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往事

闽南往事(全篇)

我的太奶奶有一个在我听来,很好听的名字,:蔡蜜。

人如其名,太奶奶长的很甜,爱笑。

圆盘脸,黝黑的肤色,一双大眼睛忽闪,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梳着一条垂挂到腰间的麻花辫子,利索,也不失温婉。

有关于她的一切,我是听我父亲说的,而父亲是听我奶奶说的。

父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排行第九,出生时,他的爷爷奶奶都过世了,等他四岁,他的父亲也因病去世。那个时代,和所有山村里的野孩子一样,他上山拾柴,放牛,摘野果,主食就是地瓜,可也捞不到吃饱,因为他不会干田里活,粮食是要给下地出力气的哥哥们吃的。

一到下雨天,父亲只能在家里玩,家里的,方桌抽屉里,有好几颗大大小小,手指般长的石块。光滑,长着好看的纹理,平的一面刻着字和图案,父亲把它们当玩具玩,盖在湿泥巴上,印在被雨冲刷后的,软泥墙上。他不知道上面印出的是些什么,只知道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是他父亲陈广的遗物。

家里的阁楼,年久失修,一次大雨之后,终于塌下一个角,哥哥们爬上去加固,从阁楼里整下不少旧物件,有一只底下平整,边呈菱形的铜壶,从一堆破烂物件里滚了出来,我奶奶说那是熨斗,是父亲的爷爷陈降,当年从南洋带回来的。。。

                      (一)伤离别

大约1885年正月,我的太爷爷陈降,成家了。

那一年他18岁,新娘就是临村的蔡蜜,这个爱笑的姑娘,17岁。

包办婚姻,在洞房的第一天,彼此才相见。然而命运却有心成全这对小夫妻。他们一见钟情,太爷爷长得就像个白净的书生,身材中等,眉清目秀,双眼中透着一丝倔劲。

坂头村,位于福建南安县的英都镇,从镇上到村里,当年基本靠双脚的情况下,要整整一天时间。村民们挑着重担的柴,猎物,到镇上变卖,换取生活的必需品,生活过的很艰辛。

太爷爷也自幼随父兄去山下镇上卖柴火,草鞋,等山货,自产自销,小小年纪也算是见过一些人世间的热闹场面。

太爷爷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哥哥,都己陆续成家,婚后,哥哥们便开始分家,本来就微薄的一份家产,分成了四份,三个哥哥先挑,轮到他是挑剩的最后一份,最偏远的田,最瘦的果树,和两间泥墙老屋,又离溪沟最远,忙死累活,都糊不了两张嘴。

太爷爷恨哥哥们的自私,却也无力改变分家的结果,年轻气盛的他,在祠堂里指天发誓

:“我,陈降,一定要出海,赚足十三担银元,让人给我挑回来,给你们看”。

家里的堂屋到道路有高高低低的十三个石阶。他有些孩子气,却也立下男人气概的誓言。

清末,福建一带陆续有去南洋做工的人,村坊里也是老乡带老乡出去,辛苦做工几年,回来衣锦还乡,造屋修祖坟,娶妻生子,安稳渡日。

他们是村民们交口羡慕的人物。

也有死在异乡,捎回的只是一坛骨灰的。

但每一个出去的人都不会相信自己会那么倒霉,更何况,在家穷死,饿死,不如去搏命一试,也许就是幸运儿其中的一个,人总是会有对自己不自量力的评估,尤其在年少不经事时。

太爷爷并没什么可收拾的行囊,揣上新婚妻子给他做的几只甘水粽,几双草鞋,用破布打了个卷,隔日,便辞别了父母,随同村的一个兄弟出发了。

农历两月份,天却格外的暖。

山路边的桃花,有些乍开了,像提早来送行的先知,一丛丛,一簇簇崭新的粉色的花瓣,印红了离别人儿的脸庞。

年轻的蔡蜜,依依不舍的送了一道弯,又是一道弯。

:“回吧,太远了”

“记得带信回来啊”

“好的,你一定等着我,赚到十三担银元,回来过好日子”

“没那么多也回来,我等着你。”

陈降的背影越来越远,在山道的拐弯处,他转过身来,朝那个还在原地的妻子挥手,好像在喊着什么,又像是被风吹迷了眼,胡乱的擦拭着脸庞。

蔡蜜远远望着丈夫年轻的背影,单薄的如同一片树叶,终于被吞没在大山的背后。想起两人相拥时那些贴心的话,似乎是昨夜的一场美梦。结婚才不过小半个月啊,亲热劲头还是那弩弓上的箭,滚烫的情话一遍遍的回味在心头。

她不知道,十三担银元,究竟有多少?是不是就能盖起描着彩色的四季花,屋檐翻着漂亮燕尾的闽南大厝。不知道,丈夫要多少年才能攒足这十三担的银元,甚至她莫名其妙的发愁,她的丈夫,如何把银元挑回岅头村,那得走烂多少双草鞋啊。

唯独她还没细想到,她该如何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去犁那远离水沟的田,一个人,去采摘果树上的果子....长长寂寥的山村岁月,这个爱笑的新媳妇,似乎忘了这些马上就要扑面而来的生活艰难。


              (二)山村岁月

回忆越甜美,分开的时光就越难熬。

山村里的岁月常让人觉得是凝滞的,甚至与世隔绝。

山是绵延,一座连一座,没有边。像重复的每天,劳苦一天也接一天。

整个村子几十户人家,白天忙碌,只顾了埋头田里干活,饿了吃家里带出来的冷饭团,就着腌萝卜条。啃几口番薯,和着冷水。隔天就去自家的果树,除虫,拔草,浇水,田和果树离水沟都远,次次都需费力担水过去,扁担嵌进肩胛骨里,到晚上是又痛又红。这份劳累蔡蜜开始真不适应,在娘家重体力那都是兄弟的事,她和母亲只负责做好饭就好。

而此时要一个人即为一家。

一个年轻女子,丈夫不在家,就算有别的男人有心想帮你一把,还要避嫌,何况自家苦活还干不完。

每份人家都过的很清苦,生一群儿女,别饿肚子,是生活中最大的满足。

夕阳夕下,干完农活,拖一身疲惫回家,冷锅冷灶,一口热水也要现烧。

公婆尽管是和兄嫂过,做媳妇的义务还得尽。洗衣,担水,缝补,帮着干家务,忙完里外,早就饥肠辘辘。好在年青,做生活套手,只要是能填饱肚皮,这样的日子,觉得也还可以过。心里有盼头,牵挂,只要是一想起南洋的丈夫,凭空生出劲来。

然而,黑夜却无边,如一个吞噬人的黑洞,深深的把人往里拽。

半夜,她睡不着,翻身下床,从箱子里小心翼翼的取出她的嫁衣:一套红色缎子的唐装。

斜襟领口上,用细绿的丝线绣出弯绕的藤蔓,绿叶托起金银线交织的两朵牡丹,襟前滚着红色的缎边。针脚细密整齐,衣服精致体面。

夹层中填着厚厚的新棉絮,像婴儿的面孔般柔嫩,是娘家母亲托人在英都镇里找裁缝定制的,花了整二两白银,那可是普通农户一年的口粮钱。

这是母亲对她唯一的女儿,婚姻的美好祝福。

蔡蜜用手轻轻的抚摸,贴在脸上,唯恐己经出现茧子的双手勾毛了衣服的丝线。

忍不住:“噗哧”再次笑出声来,想起洞房夜,俩人初次见面的情景,油灯下,陈降穿着一身簇新藏青色长褂,黑色的布鞋,撩开红盖头时,双眼闪闪发亮的样子,那一刻,她读懂了他的惊喜。

:“你可真好看。”

她不禁笑出声来,丈夫的腼腆,让她觉得有趣,年少夫妻一见如故,瞬间贴近了心。

“那你倒是说说看,好看在哪里?”她大胆的逗起他。

“都好看,人,还有。。。这身衣服也好看呢!”

陈降低着头,鞋尖磨蹭着泥地,被酒醺红的脸,越往深里红去。。。

蔡蜜把自己的嫁衣,轻轻的盖在陈降新郎服上,好像回到洞房夜,俩人紧紧拥抱,细密的令她透不出气,她脸红了,快窒息了。

丈夫有力的胳膊,如箍铁桶似的紧箍着她,热气呼热了她的耳垂,只听见彼此擂大鼓般的心跳声。

:“你和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样”

“你辫子真好看”

“你就像那戏文里的小姐”

陈降像个孩子似的一遍遍说着,蔡蜜回味时也一遍一遍的笑,枯寂生活中仅有的快乐源泉。而仅有的这一点,足以让这年轻的新媳妇,滋养出花开般的焕发容颜。

爱情,亘古便是青春岁月中的主旋律。

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地里的庄稼收了一次又一次,龙眼树挂果了!芒果树,芭乐也如约结果,闽南温润的气候,土地大方的酬谢辛勤的人儿。

而她,只能在梦中和丈夫分享收获的喜悦。

摘下的鲜果,奉给公婆尝鲜后,其余跟着哥嫂挑担下山去英都镇卖。

一道弯又一道弯的山路,大伙都挑着重重的担子,趁果子新鲜赶紧卖了换钱,蔡蜜从来也没挑着担子走这么久,做买卖也是人生头一遭。

别人都是夫妻搭伙,轮换挑,她只有一个人,紧赶慢赶,不敢歇,等到镇上,接近响午。

曾听陈降,描述过去镇上做买卖的情景,往来人多,货品更多,热闹。正是水果大量上市的季节,价格卖的贱。

或许是蔡蜜长得清爽,年轻,麻利,又或者水果卖相确实好,价格也公道,她早早就卖空了担,就帮着哥嫂卖。一边用眼好奇的打量街市上的风景。

沿街两排店面,中间是窄窄的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各式瓜果蔬菜摊挤的熙攘。

两旁的店,有布庄,有杂货铺,有卖英都麻糍的店,还有热气腾腾的点心铺,八仙桌一般大的铁锅支在店门口,锅沿边冒着白呼呼的蒸气。

这样锅里该煮多少人的饭呀?总能吃饱吧。这对第一次做买卖的蔡蜜来说,都忍不住要自问自答一番。

有一家店不那么热闹,偶尔有人从店里走进走出。手里拿着纸折扇,或是腋下夹着一个纸轴卷。店里头有一个穿着青布长衫,斯文的老人,鼻梁上架幅玳瑁眼镜,依着柜台,举着扇面,细细看,一边右手执一支毛笔,在扇面上画着,蔡蜜知道那是画师,也知道他们是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心里便生出几分崇敬之心。

她记得陈降临走前的晚上说,等从南洋赚到钱回来,生了儿子,定要送他去到镇上的私塾读书,让他考秀才,中进士,学别人光宗耀祖呢。

嗯,是他们的儿子。

就这样,日复一日,一晃四年过去了。

蔡蜜21岁了,辛苦的劳作,把她锻炼成一个独立又能干的女子,田里的活干的也不比一般男人差,还喂养了几只鸡鸭,亲苦劳碌。

四年里,没陈降的一点消息,村里带陈降一起出去的村民也同样没消息,更没地方去打听。几年春节时,别的妇人都是抱着娃,和丈夫一起回娘家,只有蔡蜜抓着自己的养的鸡鸭,带着夫家的小侄儿去。娘家妈妈心疼之余,有时会责怪蔡蜜,当初就该阻拦陈降出门,也不至于守活寡。可又欲语还休的念叼,这也是你的命之类的话语。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第五年刚刚开始的一天,大门上,神气的门神贴上不久,路口的迎春花一扎扎冒得正猛,一个行色疲惫的外乡人,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三)南洋来的消息

带来讯息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年龄男人,中等身材,一身褪色的黑布衫,手拎藤条手提箱,满面风尘。

此人多年来一直在福建沿海一带船上打杂,惠安人。

据他说,和陈降一起出南洋的俩人都死了。手提箱里装的是那人遗物。

“就是这样子说的,人都有命,没法子”他重复的念叨着,神情显得同情却又无可奈何。

进屋时,来人己准备起身告辞了。

屋里是悲慽的公婆兄嫂,还有邻居在一旁叹息劝慰,哭泣声此起彼伏。

原来,那个和陈降同村出南洋的人,年前,搭乘惠安人所在的货轮回乡。可能因坐船不适应,诱发了急病,无药可救,没几天便严重到奄奄一息,临死之际,委托这个打杂的惠安人,把他的遗物和死讯捎给家人,另外还拜托他带信给同村陈降的老婆,告知她,陈降己在南洋死了,没赚到十三担银元,再也回不来了。

消息没多会就传遍整个村子,晴空霹雳,瞬间炸向这两份人家,滚雷般的让蔡蜜失去了知觉,如木鸡,脑子几乎空白。

在嘈杂的哭叫声中,蔡蜜被唤回现实,她努力的让自己定下神来,向惠安人追问陈降之死的缘由细节,惠安人所知甚少,只是说受船上死了的陈降同乡之托,带来己死的消息。蔡蜜半信半疑,疑的是,陈降并无半点遗物带来,箱子里装的只是同乡的遗物,几件旧衫和很少一些钱。信的是,来人所言凿凿,而且四年来,陈降确无半点音讯,这也不是正常行径。

蔡蜜悲从中来,还是慢慢相信了。她想到陈降客死他乡,尸骨无寻的悽惨,又叹自己的命运,后悔当初不阻拦他一意孤行去南洋,然而一切都追悔莫及。

命运就像一路走来的巫婆,用她嶙峋的手指一一兑现了恶运。除了接受,无法改变。

没几日,蔡蜜就憔悴的像一只脱水的桃子,她歪在床上,看着窗外夜黑成浓墨,又转成鱼肚白,太阳斜斜的洒进屋里,照在身上却依然清寒入骨。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心是有知觉的,会疼,像底部用手指在掐扭,疼得她佝弯了腰。

又好像,至心脏下,身体少了一截,空落落,就这么无根飘荡着,腿也没了知觉,只是麻木机械的活着。她不知道今后该如何过日子,不知道肚子饿了,也不知这样过了几天。

娘家母亲和大哥来了,见了蔡蜜的模样,一番伤心,母亲用带来的海蛎子干熬了一罐粥,盛了热气腾腾的一碗,硬逼着蔡蜜喝下去:

“难道没他,你就不活命啦”

“这是你的命啊,我苦命的囡”

大哥也在一旁抹泪,心知妹妹孤身一人这几年的不苦,家徒四壁,花骨朵般的人,成了枯枝般的憔悴。

“莫跟这了,跟哥回家去,家里有你一口吃的”

“不,我要给陈降办后事,哪都不去”

在娘家的资助下,蔡蜜打了一口棺木,把陈降在家所剩不多的衣物装进去,那套新郎时穿的衣服放进去时,又是一场大恸,四年的等待等来的竟是永别。

陈降的衣冠墓做好,蔡蜜为陈降在祖祠里竖了牌位,倾尽所余无几的钱,请人做了功德,叫了魂归来,只愿客死异乡的陈降从此魂归家乡。

没有子女,只有烂屋两间,瘦田几分,果树几棵。陈降的三个哥哥,希望蔡蜜回娘家,这些财产再少,好歹也有点钱值,难免打起自己的心思。

蔡蜜拒绝了,她决计要给陈降守丧三年,一来对他的死讯,活不见尸,还有点不确定,她要再等三年。

二来,她答应过一定等他回来,她要再尽三年夫妻情,况且公婆也还在。

就这样蔡蜜打起精神,又是苦苦三年的岁月。

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公婆先后去世了,蔡蜜的父母也相继离世,不幸像挥之不去的浓雾,让人避无可避。

第三年的清明,上完陈降的坟,焚了纸钱,去祠堂给陈氐祖宗牌位磕了头,收拾了极简单的衣物,那套出嫁时的花开富贵嫁衣,像个美好过往似的卷进包袱里。孤零零的告别了她生活八年的岅头村,村子和她第一天来时,没有变化,蔡蜜的心境却苍凉斑驳的像祠堂门外的经年的柱子。

没有人送行,好像她从来也没来过,谁都知道她的不幸,可除了认命还有别的出路吗?

这年她25岁。

转过这道弯,坂头村己经被藏进大山的后面,深深再看一眼,再见,陈降,再见了!

这时经过一片杏树,花瓣都落了,潮湿的泥土有种青苔和春天混合的气息,天慢慢收晴了,这杏花还有一个别名,“杏花”幸运的花。。。

(四)厦门的庄家

对于蔡蜜来说,娘家其实己经没有意义了,父母过世后,哥哥们虽然体谅她,毕竟都拖家带口,她一个年轻的寡妇如何能够长住,迷信说起来会对兄弟子侄运势不利,甚至连暂时落脚几天都是万万不能。

好在,和蔡蜜同一年出嫁的发小:蔡桃,嫁在英都镇上,夫家是开锡器店。婚后,每年去卖水果时,蔡蜜都记得带上一份,给她尝鲜。

虽是同龄人,蔡桃己经是二个孩子的妈妈了,锡器店生意不错,日子过的日渐红火,整个人是横阔了一圈,说话声音也亮不少。

陈降出事后,蔡桃很同情昔日的好姐妹,嘱咐蔡蜜守丧期满,一定去找她,她己经在留意让她落脚的地方了。

:“阿蜜,凭你的能干,找个帮佣,帮带带小孩啥的活,容易”

蔡桃一手抱着还没断奶的胖儿子,一边喝斥着跑得很欢的女儿。送蔡蜜走出门时,硬把一纸包红糖塞进蔡蜜的空担里,一边:“呯!呯!呯!”地拍着自己鼓囊的胸脯

“别太苦自己哎!包我身上,阿蜜。”

“莫讲有天生苦命的人哦!”

清明节前,蔡桃就托岅头村下山做买卖的人,急急的带信上来,让蔡蜜了完岅头村事后,就下山去找她。

莫说,蔡桃还真帮蔡蜜揾到了一份好工。。。

蔡桃的夫家,几代人一直都做锡器生意,前店后工作坊,福建一带百姓祭祀风浓厚,每逢菩萨神仙的生日,家家户户便用锡制品来陈列供品。

几代的传统加工,工艺好,老主顾多,再者,清末,离英都镇不算太远的厦门港,成为开放的五个通商口岸之一,具有中国特色的工艺品,开始被洋人所青睐,瓷器,陶器,茶叶,书画等各类手工艺品,还包括细巧精致的锡制品。

这次,厦门的老主顾托人来定制一个西洋的烛台,小碗形的圆盘底座,一柱手掌般高的锡荷上面,延生出如菊花瓣般的盛开小烛台。还配有专门图纸,是洋人传进来的摩登式样,工钱出的优厚。

样品做好,蔡桃老公亲自送去厦门,老主顾很满意,表示没找错人,当即敲定下一批货,高兴之余,聊起家常。说起了,他有个多年好友,庄老爷。家里的一个老佣人到了回乡养老的年纪,托他在乡下亲朋中,务色一个可靠的人来接替。

蔡桃老公多次听老婆念起过蔡蜜的境况,觉得这份工很适合,就和主顾说了蔡蜜的情况,留了个心眼,说是自己老婆的堂姐,人品,请一定放心。老主顾就直接带他去了好友处,和庄老爷,夫人说。

一切都顺利的像天注定。老爷和夫人并不嫌弃蔡蜜的身世,反而觉得她年纪轻轻,无家可归,让人同情。没老公,小孩,也没有牵挂,可以安心在家里帮佣,这倒是一个适合的长期佣工的人选。当即拍板,让蔡蜜尽快来厦门。包食包住,年底一次性发工钱,长年雇佣。

于是,在蔡桃家小歇了两天,蔡蜜就跟锡器店去厦门送货的板车到了厦门。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第一次从满眼尽是绵延的大山坳里,走到了,与天一色大海边的半岛,看到了有海鸟扑腾翅膀的沙滩,粗糙又孤高的椰子树,还有远远的点缀着楼房般轮船的海平线。

码头上人来车往的繁忙,靠岸有的各式大小货轮停泊,渔船一串串。偶尔岸边的马路上,还有拿着:“史谛克”,神气活现的红头发蓝眼睛的洋人,“叽哩咕噜”的讲着鸟语,乍一见,蔡蜜以为大白天见了鬼。

厦门的一切都令她好奇,是她所没见过的,也许陈降去的南洋也如此吧,早知,何必千辛万苦去那么远地赚钱,白白送掉一条命,蔡蜜想着,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却又被暖暖的海风,不落痕迹的吹干在眼角。

庄家在厦门经营着一家印社。

清未,随着闽南画派的兴起,又得了口岸开放的地利,外国商船往来频繁,贸易繁荣。洋人喜爱买装饰画,一时厦门画师,画廊云集。

闽南画派,多以小品为主,各色花卉,梅兰竹菊,水果瓜菜,以及瑞兽,飞鸟之类,色彩缤纷,广受洋人采买。受此影响,闽南人婚庆,乔迁,开业,也会买上一副画来锦上添花。以衬主人风雅或添个好寓意,需求日益上涨。

一幅完整的国画,包括了画中景、题跋,还有画师的印鉴。然而印也不是随便一戳就了事,它本生就是一件艺术品,并起到平衡画面的作用,形状,文字内容都是需要花心思去琢磨,这要求刻印的人必需有诗词,书画,美学的沉淀。

除了画师的名字外,还有闲章,对应画中所表达的主题,所以一副画上有两颗以上的章常见。

庄家到庄老爷这代,从事篆刻已经是第三代了,除了篆刻,平时还经营一些宣纸,笔墨,代售书画的生意,印社开在厦门岛最繁华的走马路,整条街店铺云集,各行各业俱全,货品远销东南亚,印社生意也算稳定。

庄老爷夫妇都近六十的年纪了,共育了三个子女,女儿早己出嫁了。大儿子也成家,现自己在崇福街自立门户,开了印社,只剩小儿子未成家,与父母居住在外街的老宅。

四月,是厦门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白玉兰花开,到处都是清香的,嫩绿的,带着水汽的景致,颇有江南的味道。

老宅不大,在巷口深处,二进房子。

进门一个小院子,院里靠门分别种着两棵桂花和石榴树,二个石阶就进堂屋,像城里一般中等人家一样,装饰简洁,正门靠墙一张条案,条案上一幅青绿山水画。条前一张八仙桌,桌上一只青花双耳瓷瓶,瓶里斜斜的插着一支粉白色的杏花。

桌子旁有两张靠背扶手的太师椅,东西两侧各有两张靠背椅加小茶几。堂屋两侧各一间房,靠东是一间书房兼会客室,一张兰竹图迎面挂墙上,靠北侧墙上是整一面博古架,上面错落的放着线装书籍,笔筒,各式砚台,还有各式花纹的石头,打磨成不同的形状。

靠西的一间是吃饭间,几张圆凳围着一张圆桌,抬头便见墙一幅小品竹篮荔枝图。

后一进是两层楼,楼上三间卧房,楼下是杂物物间和佣人房,围着一个小天井,东边盖着厨房,天井里还有一口井,井沿上扣着一顶大大的斗笠。

太阳斜斜的照在天井的石板地上,像无沿帽。迎着光,看到灰尘在里面翻飞,滚涌,热闹而真切,墙角的几盆海棠正在屋檐的阴影下缄默盛开。

老爷为人和善,话不多,可难得说起来却风趣,嘴角常挂一丝笑意,眼睛里还要更多一些,是个看起来平实的人,身上带着书生特有的一点郁郁之气。

白天常常吃完早饭,包袱一夹,抬脚就去走马路的印社,下午申时又慢慢踱回,开饭前,常会在桂花,石榴树下抬头细看,观察风吹树枝时,叶子摆的姿态,也会蹲下身细瞧海棠花,剪去残叶,若有所思的呤一句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庄老爷不关心饭菜,他吃饭随意,饭桌上有什么吃什么。夫人知道他的喜好,晚上烫上小小一盅酒,炸花生米拌上一勺盐,两指宽的青鲇鱼干蒸几条,皮蛋小葱拌一块嫩豆腐......那都是会让庄老爷佐酒佐到眉飞色舞的菜,如果再有一碗时令菜,比如椿芽炒鸡蛋,清明前的辣椒炒螺蛳,那脸上更是乐开了花,饭后必然清茶一壶,踱到书房,煤油灯掌起来,书桌上铺开宣纸,执笔蘸墨的画画了。他常说,手聪明才是真聪明,切记,不可技艺一日离身。

夫人信佛,却并非痴迷,平时,初一十五吃素,一般,上午会念念心经,金刚经,中午歇过晌后,看看书,夜晚灯下伴老爷作画写字。她并不爱热闹,喜欢家居生活,贤良温和。

就像马上要回乡养老的茴姐,对蔡蜜说的话

:“你是有福之人呐,庄家可是厚道人家”

“若不是侄儿孝顺,接我回乡养老,真真舍不得去啊”

茴姐是厦门隔壁的同安县人,十六七岁就一直在庄家帮佣,一生未嫁,两个少爷和小姐都由她带大,尤其小少爷,出生沒一年,夫人身体抱恙,断奶后,小少爷一直都跟茴姐睡,直到七岁,进书院读书才搬上楼,俩人情同母子。

茴姐一边交待蔡蜜家务事项,一边念叼着琐事,说得最多的是小少爷,满眼都是牵挂。

:“你莫看他人高马大,还胡子拉茬,陌生人还以为他很横嘞,其实心可软和了”

:“你莫看他有辰光对人爱理不睬,讲话又倔,其实他心可善了”

:“你莫看他......”

:“你莫看他......”

:“你莫看他......”

蔡蜜知道这个莫看他,上个月跟他哥哥去徵州办今年宣纸的货,前后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再几天应该就回了。临走时,这个莫看他还非让茴姐等他回来后才准走。茴姐说着,笑得眼角皱纹都蜿蜒入额角了。

就这样子,蔡蜜没几天便熟悉了她每天要干的活,比起田里的苦力,这些太驾轻就熟了。

而且她也喜欢上了庄家,每晚忙完一切之后,都睡得特别香甜,好像这就是她自己的家,好像就是她从此的归宿那样。

我这世,老了若能像茴姐这样,也算好结局了。


(五)庄少爷的心事

茴姐还是没能等到庄少爷回来,侄子来接她了。

同安乡下的屋子落成,进屋吉日挑好,接下来一系列的进屋酒,拜神,请祖宗,这日子不便改动。

庄家赠茴姐的物品,堆满了接她的板车,衣料,鱼干,粉条盖的像间小屋子.....腋下还夹一只蓝色长锦盒,里装着庄老爷让挂新屋坐堂间里的一幅字画,茴姐总算是告老还乡了,荣归故里。

二十多年朝夕相处,早就融成一家人,就算知晓茴姐往后生活应该会一片安乐,难舍之心也不免。

板车沉闷的载着不住回头,婆娑泪眼的茴姐,庄家人连同蔡蜜一直送到街口,一向有点喜形不于色的庄老爷此时神情颇有点黯然,平日里衣食住行中,无一不有茴姐的身影,这一别,心知再聚难,心不免空落落,长叹一声:

“凉亭虽好,终不是久留之地。”

日子回到了平常,庄少爷在茴姐回去的第三天便到家。此行临时去湖州看湖笔了,耽搁了几天,错过了道别。

当天他心情索然,吃饭也无甚胃口,去天井里找正在洗衣服的蔡蜜,打听茴姐有否留话给他。

蔡蜜正坐在矮凳上,埋头搓洗木盆里的衣服,夫人和少爷在堂屋说话。不知觉的,一个身影如小塔般的挡在眼前。

:“你就是蔡蜜吧?”

男人醇厚温和的声音

蔡蜜直起身子,这才有时间仰头抬眼打量起眼前的少爷:

二十出头的年纪,欣长身材,比他父亲要高出小半个头,这样的高个在闽南人中并不多见。

阔肩膀,偏瘦,侧面略显单薄,国字脸庞,额头明润,两道剑眉入鬓,单眼皮,眼尾细长,微微往上拎起一个弧度,优美有神。鼻梁直挺,好像里面小棍子捅起。下巴至鬓角有一圈新长出来的青色胡茬,让原本清秀俊朗的面孔,凭添了一丝莽气。

“茴姐,她有留什么话,留什么东西给我吗?”

“有,让你莫念她,磨练手艺。再有就是早些成家,她就安心了”

蔡蜜学舌给他听,和茴姐相处的近一个月,每晚都会听她念起少爷,他喜欢吃的食物,爱做的事,贪玩的,还包括他儿时的调皮,蔡蜜都了然于心。

“我常记起儿时,她曾答应我,等我长大成家,还帮我带孩子,现在她不在了,家里像缺了一个角似的空落”

庄少爷牵强一笑,又摆了下手,仿佛与看不见往事告别。

“说走却走了,这儿不是她家,怎么侄子家反成她家了呢?”

蔡蜜看着眼前这男人,成人的脸上浮出一丝的孩子气般的嗔怨,眼里像是努力的噙着泪,看的她,心上泛起了一阵疼,难怪让茴姐放不下心,看来这外表是个须眉六尺男儿,也有着粘人孩子心的一面。

:“不过就在同安,你想他了,就雇乘车轿去看她好了”

:“她侄子造新房,你去看她,还可以在那住,茴姐也这么说呢”

:“是吗?他侄子这些年也来过我家几趟,看人挺本份,想来,会孝顺她”

:“她还留了什么话?就只这几句么?”

“有啦,她把你爱吃什么都告诉我,也教会我了,以后我来给你做”

:“马上端午节了,你不是爱吃海鲜粽吗?这不,糯米昨天夫人就让米店伙计送来了,等浸上水,就裹”

“好啊,有劳你了,我帮你把水打满,这活费力,手会长茧子的”

庄少爷转身拎起水桶娴熟的打水,一双手,手指纤长,青筋明显,三绕两绕,几桶水注进木桶,看不出这样一双手居然干活如此利索。

澄明如镜的水铺进桶里。

蔡蜜拦也拦不住,也没用力拦,因为茴姐说过,只要少爷在家,他都抢着干重活,不惜力,会体恤,难怪茴姐也会在三个庄家子女中,向他的心会最重,人心都是往返的。

“我听母亲夸你能干,你是叫蔡蜜吧”

“哎,乡下人,随便起的,就是个叫呗”

“那你有我大吗?我23岁,属虎的”

“我比你长二岁,少爷”

“我叫庄恺,别叫我少爷,我也就是家里帮我父亲干活一长工”

他调皮的朝客堂间努了下嘴,笑的很落拓,嘴角一只浅浅的酒窝,荡出快乐来。

同龄的两个年轻人,在交换彼此身世后,似乎一下子就熟识了。

忙完一天活,收拾停当,蔡蜜在自己睡觉的小屋子里,挑亮灯芯,纳上鞋面,这是给她娘家的二个侄子做的,鞋料一般,经纬结实,耐穿,又是夫人给布料。

做姑娘时,手工就不错,父亲,兄弟的衣裳,布鞋全出自她的身手,鞋面上绣上花草,耐看,只可惜婚后没来得急给自己丈夫做。

茴姐还在时,捧着蔡蜜刚做好的小孩子布鞋,细细看,黑面浅方口,上面绣着桔色的小花,嫩绿深绿的叶瓣相交,鞋绊上还压着水波纹形状的绿色线,止不住的赞:

“夫人昨天还夸你呢,说,看你的长相不像干这些活的,可做起来并不弱于人。比起有些男人来,也差不了许多。屋里的,也样样拿得起,剪,缝补,做鞋子啥,颜色也配得顺眼”。

听着茴姐夸,蔡蜜心想这些对于山里做惯农活的她,算个啥,轻活计了。

如今,她也是寻到好东家了,夫人大气,只抓大事,小事不苛刻,看看待茴姐的好就知道了,重情义。

天色己经暗下来了,窗外传来长短二胡声,先时断时续在试音,后来开始连贯的呜咽起来,徐徐拉开了,是熟悉的调子:

“天喔喔,下雨了

阿公阿婆去挖芋头

挖呀挖  挖呀挖

挖出一只大芋头......”

是少爷在拉二胡。

曲子是他小时候茴姐哄他睡时,常哼的闽南童谣。

这曲对于蔡蜜也有儿时回忆,母亲一边拍着她,哄着入睡时每每哼唱,在如今的夜晚,听得让人略生伤感。

等做完侄子的鞋子,给少爷做双好布鞋吧,边上缀上一圈双绞环线的那种。这店铺里买的哪有出自自己手上的细致。蔡蜜打算着,她觉得少爷也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苦孩子”。

风在窗外轻轻的叩着窗棂,像特意来伴二胡声的知音。

油灯的火苗激烈的颤抖着,像红蓝交织的舞袖急舔着黑夜。

端午节不日就到,蔡蜜开始准备起裹粽子的材料,闽南一带,爱吃咸食。

本地特产芋头,半个头大的毛茸茸外表,香糯,去皮后切成手指般粗细。刚晒的海蛎干,淡菜干,海虾干掐头去壳,如果还有特别喜欢的食物也可以加进去,比如有钱的人家还会加腊肉,鲜菇之类。

糯米水泡上三个时辰。沥水,用油炒,炒到米粒一颗颗像活动开似的抖动就好,芋头,绿豆,花生,等这些也放盐花过油炒,然后就可以开裹,闽南的粽子糯米一半,馅一半,取适量扎结实了。煮熟挂在阴处晾干,像一只只男人团起的拳头神气的示着威。

待要吃时,复蒸一遍,既当点心又当菜,咸香浓郁,是端午前后家家户户皆不可少的时令美食,一时满街巷悠悠粽叶香,再不济的小门小户,裹几只甘水粽也要定应这个景。

庄家讲究过节,认真对待,馅料足有六七种之多,荤素搭配。尤其庄恺,特别好这口,吃的津津有味,还悄悄的和蔡蜜说:

“小时候,只要是吃粽子,我都会偷偷的放松一格腰带,为的就是可以多吃上一只。”

“噢,那么贪吃啊,不怕积食么。”

“哪有多吃哦,每年裹多少只,母亲大致心中有数,可是茴姐定会帮我私藏两只留着。”

“好,以后我也给你留两只,只是有一条,积食你别怪我。”

“你要是从小来我家就好了,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伴到大了”

“从小”

蔡蜜忍不住笑出声

“从小来你家,那在乡下叫做童养媳”

说出这三个字,蔡蜜就意识到此言不妥,赶紧收住口,脸不禁也红了,收拾碗筷回厨房,暗怪自己说话不当,失态了。

只剩庄恺在那里独自思索,眼中露出一丝会心的喜色,看起来像个得手的大盗。

天渐渐热起来,厦门的夏天来的格外早。

前院的石榴,着急的吐出一半红巾蹙来。只盼到盛夏,张灯结彩般挂上红灯笼的果子来。

蔡蜜越来越融入庄家,日子有规律的过着,这期间,印社的生意也进入淡季,到了六月连街上人也少了许多。

老爷就不用天天去印社,在家里的光阴多起来,沏壶铁观音茶,伺弄花草,大部份的光阴,如痴如醉的在书房练习书画,足不出户。

夫人入夏后,身体有些乏,胃口不开。蔡蜜只能经常煲些清粥,配些自己腌的咸菜,醋萝卜,辣白菜,夫人倒是还能喝一碗。

庄恺一如往常去印社,而中午蔡蜜要去给他送一顿饭,再顺便做些打扫的事。

中饭一般简单的用些用酸筝炒米粉干,加点虾米,酸咸可口,配一碗紫菜虾皮汤,或者冲点海蜒汤。

奢侈点的,早市里买来新鲜海蛎,剥壳,拌上鸡蛋或者红薯粉做成蚵仔煎,外面脆,里面是鲜嫩的蛎肉,蘸上甜辣浆,趁热吃,是闽南的一道特色点心。可惜冷了会有一点腥,只要做了蚵仔煎,每次蔡蜜一通小跑,跑到印社常常会一脸通红,半脖子的汗,看到庄恺吃的津津有味,她开心。

蔡蜜心里觉得虽然有受茴姐之托,好好照顾少爷,但自己确实也真心愿意对他好,照顾他,等他成家,再好帮他带孩子。

庄恺刻印时非常专注,从小受父亲的教导,每刻一方印,在谋取利润的同时,更力求作品的完美,印鉴盖在字画上面,即为通览画面的一部份,如果刻的陋鄙粗糙,将是画面中的污点,败笔。

多年求精的习惯在他身上也转移成了兴趣,成为乐在其中的事,若不催着他吃饭,就算凉了也不知。

根据书画内容的不同,最少要盖各种字体的名字印鉴,特别些还要加盖上闲章,比如画观音像的,会有要加盖六字真言,还会要求刻上一个简单佛像。

再比如高士隐居图,画师会要求盖一方:清泉石上流,采菊东篱下之类出世的诗句,以点出画师做此画想表达的意境,种种要求,皆为了使作品更有欣赏价值。

所以,庄恺会常说这是一门永远也学不完的技艺,得沉下心思琢磨,苦练,如果只是熟能生巧的操作,做的再好,只能称之为匠心,而缺乏自己的创作风格,作品也就失去了神韵,而内行人,便是一眼分出仲伯。

饭后之余,庄恺会给蔡蜜看他正在刻或新完工的印鉴,让她直言观感。

蔡蜜不识字,可是她从小学绣花,善描花样,一朵芙蓉在她手下也勾描得生动怒放,竹叶翻飞蹁跹,庄恺曾赞过多次。

:“你若真是从小也同我一样,习书法作画,今日未必比他们差”

他指着墙上挂的几幅画师来寄卖的画说

:“以后我教你品书画吧,外行人看的是趣味,内行人看线条和墨色”

蔡蜜刚开始听庄恺说这些,常常一头雾水,但是慢慢也懂了些

:“那这几幅字画,卖得不好,一定少了是外行人内行人都不喜欢的东西吧?”

“对了,如果两种兼有,那就雅俗共赏了,一定容易卖,如有一种好,也能卖的动,但两种都没有,为卖画而画,就只能在这里晾着了”

“那不然先多卖些外行人喜欢的画,哪有那么多人懂,图的就是一个好看,一个吉祥好寓意,像平日生活中有的”

蔡蜜的建议让庄恺心动了,就生意而言,能流动才能活,特别在淡季,本来人就少。

于是和画师们约了些有好寓意的画作,比如像征多子的石榴,旺财的鱼戏莲叶,更特别的还有避邪的:钟馗嫁妹...

这些画作活泼,生活气息浓重,很受欢迎,印社的风格也一下子生动活泼起来。

人气旺了,生意也自然好起来,淡季不淡了。


(六)峰回路转的姻缘


夏天炽热轻松,蔡蜜天天往返于庄家和印社之间,她喜欢这样的生活,热闹琐碎,真实能摸得着,像人过的日子,从前寂静她真是过怕了。但有件事让她即有些开心又惴惴不安,那就是庄恺。

好多次她在做事时不经意的抬头,看到正深深注视她的那双眼睛,当目光相对时,又会羞涩的移开,做为经历短暂婚姻时光的蔡蜜,她熟悉这样的眼神,在陈降那里。

她不否认,几个月的相处中,对庄恺的好感与日俱增,他温和体恤,勤快好学,最重要是心地好,印社里有时会有乞讨的人进来,他不会像别的店家大声喝斥,驱赶,会给个铜板,或者给点吃的,没客人时还倒上杯水,搬张凳子让他们休息会。

偶然有流浪狗一瘸一拐经过,他也不嫌脏,买来药水沙布给它包扎,他说人最重要的,是别要有分别心,众生万物都平等,长怀悲悯之心,多给绝境中的人一些温暖,渡人渡己,比常上寺庙里烧香磕头更实在,

“你知道人何以为人?”

“人,就是天地间一颗种子,就好像瓜子仁,做人的中心就是仁,仁义就是做人的意义所在。”

这天中午,蔡蜜打扫完,正准备回时,庄恺犹犹豫豫的叫住了她,脸憋成浅酌后的模样。

“这个送你”

他从袋里掏出一只暗红色小盒子。

蔡蜜有点不知所措的接过来,自从感觉庄恺对她有些异样后,她也一直在回避,事情一做完,就急忙回,避免单独相处。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就算对庄恺的好感是那么真切,也决定深埋进心里,不去妄想。

盒子里是一对桂花叶形的银耳环,叶子姿态悠长,如风拂过。衬着深色的丝绒,泛起月亮白的光泽,带出一丝皎洁的皓气。

“你带上,一定会很好看,厦门街上的姑娘们都在戴”

鼓了份勇气才说完这句话,庄恺暗松了一口气,一个男人送给同龄女子首饰,这绝对意味着表达好感。

可蔡蜜怎么能收一个男人首饰,何况还是庄恺这样的身份,她盖上盒子,递给他

“谢谢你,可,这我并不能收。”

“为什么,你不知道我的心意吗?还是有顾虑?”

庄恺此时用力的正视蔡蜜的眼睛,急切紧张。

对蔡蜜,他是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喜欢上她。她的模样不算漂亮,可阳光健康,身材匀称 ,他常在她走远了,还在久久看着她的背影,不住的看着她脑后那条沾满了点点阳光的麻花辫,油亮柔顺,像书法中有韧劲的线条,也像大自然里有力量的藤蔓,他喜欢她身上显现出的强韧生命力。

更喜欢是她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特别两颗大门牙让笑中带出了些许童真,有点顽皮。可眼神中却又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沧桑。

喜欢她做的饭菜,特别的香,吃的很开怀, 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他是一个慢热的人,从一开始的好感到一天天越来越喜欢和她相处,有她在身边忙碌,就觉得踏实,舒服。

看到她偶尔有一刹那的落寞,忍不住会有心疼,当知道她的经历后,感动于她的深情,就这样,她就成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身影了。

而这几天,他分明感觉蔡蜜在有意避他,这让他不安,毕竟她还年轻,不会在他们家里干一辈子的,在他的眼里,她是那么好,明快爽朗,娘家一定会再给她说一份人家的,如果是这样,她也会像茴姐那样在某一天突然就消失,来不及告别。

想到这些,他觉的要和蔡蜜挑明,希望蔡蜜能接受自己的感情,当你真对一个人动心时,会禁不住自卑,好像自己正在攀一棵高枝上的金苹果般的无望。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这样的感觉,无论如何他都要试一下,因为他不想没有她。

而对于蔡蜜来说,她一个山村里出身的女子,别的同龄的女人早就都拖儿带女的,而她截然一人,却早早成了寡妇。

庄家的家境在厦门也算小康,他的妻子也应该是小家碧玉,最起码是城里普通人家未结过婚的女孩,她岂能有如此非分之想。

“庄少爷,我不能收,我是结过婚有过丈夫的女人”

“丈夫?,他不是不在人世了吗?”

“只是消息,并没见遗物,也许他还活着,我要等他”

蔡蜜狠下心来拒绝了庄恺,他值得找到比她强几倍的爱人,如果犹豫那反而会让他觉得有希望,蔡蜜不想耽误他。

庄恺听了一脸落寞,楞在那里,安静的就像一棵树。

然而事世总是会出人意料。

庄恺被打击到了,从来没对别的女人有过这样的感觉,在他二十三年的人世间,他总怕她会离开,只要想想他就会伤心一场。

而且他的异常也被敏感的夫人也猜出了一二,坦率说,老爷和夫人也很喜欢蔡蜜,她的到来,让家里和印社都添了不少朝气,尤其不太爱说话的庄恺在家里话也多了,爱笑了,对这个从小照顾并不多的小儿子,夫人心里是有一份补偿的。

这样一来,夫人从旁侧击的把儿子的心事给打听出来了,没太大意外,但确实想不好,因为蔡蜜的身世复杂,怕有变数,至于地位之类,并没有太看重,自家祖辈也是农民,洗脚上岸也不过一代。而且显然蔡蜜是个能吃苦的女人,唯一的,她结过婚,似乎儿子可以再找更适合的姑娘,可她也了解儿子认准的事,从来都会坚持到底不收弃。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来了。

这天,同安传来一个坏消息,茴姐溺水身亡了。

回侄子家养老的茴姐,回去后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安乐,造完屋子后,侄子家没有余钱了,侄子就去山上帮人盖屋,因为太累,又没吃饱饭,头晕眼花的摔了下来,抬回来就瘫在床上了,丢下一屋子的小孩,田里活只能指着侄媳妇,家务活还是要茴姐操劳,茴姐这些年攒的钱大都贴补给侄子了,现在还要担负这些半大小孩,伤心之余,操劳过度,夜晚还再帮人家洗衣服,不知是蹲久了头晕了,还是滑了一脚,就掉水塘,无人见到,一条命悄无声息的没了,只剩石阶上木盆里一团团缴干了水的湿衣服。

庄家伤心不己,尤其庄恺泣不成声。夫人去旁边铁佛寺为茴姐设了一个牌位,念了七部地藏经,才略有心安,回忆起从前茴姐在厦门的往事,不甚唏嘘。

庄恺一定认为茴姐若不回侄子家,就出不了这档事,可是她又能去哪,没有丈夫,没有子女,她的晚年何所依,以她要强的性格,在失去劳力的时候,是绝不会留在庄家养老,农业社会里,没有儿子的老人是无所依靠的。

几天后,夫人把蔡蜜叫进了房间,拉着她的手,郑重的说:

“你的身世,来时我都细细了解了,知道你不容易,你看你现在还年青,我劝你还是再找份人家为好,生几个孩子,老来有靠,毕竟日子长”

说着说着,夫人又念起了茴姐,不禁难过起来,手捻着佛珠。

“当年,我婆婆还在世时,也劝过茴姐,可是她不舍得几个孩子,我也舍不得她这个好帮手,所以也没硬劝她嫁人,你看,现在她这么一个结局,是我害了她”

蔡蜜一听就了然,夫人多半知道庄恺的心意了,也许借着茴姐之事来试探她的心意

“我丈夫是死是活不确切,我要等他消息”

“都这么多年了,真有消息早来了,这一带出南洋做工不少,怎么会无一点音讯,我听说你在宗祠里给他牌位也立了,还守了三年,仁至义尽了,趁年轻再走一步吧”。

“你再细想想吧,恺儿的心思你应该也知道,你拒绝他了,对吗?说实话,这几天我知道你是个稳重的女人,这点我看重,如果真不愿意,不勉强你,我和你说这番话,只是想劝你再成一个家,找个可靠人,不至于像茴姐那样”

夫人的一席话,让蔡蜜大收感动,她没想到夫人会如此开通明谅,就像刚到庄家时茴姐说的那样

“你就是个有福之人”

夫人把一只首饰合塞进蔡蜜手里,就是庄恺之前那幅银耳环,静静嵌在丝绒合子里。

“这傻小子,从没见他给别人买过这样的东西,可见,他对你是真用心了,我也相信你会对他真心好,再想想罢”

一件原本在蔡蜜看来并不可能的事,就这样忽然豁然开朗起来。

这晚她失眠了,颤动的煤油灯芯,像她不住翻飞的记忆,八年前,短暂的新婚后,就从此无音讯的陈降,回想起来他的眉眼都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他在风中挥着手对她说:等着我。

可己经八年了,你究竟是死了,还是怎么了,如果活着,为什么不带口信回来,还是你不想回来了,你另有家了,另有女人了吗?可我是等你还是不等你,是等到白头吗?没有孩子,像茴姐那样孤单的死去吗?天公啊,皇母娘娘啊,你能给我一个指示啊。

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还做梦了,梦里庄恺拉着她在岅头村的梯田里一个劲的跑啊跑,梯田边有一株桃花开得正艳,晃得睁不开眼睛,庄恺停下来用手拨开她额头汗津津的留海,盈盈的看着她,闪闪银叶耳坠衬着蔡蜜绯红的脸颊,像彩霞飞过了山坳。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若是我丈夫还活着,你能放我走吗?”

几天后,当庄老爷夫妇,庄恺再次问起时,这是蔡蜜唯一的要求。

“我承诺,如果他还活着,你走或是留由你做主”

庄恺意无反顾的答应,掷地有声。

仲夏的夜晚,浅墨色的屋檐骑着灰白的墙,两只黑褐色羽毛的鸟,忽然扑腾起翅膀从桂花枝从中,相继飞起,像两个点掷出天外。

墙角的蛐蛐在:“哧啦......哧啦”的欢叫,院子里的石榴树挂上了沉甸甸的红灯笼,一切仿佛都在回应这个时节,唯有天上那一轮圆月,它不在乎人间的喜怒哀乐,嵌在夜空,像只硕大的银元。

           (七)    俗世间的美好

喜欢一个人,就是竭尽所能的对她好。

这一点在庄恺身上表现的很鲜明。

用庄恺的话来说,能遇见蔡蜜,人生一下子有趣了。

你认为对方应该会好,而事实还更好一些,一个不断发现宝藏的过程。

比如庄恺,他话虽不多,缺乏口才,可是他想说时语言前后呼应,幽默风趣,如有神助。

他不讲究享受,有什么吃什么,只要不饿。

有什么穿什么,只要干净,些许脏也无所谓,反正他视而不见,只要不冷。

他不追求声色犬马的东西,也不要身边有各种不实用的漂亮玩意,他喜欢物尽其用,最好是三用四用,才算对物品的完全尊重。

他喜欢印社生意兴隆,有印可以研刻,但不爱管钱,懒得问今天流水几何?他长衫袋中常常没几枚铜板,以至于偶然上街,看见喷香的糕点,只作一步三回头,下次依然忘带上铜板,依然三回头。

他不怕难事,喜欢和各种困难做斗争,不垂头丧气,热衷锤炼技艺,会大老远跑去别的行家那偷偷摸索,然后回来苦苦琢磨,会在困惑时,书桌前燃一圈线香,看细细的烟线缓缓旋升。沉浸在此香中的他,思路开始放缓,是走而不是跑,让他与技艺之间的堵塞豁然开朗。他父亲和他的艺术风格完全不同,前者的技艺儒雅精致,而他,雅中透出一线狂野。

他从不满意他的作品,哪怕费时颇多。客人称赞付钱走后,他必会道出改进之处一二三。继而找出练习件,埋头重复。

他不常笑,可一旦笑起来,就笑得容光焕发,人生美好。

当蔡蜜答应他时,他就是这样笑得一 发不可收拾。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不是应该喜欢厦门哪家的小姐吗?”

蔡蜜实在好奇,她原本己经把对他的好感深埋于心的打算。

“对女人的看法,我可没那么通常。难道城里的女孩有你好?只因比你年青比你美比你有钱?”

他摆着食指,好像在抹去一个世俗的认定。

“我不认为美,和贤惠是女人的最大优点,顺眼才持久。有道是:美人莫凭栏,凭栏江水寒。美人是帝王将相掌握权力的动力之一,可不是我一介凡夫所愿,我在意持久耐用和不累,何况美到江水都寒,只能观,赞叹,好是好,不易生活。

至于年青,我们年龄相当,你比我在生活,为人处世上有更多体验,正好向你请教。

钱,可以一起再赚,够吃够用够养孩子就好。也许你不信,对你的感觉好像是我与身俱来的,亲近的,就像上辈子就认识了”

他说这话时满脸认真的光芒,眼中且带出一丝顽皮,一眨不眨的看着蔡蜜,像是要从未来妻子的脸上掘出宝藏。

这之后一段时间,蔡蜜开始常常一下午都在印社帮忙。下午申时关门,俩人一起回家。

有时候,关门稍早些,会绕去海边转,蔡蜜没裹过小脚,走和跑都很利落,像只野兔子般灵动。

在海边礁石堆里玩一会,拾被海水打磨过的小石片,再用力扔向大海。捡小贝壳,回去可以穿成链子,做成挂件,装饰扇子或画轴。

俩人并肩坐在礁石上,庄恺用脚拍打着海水,一边仰着头,把手圈在嘴边,仰望流云,大声喊着

“沧浪水清可洗我帽缨,沧浪水浊可洗我双足”

这是二千多年前,楚国的大夫屈原《渔夫》里的辞

“知道吗?楚国是古代最浪漫的国家,他们有无数的神话故事,他们认为他们是女娲的后代,而我,就是庄子的后代。浪漫,有时是抵御人生苦难的一剂良药。”

蔡蜜有些听不懂庄恺在说什么,可她喜欢听他说这些,因为他是她苦难岁月里的良药,这个有血肉的男人。

她听他讲孔孟之道,听他说庄周梦蝶,伍子胥一夜白头,勾践卧薪尝胆....她心爱的人儿知道那么多的故事。

一起目送海边的落日,暮归的渔船,一直看到眼中空无一物。

一起听渔夫们收网抬筐的低沉号声,和着海水拍打着礁石声,喧哗而阳刚。

海水慌慌的冲上了沙滩,再忙忙的撤去,留下沙滩上指甲盖大的螃蟹,没头没脑四下逃窜,俩人光着脚追逐着,脚印交缠。他们的快乐也感染了滩上的渔民们,大家都看着,嘻笑着,仿佛天生就该那么快乐。

买上一些渔民新鲜打捞上来的小鱼小虾,这些都很少一些钱。回家,鱼,剖洗干净,用盐腌了放在饭架上蒸起来吃,虾,用油炒来给庄老爷下酒。

蔡蜜开始长胖了一些,脸也长圆了点,红扑扑,眼神清澈明亮,辫子乌黑顺滑,心情好的关系,她看起来就像一朵六月的芙蓉花。

而人生,也似乎还有许多花团锦簇的前程正在等着她去奔赴。

由于蔡蜜是再嫁,怕被别人闲话,所以结婚没有在娘家公开,只是大哥年前匆匆的来了一趟,带来许多自己家里的收成,麻袋都压弯了背脊。有新晒的地瓜干,大蒜味的粗花生,酸笋,糯米粉之类,还有新腌的猪条肉,用绳子串着拎来,喷香油亮。

大哥见了庄恺后,打心底为蔡蜜开心,自小,他最疼惜这个唯一的妹妹。

“小妹,你还是有福气的,这庄家少爷是个过日子的本份人。”

“往后再给庄家添几个儿子,这日子就过顺了。”

大哥才三十零些,因为劳作辛苦,两鬓己经有白发,人也黑瘦。蔡蜜一阵心疼,儿时,父母不在时,总是大哥护着她,仅有的好吃也会偷偷分一半给她,在岅头村的那些孤单岁月里,到农忙时,也只有大哥偶尔会上来帮她干一二天活,回去还会遭嫂子埋怨,因为自己田里的活也根本干不完。

蔡蜜把夫人给的几件庄老爷庄恺的旧衣服,几包厦门的点心,糖果打成包袱,让大哥带上,回家给小侄子们。

“衣服改改给孩子们穿,让他们去村里私塾里读几年,总要识些字。”

再塞了一些钱,是夫人执意给的。大哥一定不要,被蔡蜜坚决按下,她知道大哥家生活的艰辛。

“你切莫和庄恺回娘家了,省得那些人嚼舌根,把自己日子过好了,比啥都强,有事捎信来,别记挂哥,哥好着呐。”

大哥不放心的叮咛着他的妹妹。

“你知道吗?小时候,母亲给你去桥头的小瞎子那,算过命,说你命里要再嫁的。”

“有这事,为什么,我从没听母亲说起过。”

蔡蜜不禁想起,陈降死讯传来时,母亲一边劝慰她又欲言又止的神情,难道人还真有命啊。

“她怎么会说,这样的命,让人知道,谁家还会娶你,所以你现在也真是应了命,你和庄恺一定好好白头到老了,算命说你一肚皮儿子。”

说到这,大哥狡黠的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树杈,深一道,浅一道的。

结婚后的日子,甜蜜轻快 。

蔡蜜以为她应该会多照顾庄恺,可,庄恺有着这个年龄男子少见的稳重,愿意分担家务,这在闽南地区男人中并不多见,通常的默契是:男人是挣钱的耙子,女人是装钱的匣子。家务是女人的事,可庄恺不,他不愿女人被家务琐事绊身。

“我想我们彼此是生活中的夫妻,也是精神境界中的相知。”

当蔡蜜可以用隶书秀美的写出他们的名字时,庄恺认真的对她说了愿望。

他鼓励蔡蜜识字,绘画,教她如何去欣赏美,蔡蜜的好学让他欣慰,俩人总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和不舍得睡去的良宵。

1894年,是晚清动荡的一年,甲午战争爆发,清军溃败。《马关条约》的签定,台湾割让给日本,海峡相望的福建,也群情激奋,读书人,包括庄家父子,纷纷连名上书朝廷,希望清政府不要抛弃台湾,愿意誓死抗倭。

一时,厦门街上群情涌动,福建有许多人家都有亲属在台湾谋生,纷纷返来,但又多数拖家带口难以成行,街上不再井然有序,台湾难民云集,外国商船也无法靠岸,生意做不好,当清政府正式履约割让台湾后,厦门有些老的读书人,投海自尽,以示忠节,这里还有一位庄老爷特别敬重的一个书法家,让人扼腕叹息,只恨自己舍不下凡尘,又无报国之力,庄家也在一片悲慽中。

也就在这个时候,蔡蜜生下了她和庄恺的第一个儿子,他的出生,让庄家从国恨的悲慽中又看见了俗世间的美好。


(八)我来到你的城市


儿子的呱呱坠地,让一家人欢欣不己,从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老头样,到几个月后咿咿呀呀的小胖墩,在不断的变化中越来越显出可爱。日子过的繁忙热闹,院子里各色尿片子迎风招展。

新做父母的俩个人,在意儿子的一切举动,儿子笑了,庄恺比他笑得更开心,儿子哭了,各种花样的哄。

庄恺把干的尿片子收下来,用手搓软,一撂撂叠整齐,放在,橱柜,夹板,床头,随用随取。

回家路上,禁不住的加快步伐,还会捎带个“拔郎鼓”,“提线小布偶”各式小玩艺给儿子,最喜欢的事,就是把儿子架在自己脖子上,俗称“马嘟嘟”,让他去“摸高高”慢慢摇晃着身子,逗得儿子咯吱笑,横看竖看,总之,他对儿子满意极了。

“我说,你都喂了他些什么了,养的那么壮,快驼不动了。”

一边乐此不疲的摇晃着,一边开心的问正纳鞋底的蔡蜜

“能有什么,奶水和米糊呗,你快放他下来吧,瞧你,也不怕闪腰。”

“以后,你就给照这样子,再给我生几个吧,那就可以琴棋书画,长大了就可以精忠报国!”

平凡快乐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七年一晃就过去了。

这七年里,蔡蜜和庄恺陆续又生了俩个儿子,偶然,蔡蜜也会想起娘家桥头算命的小瞎子,曾断言她一肚皮的儿子,怪了,这命,难不成有个准数?

基本上,夏日的午饭后,六岁的大儿子,己经开始学背唐诗和练书法了。四岁的次子,刚刚开始练书法,从一个点开始写,小小人儿坐不住,小竹凳上,扭啊拧的,身上还系着一件围身,依然弄得一脸一手墨,和花斑猫一样。

蔡蜜在屋里,轻拍着怀里二岁的小儿子庄广,哄着午睡,庄广生下来比较瘦弱,18个月才会走路,胆子也比俩哥哥小,特别的粘母亲,胳膊肘像章鱼触手般的,勾着母亲的脖子才愿入睡,一松开就醒,蔡蜜只得一边轻轻拍着,另支起一只耳朵听着外屋的声音,一边哼唱摇篮曲:

“天喔喔,下雨了

阿公阿婆去挖芋头

挖呀挖  挖呀挖

挖出了一只大芋头.....”

屋外面,传来庄恺轻轻和二儿子说话声音

“这个点啊,就像是你往井里扔一颗小石子,要有力,可也不能太大力,点下去时,好像听到它:咕咚一声,你看就这样子,从高处往下扔,咕咚!”

大约是庄恺握着儿子的小手在写,一遍一遍,颇有耐心,一会听着窸窸窣窣一阵碎步,去了后院,到那口井边扔石子找落点的感觉。

大儿子在书房里,在爷爷那奶声奶气的背着唐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

  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不知......不知......”

不知,他何时能完整背出这诗,蔡蜜也为儿子揪起了心。

只有怀里的庄广,依旧半眯着眼,睫毛颤颤抖动着,一只胳膊勾着母亲的脖子不肯睡熟。

这个粘人的孩子,陪着睡,活也干不成,眼看快端午了,得包粽子了。这几年世道不好,生意做不好,店铺己经不开了,在家里接老主顾的生意,孩子多了,开支也多起来,好在庄家父子技艺在行内口碑甚好,日子也还能过,就算苦,蔡蜜也不怕,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在一起过日子,比啥都好。

这几年,她在前院搭起了鸡笼,母鸡用来下蛋,公鸡用来年底酬神,又围了一个花坛,种上了土豆,番薯,毛豆。夏天还拉上了丝瓜,黄瓜秧,这些对她来说都是驾轻就熟。

就光这些,饭桌上就省下不少花销,她养的鸡只只肥美,种的菜长势喜人,丝瓜黄瓜神气的吹出黄花,就只恨这院子不够大,不然简直她还想养羊。

日子忙碌而实在,蔡蜜被需要着也被爱着。

“你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做什么像什么!”

夜晚,在被窝里,庄恺摩挲着蔡蜜长出茧子的手,心疼夸她,他的手指灵活有力,温暖的抚摸,消融了白天的辛劳,蔡蜜很满足,有孩子围绕,有知冷知热的丈夫相伴,还有通情达理的公婆,她做什么都值得。

庄恺立志要教好儿子,让他们各自有一身本领,救国救民。

“除了学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琴棋书画,还要熟读历史啊,这辈人将迎来几千年来中国未知之大变局,乱世中更需要有一颗清明的心,方能处乱不惊,懂得取舍,融会贯通啊!”

这一年是晚清历史上的“庚子国变”1900年,风雨飘摇的政治局面,让世道人心不安。

而蔡蜜心里牵挂着该包些粽子应应景,给家人解解馋了,她没精力去想太大,太远的事。

粽壳洗净,糯米浸水,咸肉切成丁,海蛎干泡上水,脆生的莲藕备用,晚上就可以包了,再煮上一晚上,明天早餐饭桌上就有粽子可以尝鲜。

“我一定要多吃几只哦。”

临出门,蔡蜜正在厨房忙着切莲藕,庄恺看厨房没人,双手从后面用手环住蔡蜜的腰,脸颊贴着蔡蜜的肩,磨蹭着。

结婚七年,还是感情浓啊,也从来没长时间分开过,哪怕只是一天。

“好,包个大个的留给你,让你吃到放腰带,早些回来。”

“昨天,看街上,己经有卖南坳的荔枝,个顶个红,又大,收完钱,买些回来你尝鲜,它顶补气了。”

庄恺今天要去书院送货,还得去老主顾家接货,吃完早饭就要出门。

蔡蜜拣了块莲藕塞在庄恺嘴里,嘱咐着:

“少买些,费钱。给爹娘尝尝鲜罢,早去快回,日头晒的。”

招呼完公婆,孩子吃完饭,打扫庭院,洗衣买菜,上午,主妇最没空闲了。

夏天己经开始了,才卯时中,太阳己经刺晃晃的逼进院门,推开门去,清扫台阶,只见巷口有个清瘦男子身影正朝巷内慢慢走来,穿着灰布衫,戴着一顶窄沿褐色草帽,手提一只深褐色,扁四方形的旧藤条箱,一看就是外地来的,该是哪家的远客吧。

回身扫完台阶准备进门,余光却见这远客朝他们家走来,又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

这是谁家的客人?难道是我家的?是来刻印的吗?还是......蔡蜜心里几个疑问,转过身子,迎向他,此刻,耳朵里居然听到“扑通扑通”放大的心跳声,而来人的正迎着东升的太阳,阳光洒在他脸上,打上了一圈圈光晕,远客脚上穿着一双需要清洗的布鞋,仿佛他,是从迢迢的天国回来人间。

纹丝不动的俩人,刹那间时光凝滞。

应该过了很久,又像是片刻,直到手里松开的扫把柄掉到石板地上,磕出的闷响,戳破寂静。

“是你吗?陈降,是你吗?”

窄窄的帽沿下,是张久违的脸。

正是消失十五年之久,被告知客死他乡的陈降。

当年离家的那少年,到眼前的中年男子,他成熟了,也老成了,不变的是身材清瘦,一脸质朴。变的,是眼睛中的沧桑,那种历经过苦难之后平静,静的像炸过霹雳后的苍夷。

“你还是能认出我,是吗?阿蜜,这些年,苦了你了。”

男人手中的藤箱应声落地,几步上前,一把紧紧的抱住了蔡蜜,泪水夺眶。

陈降并非来自天国。

当年,挥别妻子,随同乡一起颠沛流离的来到南洋,一起去厂里做苦工,陈降实在沒这个力气,之后去了一家裁缝店做学徒。

要做满整四十个月才能出师,几乎没工钱,只管饭,晚上睡柴房。还要帮师娘干家务,带小孩,第一年,全是在缝扣子,盘扣子,手指头长满茧子,磨平再长,长了再磨,再磨再长。第二年开始,跟着师父开始裁些简单式样的衣服,开始慢慢学做唐装,一双手因为长年拿剪刀,关节处都变形了,也正因为好学勤奋,拼着一口劲,他的手艺也日日渐长,在还不满四十个的学徒期,就可以独挡一面。学成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要开店,拼命赚钱攒钱。

终于借遍闽南的老乡,拼凑出了一笔钱,租下临街一间小小门面。白天开门迎客,晚上拖出窄窄的竹榻当床睡,从第一年几天也接待不到一个客人,到后来客人带客人,生意逐渐好起来,开始见利了。

这时那个同村一起来南洋的兄弟,因为长年辛劳,年纪轻轻,身体大不如从前,又思念家人,决计回乡,临行前夕来找到陈降,问有否东西捎回,而此时的陈降店铺刚开不久,欠着同乡们一屁股债还无从着落,哪有东西可带回,羞愧之余,托兄弟带口信给蔡蜜,表达他依然不变的决心:

“不赚到十三担银元,死都不回。”

然而世事有不测风云,同乡的兄弟,本来就带了不适上货船,又在风雨飘摇的货船上摇晃一个月,狭小的空间,混浊的空气,加上本来就没攒几个钱,还想着带回家孝敬双亲,根本也不舍得吃,结果不适加重,很快到了极严重的地步,几天后就奄奄一息,自知快不行的年青人,明白此生再也回不了家乡,就恳请船上做工,对他也还照顾的那个惠安人,把他的遗物带回贩头村的,交给他的父母,此恩只能来世再报了。

另外,请求他,找到同村陈降的老婆,告诉他陈降带的话。

可能是临死前话说不清的关系,也可能是惠安人理解错,便成了:

“陈降死了,没赚到十三担银元”的谬误。

之后在南洋的十多年,陈降异常吃苦耐劳,手艺好,干活力求完美精致,就算客人拿来的只是粗布,一如既往仔细,不敢怠慢,小小的店铺生意一年年的越来越好,甚至有些客人嫁女儿的衣服也在他这里做了。

每当红彤彤亮闪闪的新娘褂衫做好,陈降总要把它们挂在衣架上细细最后欣赏一番,用铜烫壶,细细压平褂裙上每一道褶子,这是对新人的祝福,愿夫妻从此相处没有褶子,没有嫌隙。

也常在这个时候,他会异常思念妻子,仿佛看到蔡蜜穿着红色的嫁衣,盈盈的对着他笑,好看的就像是六月里的那朵芙蓉花,那么美,那么敦厚。

他恨不得,就此回家了,去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想到离十三担的银元还差那么多担,又按下了这个念头。

“再苦几年,攒足了钱,回去盖了房子,再买块好地,好好过日子”

坚定的愿望中,又汲取了奋斗的力量。

每当看到街上一家人抱着娃,热热闹闹的走过,偶尔,他也会停下手中的针线,出神的目送他们远去,羡慕之余是暗暗低落。他攒着挣来的每一个钱,不像别的男人抽烟喝酒,偶尔还去嫖女人,只要攒到一个整数就去钱庄兑换成一张银票,小心翼翼的藏进竹榻的夹层里,每藏一次,就离家乡近一步,离蔡蜜更近一步,这是他孤苦岁月中最开怀的时刻。

这其间,街坊有些看陈降手艺好,人忠厚,虽是外乡人,可有一好技艺傍身,养活一家子容易。有多个来给他说媒,非要把姑娘说给他。

这当中,有隔壁粮油店的楼老板,有心要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他,楼老板可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能看上的人,也算人堆里冒了尖。他女儿二十四岁,打着一手漂亮算盘,为人爽朗大方,来说媒的人也踩破门槛,可这楼家女儿横竖没看上,对陈降却另一番态度,过年时让父亲唤陈降一起吃年夜饭,把难得吃的白切鸡,逢最好的夹到陈降饭碗里,堆得尖尖的。

陈降心思这么细腻,怎不知她对他有好感,他也有是好感的,楼家的女儿个子虽小巧,长的挺顺眼,一双大眼睛灵动,很难想像她居然是那个一脸精明,细眉毛细眼睛,旧象牙色的长方脸,腆着山羊胡子,楼老板的女儿。

而且梳一条和蔡蜜一样的麻花辫子,油亮乌黑,看见她,就想起了在家中苦待他多年的蔡蜜,也正因此,更加多一分好感,心里把她当妹妹般看待,为了回报楼家对他的关照,他给她做过一身衣服,非常合身,她喜欢极了,可也因为太喜欢,反而舍不得穿,收在柜子里。

他找了机会,把自己身世告诉了楼家,表明了心迹,绝不会在南洋安家,因为妻子在等他。楼老板瞪圆着他的细眼睛,一副吃惊样。不死心的仍劝他:你出来十多年了,又没小孩牵着,妻子恐怕早另嫁了。陈降坚定的回绝,他和妻子有过约定,就一定不会变心。

婉拒了楼家婚事后,陈恺就刻意过年不去楼家吃饭了,他打定主意不能负妻子,也就不能给别人念想,可不能耽误人家女孩子的青春年华。


也就在庚子年春节前,钱终于攒足了,当他把最后一件唐装交付给客人时,自己也热泪盈眶,十五年的艰辛,功德圆满。

钱换成可在泉州兑换的银票,店铺在最短的时间里兑出,在街坊依依挽留中,他带着简单的行李登上了回家的船,恨不得踩风火轮一步千里。

行李里只有一只他用惯的,小巧的铜烫壶,还有给父母,妻子各做的一套衣服。

到了泉州港后,立刻在钱庄里兑换成银元,雇来挑夫,挑着十三担银元,齐齐整整的向坂头村挺进。

整个村里的人都惊看呆了,看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钱,他的两个哥哥的嘴张的足以竖起一个鸭蛋。

“我爹娘,还有我老婆在哪?”

陈降四顾几番,问哥哥,急得跺脚。

哥哥露出为难表情,拉他到祠堂,陈降赫然看到父母的牌位,悲怆的瘫软在地,嚎啕大哭。

众人也是又同情又感叹,泪眼模糊中,陈降焦急的追问蔡蜜的下落,哥哥找出边上陈降落满灰的牌位。

“以为你死了,你老婆借钱为你做了衣冠墓,立了牌位,做完功德后,走了”

“这些年,我这么苦是为了什么!”

陈降仰天哭号,几近晕厥,十五年前,少年的他在这里立下了誓言,然而今天誓言实现了,支撑他坚持下去的亲人却早就物是人非,真是造化弄人,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父母,未能尽孝,更对不起是蔡蜜,无法想像她一个人是如何挺过来,他要不计一切的找到她,补偿她。

“我一定要把老婆找回来。”

就这样,又一个信念在陈降心中立了起来,他去蔡蜜娘家找,可他的大舅哥如何会让陈降打破蔡蜜现在的生活,同情归同情,只说妹妹离开多年,从未联络,或是己不在世,也未可知。

陈降坚信蔡蜜活着,他四处寻找,到处托人打听,走遍了泉州,同安。钱如流水般的花出去,就在钱都快花去一半时,他得到了蔡蜜在厦门庄家的消息。

(九)长长的告别

陈降在庄家的客堂里,回忆完这十五年的事,天色己经临近傍晚了,庄老爷沉默不语,神色凝重,为难的来回踱步。夫人则不断拭泪,蔡蜜和陈降也是无语凝噎,两个孩子不理会这些,跑进跑出的追着蝴蝶玩,庄广攀着母亲的脖子,瞪着大眼,看着跟前陈降,冲着他笑。

“小宝真乖,我抱抱”

陈降伸出双手做出想抱的模样,而一向认生的庄广,一反常态,从母亲怀里拗出身子,扑向陈降怀中。

“小宝真乖啊,长得像妈妈。”

泪滑落在久经苦难的男人脸颊。他一直想要的不就是这平凡的天伦。

“孩子们,快来看阿爹带什么好吃的了”

院门外,庄恺的爽朗声音传将进来,两个大孩子欢跃的迎出去,屋里的大人们却凝重的站起身来。

等庄恺知道事情的缘由时,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思想沉重的透不出气。鲜红的荔枝,黄澄澄的枇杷,从竹篓里滚将出来,两个大孩子在胡乱剥皮去壳,而庄恺此时感觉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要从他生命中被剥离开去,痛,冰冷的漫延全身,滋滋的作痛。

“蔡蜜是我老婆,我们之间有过约定,即然之前是个误会,我还活着,我要把她带回去”

陈降打破了寂静,一字一句的对庄恺说

“我会尽我所有,补偿这些年你们对我老婆的照顾”

“可现在她是我的老婆,这些年我们过的很开心”

庄恺一把抱过在陈降怀中的小儿子。

俩个男人彼此倔强的注视对方,彼此不让。

“让蔡蜜自己做决定吧”

良久未发一言的庄老爷说。

许久的沉默,直到屋里渐渐暗下来,黄昏开始呈现出它试探性的夜色。

蔡蜜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搓了几把脸,,硬下了决心。

“你,还记得结婚前的承诺吗?也是在这间屋子里”

听到蔡蜜的话,庄恺觉得他的心终于被剥去了一层,赤红的血,水落石出,他还是要面对,这最害怕的现实。

几乎是要瘫软在地了,使劲用脚趾抓住地,使劲的,他感觉额上汗掉进眼睛,刺得张不开眼来。八年前斩钉截铁的誓言,如一个个铁钉深扎入了心头,“汩汩”冒出血泡,无药可施。

“你答应过,如果我丈夫还活着,就放我走,这话还算数吗?”

“算数,当然算数!”

一阵沉寂后,他努力的咳出一口气,冲破堵在咽喉处的那团压力,大声的回答,他的声音让屋里所有的人为之一怔,庄夫人掩面而泣,老爷也牵着两个孩子去了书房。

他望向蔡蜜,苦苦的一笑,他的世界也像黄昏里的天色,一暗再暗。

“明日就走吧,迟了,我会后悔,三个孩子,你挑一个带走吧,随你们的姓。”

又转向陈降,一字一句的说

“我敬重你是个爷们,好好待她,拜托了!”

这个夜晚,对庄家的宅子是个不眠之夜,蔡蜜哄了庄广睡后,半个晚上都在裹粽子,煮粽子,陈降在客房的榻上辗转腾挪,一夜未眠。

而庄恺在书房,整夜未熄油灯,把他珍藏以久的三块龙钮印石,其中两颗分别用隶书,和唐楷刻了两颗印,快天亮时才满意,印在纸上,赫然是:“陈降”二字,另一块是椭圆形的闲章,上面用铁线篆刻着“别时容易。”

唯有那个粘人的小儿子庄广,在那一夜尤其的安静,甜美的睡着,乖巧的不像平时,俨然不知将要改变的一生。

第二天,天才亮,蔡蜜拜别庄老爷夫妇。两个大儿子,也还在睡梦中,在床头细细端详一番,蔡蜜不敢久留,唯恐改变去意。

陈广抱在庄恺怀中,厨房里粽子飘香,几件需要织补的衣服,己经针脚细密的缀补好,手工好的出奇,一撂的叠在凳上。

庄恺把三颗印鉴用小布袋装好,拉紧抽绳。交给蔡蜜

“给孩子留个念想吧。”

送到门口,蔡蜜抱过陈广,与陈降,深深的向庄恺鞠躬,抬起身时,看见庄恺也正弯着腰对她鞠躬。

相看泪眼,无语凝噎,此生不复再见。

(后记)

这是我们家族的真实故事,我的太奶奶蔡蜜带着我的爷爷陈广,随着太爷爷陈降回到了贩头村,从此再也没回过厦门,太爷爷非常疼爱陈广,视如己出,尽管乡亲和哥哥们诸多闲话,认为太奶奶不守妇道,陈广并不是陈家血脉,太爷爷完全不理会。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叫陈芋。太爷爷仍一视同仁,他对村里人说

“只要是我老婆生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后来,临死前,太爷爷把他的财产均匀的一分为二,公平的分给两个儿子。

我小时候,就听过父亲给我讲过这件事,当时没再意,难道承诺就真的高于一切,超越人性了?我想一定有更深的情感支撑吧!

今年随父亲回闽南祭祖,从厦门坐车到同安,再从同安到英都,再经二个小时崎岖的盘山路到岅头村。我仿佛有了一种错觉像电影里的蒙太奇,时光穿越回了一百多年前的初夏,陈降带着蔡蜜,抱着陈广正与我们同行。

堂兄们带我去看山坡上的祖屋,经年无人居住,己烂成东倒西歪的模样,无法辨识一百多年前闽南大厝的风彩,而门前依稀可见的石阶,在绿水青山间,像隐藏在生命中的琴键,奏着高高低低的音阶,数了数,还真的是十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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