;就因为这个,你想方设法地在晚上把大家召集起来聊天给她听着解闷;就因为这个,你常常哄着骗着要带她出去走走,牵着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移动,比蜗牛还慢。看到你们背影的那一刹那,我觉得,时光都不再流了。
你一定没有听过那首《最浪漫的事》,但我觉得它的歌词就像是为你们写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三
你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都去了外地,我是没怎么见过的,那个女儿以前倒是常常来,可是最近听说当了奶奶,也来得少了。女儿当了奶奶,你就是添了太孙,你可高兴了,太孙出生那天就去了医院,回来报告她说,很顺利,是个男的,足足有七斤呢。她眼睛放光,你抱了吗?哭得响吗?你沉默了一下,没抱啊,老了,怕抱不住。她也一愣,呵呵,也是,刚生出来娇贵着呢,哎,也不知道三妹忙不忙得过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忙说,医院里人多着呢,怕啥?我们还是待在家里别给他们添乱了。
你是喜欢小孩子的,连我都能感受得到。小学的时候作业少,傍晚就到你家和你玩,亲热地叫你“爷爷”,你可高兴了,带我参观你的小花园,请我吃你自己做的糖糕,还在我的田字格本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你的名字,“李寺”。我出谜语给你猜,最简单的你都猜不出,可你还是乐此不疲地说,再猜一个再猜一个……后来我大了,不知怎么的和你疏远了,放学回家碰到也就和你笑一下。周围的阿婆都说我没礼貌,见到长辈都不打招呼,我更尴尬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你倒先开了口,你说现在小孩子都这样,见到面笑笑有心意就好了。末了,你摸摸我的头用一种最为淳朴的家乡话要我好好读书,还说明年考大学到了大城市,如果他还在一定要带他出去看看。我努力地点点头,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内心深处流了出来。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带你去什么大城市,我不想你单薄的身子走在十二车道的柏油马路,我不想你缓慢的步伐被飞速的高铁扰乱,我不想如此素白的你淹没在闪烁的霓虹灯中。我仅仅是希望你依旧喝喝茶,聊聊天,牵着她的手一圈圈地散步,一如往常。
此刻的我二十岁,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如你所说,毕业,工作,恋爱,结婚……我会去到许许多多不同的地方,结交形形色色的人,在这过程中我会遇到各式各样的困难挫折,我会经历着亲人一个个的离去,也许就包括你。
后来,我也八十岁了,我多希望不管我曾经多辉煌或是多落魄,也会有一个人,如你一样地,在把一切风景都看透之后,静静地陪我看细水长流。我多希望我的八十岁也如你的一般,那么波澜不惊却又刻骨铭心,那么云淡风轻却又直扣心弦。
听谁说过,一个平凡的人以及他的名字只能被记住三代,所以,也许我脑海中存着的也许是这个世上关于你最后的记忆,我将带着它渐渐老去,直到我也被我的子孙遗忘。她,叫章珊,你,叫李寺。
恍惚间,我又看见你牵她的手微笑着慢慢地走,直至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于是没有什么人记得这世上曾有过什么张三李四。但我知道,他们曾那么幸福过。
李寺,愿,每个人都有个像你一样的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