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有种渴望，渴望一个人一个背包，用脚步扣响那些梦里无数回重游的名字：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江南烟雨，青石油伞，古镇亭台……就这么一个人一路行走，忘却红尘纷扰，流放寂寞忧伤；就这么一个人拥抱最真的灵魂，如一只燃烧的火鸟向着天涯单飞。
如若，所有这些想象都来自于我永远不能摆脱的浪漫情结，如若这些浪漫都是奢侈的负累，那么，我该如何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寻找兑现渴望的契机？如何整理这漫身不能停歇的流浪气息？
这个春天，现实的繁琐依如一条涓涓不停的河流，不知疲惫地流过夜与晨之间的缝隙。在每个夜里坐在一盏孤灯下面，看墙上摇曳的剪影，读些读案边搁置的现代小说古典诗词，时光在钟摆的摇曳中分分秒秒流逝。隔着暗夜的窗屏望婆娑树影，如同蜗居的雀鸟、吐丝的春蚕，把自己锁定在高城之内，静待花开花谢，小心守护一抹洁白，在春的时节。
当第一缕柳丝的绿撞入眼睛，满院的三叶草在一夜之间迎风摇飘，街边的桃树蓓蕾充盈，不几天，生命的颜色就将再次点亮城市。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春是蓬勃希望的象征。复苏的绿意感染着我，如同所有沐浴在春息的万物，拉着风的手，闪过玻璃窗阻隔，在这个轻易就叫人感动泪湿的季节写下《桃花诗笺》，刻画一个年年春回季季复苏的桃花灵魂——冷土为巢/通往春天的路就四通八达/我凝血做花/绽放朵朵嫣然。
于是，在冷土初化的三月踏上春的行程，不为仪式，只为做一次真实自由的自我，收获一个明媚春天。
二
早在网络里看到过关于凤凰的图说：吊角楼，青石街，红灯旗幌，苗家风情弥漫一条沱江，美得让人窒息。于是拟定——春天的行程要去抱拥湘西的这个小镇：凤凰。
经历火车汽车相互交替将近二十个小时的行程，双脚终于坚实地踏在把我从千里之外引诱来的这片土地——武陟山脉在凤凰古镇外围逶迤苍茫，一条清澈的沱江穿城而过，勾勒出旖旎如画的万种风情。凤凰古镇面积1700多平方公里，人口37万，是苗族、土家族聚集的县城，归属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统辖。
传说中有一种鸟，大限到来之前会寻找一棵梧桐树，栖落在高高枝头。或许生命必需轮回，所有苦难必将经历涅磐的痛苦才能换来绝美的终极。经历熊熊烈火中重生，这种平凡的鸟儿生出五彩斑斓的华羽，集天地精华于一身，化做百鸟之皇凤凰。查找到的资料明确记载：凤凰地名是因着当地有一座叫做凤凰的山峰而得来。却固执地把这富于浪漫色彩的名字归属凤凰涅磐这不老传说，这念头不能不充分显现不可理喻的妄想情结，无奈而可笑。
有一种情景似曾相识，宛如在睡梦里回嗅触过的心底暗香。当凤凰那一江沱水映着两岸苍老斑驳的吊角楼堆积在眼底，我的思维开始游离，仿佛走进那个长久相思长久朦胧的梦境。
打开精致的景点游票，一行字迹映入眼帘——为了你，这座古城已等了千年。心在一霎那潮湿起来：千年等一回！你真的是在千年轮回里等我从千里之外到来，以千年来等我，走进你面容苍老内心狂热的胸怀？那么，让我顺着你的呼吸脉搏，再把遗落的痴情倾洒一回，洒落在你守侯的坚贞里。
三
如若要说凤凰的最美，就在沱江两岸的风景里。初到凤凰，就在沱江岸边纵横林立的私家客栈里找了间临江的房子。推开窗子，就能望见缓急有序的沱江水蜿蜒而去流向下游，跳岩、虹桥静静横卧江中缄默着千百年的风吹雨打，还有两岸斑驳年迈的吊角楼、青石板、清晨岸边洗衣的女人和风中垂柳。淋着淅淅细雨，踏在被春雨打湿的青石小径上，很容易联想起戴望舒的《雨巷》，联想起那朵结着哀怨的丁香。
凤凰古镇在沱江两岸绵延，古镇里的街道全由青石铺陈，一条条小路阡陌交错，曲折蜿蜒，古老斑驳，仿佛低低讲述着那些远去的故事和流逝的时光。那里，或许有轻愁、有欢笑、有甜美、有苦难，有生生不息的万物生灵。
凤凰的颜色，是黑色，是黄色，是青色。街道两边林立着或全木质、或青石与原木混合结构的吊角楼，主题颜色就是黑、黄的木质和青石砖的原色，厚重而古朴。屋檐是江南水乡屋檐的格式，檐上装点着我叫不上名来的飞檐。由于旅游事业在当地的发展壮大，街边吊角楼都用做了各种各样的商铺：印染店、银饰店、苗家酒坊、蓝印花布店、装修极有格调的酒吧……琳琅满目，浓郁的民族特色正好来做苍老街道的妆点，厚重又不古板。商铺门前悬挂红彤彤的大红灯笼、店牌旗幌，每家木质店铺的门窗栏杆都有细致的雕花纹图，雕栏玉砌古色古香，如泛黄的胶片，一段段记录老去的华年，随风的过往。置身其中，宛如行走在一个失落的年代。
凤凰让我沉醉的，正是这难以寻找回来的旧旧的色彩与时光。坐在格调静雅的酒吧里，要一杯香浓的咖啡，静静望沱江游船，青石街道，路上行人，此刻才是真正属于我的时刻，浑然不觉一个下午的就在咖啡苦香和优柔的音乐里溜走。我如同是患着迷恋陈年的旧疾病人，在一缕旧颜色里任思绪漫溢，仿佛着了旧时衣裳，顺着青石，段段回望远古的前世。枕着这份与现实全然脱离的悠然，不思归属。
走在凤凰的街道上，总被些古朴风情充溢得满心温柔。着苗服的苗家阿嫂身背竹编的小背篓，选择一处游人熙攘的楼角摆下个小木凳，一个圆斗搭在背篓上，摆出自家刺绣的苗家手工艺品，小小流动的店铺就开张了。上前问价，苗家阿嫂早已知道游客的钞票好赚，价格要得还是蛮高的哦，若是觉得价格不合适笑笑就可以走人，阿嫂决不会死缠烂打出口不逊。更可爱的是时常看见青石阶梯偶有的狭小空间也被当地人家利用开发，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花卉，为小镇增添无限田园自然的味道。
晚，沱江两岸就有买河灯的商贩。花四元钱在一位阿婆手里买来一盏河灯，阿婆说河灯还没按上蜡烛，接过她的蜡烛包，一个个帮她按好。点燃五朵莲花之内的烛灯，殷诚送入沱江，橙红跳跃的几点烛光随流水轻荡，两岸吊角楼的红灯笼点燃了，映着满河烛光璀璨整个古镇夜色，伴随声声默念流向远方。
四
依山傍水的凤凰定是集合了天地灵秀，才会有那么多人文与自然结合的景观。沱江、跳岩、城门楼、虹桥艺术馆、杨家祠堂、熊希龄故居、沈丛文故居，密密麻麻分布在这个不大的古镇之内。
沱江中有两处著名的建筑：跳岩、虹桥。跳岩，实质并不壮观。它是横卧在沱江之内由一高一低两排百十个水泥四方石柱组合的桥。每个石柱之间留出一个石柱大小的空间，这种断续而相接的千丝万缕让我想起中国画里的留白，急急的沱江水就在这空间里穿行流向下游。人们在横卧江心的两排石柱上过江，由于石柱中间的留白，人们过江的脚步就有了跳跃的美感，于是起名唤做：跳岩。跳岩是美的，可我每次行走在这上面望着脚下哗哗流淌的沱江水，丝毫走不出跳岩的美感来，倒是走出不少心惊肉跳，每每到了对岸紧张得手心都是湿漉漉的。近些年游人多了，跳岩难以满足需求，当地人就在跳岩不远处，相邻修了一条由一块小竹筏宽度联接搭建的竹筏独桥。走起来也是摇摇欲坠，望着脚底的沱江水两眼发花，比起跳岩的刺激也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虹桥也是横卧沱江之上的建筑，有些气势和来历。虹桥始建于明朝，至今已有600多年历史。桥上有两层建筑，即是让人同行做生意的风雨楼，又是供人休闲游玩的好去处。桥下有个潭，叫“迴龙潭”。清代诗人王家宾曾为此潭作诗：“危楼俯览碧波寒，回绕苔矶涌雪漶。绝似中流擎砥柱，不叫江水起狂澜。”去时正赶上虹桥修建，没有机会亲近这个远付盛名的迴龙潭，有些遗憾。
从一部《边城》知道沈丛文这重量级的名字，对出生于凤凰的长者敬慕已久，因着他的散文、因着他对美的追求、因着他无华的品质和自己多年来对文学难以割舍的热爱。
4月2日，清晨睁开眼睛发现落起了雨。拉开窗帘，雨点细疏敲打着沱江激起千层波对岸的垂柳，客栈都被浸入湿沥沥的一场湘西春雨中。趁着纷纷春雨，在清明前夕去拜祭先生。踏蜿蜒公路，沐浴春天的丝雨风寒一路寻找，终于望见那行掩映在山藤黄花里的青石碑文：沈丛文先生墓地。登上山腰，先生的墓碑就伫立眼前，苍山依旧，昔人如斯，把山下买来的一束花环套上墓碑，深深三鞠躬，沉睡在家乡大山之下的先生，朴实如青石岩沱江水的先生，我们不会忘记你，如同不会忘记所有为文明为美为艺术倾尽全生的那些无私的灵魂。
回去时，雨时落时停，伴着流逝与铭刻合着沱江两岸的朦胧风情，融入这个飘雨的季节。
五
凤凰是苗族聚集的区域，有人说：苗族与犹太民族一样，是多灾多难而顽强不息的民族。
传说苗族的祖先叫做蚩尤，根据传说，蚩尤与黄、炎并为中华三大始祖。强大的黄炎二帝称霸中原，杀剿汉族以外的所有部落。在大范围被剿杀外族部落的过程中，最后只剩蚩尤和他的九个兄弟。蚩尤率九黎部落（蚩尤的九个兄弟）在黄河一代与黄炎决战，败，蚩尤带着族人逃离中原，远离丰硕的土地水源，躲进深山老林。他们就地取材，利用山林中的树木、石头搭建房屋。屋脊紧靠山岗，用数根粗壮结实的木柱做房屋基底的支撑，整座房屋就立于山岗之上，柱子支撑着屋身，呈悬挂姿态遍布山岗，这就是吊角楼最初的由来。
如若这些只是传说，翻阅有记载的史料就发现：历史长河中，苗族这支部落确实在朝代的交替中一回回被追杀剿灭。杀戮使得部落人口遭受毁灭性的打击，最后他们大部分支迁移到贵州、湖南湘西一带的山林中，脱离战火硝烟，自更自娱。让我们无限感慨的是：这个多灾多难生活在刀光血影中的民族，却从来不曾放弃发展生存的希望。苗族的歌舞欢快自然，从苗人起舞放歌的面庞上，难以看到沉痛忧伤的痕迹。除却顽强与自信，我们还能用什么词语来做这个民族的界定？从此看来，这个被摧残剿灭的民族确实与犹太民族有着同样苦难的经历和顽强的品格。
此次凤凰之行，苗寨自然要在行程之内。去苗寨是跟一家旅行社联系的。当初来的时候就在网上看到：当地的苗寨有好多家，只有山江苗寨和老洞苗寨比较好玩，别的去了就是上当。因为事先打了预防针，到旅行社一再强调说：要去山江苗寨。谁曾想，车行半路还是发觉不对，怎么也不像山江苗寨描述的景象。问导游，导游说她们就是山江苗寨的。是山江苗寨的一个村——早岗苗寨。原来山江是个乡级行政单位，下属有十多个村庄，这次旅行社钻了我们不了解当地区划的空子，让去的山江苗寨不假，只是是山江一个不正规的苗寨村子。明白过来为时已晚，也就只好任旅游车拉着往前走了。
去苗寨的那日天气骤变，山里竟然飘起了雪花，冻得牙齿打架，顾不了那么多，在路边一家门市部里买了条艳红的红缎被子披在身上取暖，引来路人哄堂大笑。苗家导游阿妹小龙女欣赏着我可怜滑稽的样子边笑边说：“这红色的小被子只有新娘再能披的，到了苗乡一定要取下来，不然村里的老人很忌讳的！”管它新娘旧娘，暖和就好！无奈，入乡随俗，到了村子再忍受寒风从四面八方刺骨吧！
旅游车到一座山前就无法行驶了，这道山是早年的一座土匪山寨，我们必须攀过大山才可以到达早岗苗村。据导游小龙女说：当地苗寨早先是土匪统治的，直到解放以后土匪被剿才自主独立。75年之前，当地苗寨与汉族毫无接触，更不允许通婚，如果有汉族阿哥胆敢侵入苗寨勾引苗家小妹，苗人会用很残忍的手段解决他，同姓的苗人也不能通婚，有违反例律的，当地苗人也会在祠堂惩罚不守规矩的年轻人，听起来毛骨悚束。
一路上，苗家小龙女还为我们讲了苗家的阿哥阿妹赶边边场（赶集）。阿哥看上了哪个阿妹，就撤阿妹的后衣角，阿妹回头，如果同样也喜欢阿哥就用力踩阿哥的鞋子，越用力就表示爱得越深，之后他们会一前一后去到一个偏远的山坡对歌，完成苗家恋爱婚姻的美妙过程。
听着苗家阿妹的解说，在寒冷中翻越过土匪盘踞的山峰，终于到了苗乡。
苗乡的房子很有特色，多是依靠大山就地取材的木质、土质、青石质的材料，一律一扇门两个窗，黑色的瓦伏在房顶，犹如布贴的图画。路，全是青石的小径，曲折蜿蜒。不知是天冷的缘故还是如小龙女所说：女孩子都躲在家里绣花，偌大一个村寨，竟然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踏在苗乡的青石小径上，不时发现有块镶着白线的石板。小龙女说：“这些镶着白线的石板下面都埋着一个未满月就夭折的孩子。老年人说，没满月就夭折的孩子就把他们埋在人们必经的路上，让千万人去踩，警告他来世要好好做人，不能再欺骗族人。”听罢很是辛酸，为那些小小游荡的魂灵被强加的罪孽，再次看到镶着白线的青石板就疼惜绕行，让渺小的曾经鲜活过的生命安眠吧。此时，眼里的苗乡整座山寨整齐有序，却笼罩在一层神秘面纱里。
进了山寨人家的屋子，终于看到人了——一家三口着汉人的服饰，看我们进来，慌忙着为我们升起火取暖，很好客很亲切，冲淡了初进村子的那份阴冷。
如果说在苗寨值得提起的，就是中午的一顿“社饭”了。社饭是苗家特有的斋饭，从农历正月的第一个戊日起，一直到春分前的第五个戊日，苗家都要吃一种由糯米、籼米、野香蒿、野胡葱、腊肉、猪油、花生米等蒸炒制成的饭食，预示来年的收成丰硕。真巧，我们去正赶上苗家吃社饭的时节，那顿饭带着苗家的热情吃得香甜。
再就是苗家的打鼓舞。每逢节庆喜事，苗家小伙都会在一面硕大的花鼓面前边打边舞，每一个动作都预示着一种平日里劳作的动作。此去也有幸看到了几个阿哥表演的苗家鼓舞，舞姿潇洒优美，酣畅淋漓，流泻着原始的疏狂和朴实，给人意犹未尽的遐想。
在一个寒冷飘雪的春天，被旅游潜规则带到一个寂静的苗寨山村，吃了顿社饭、看一段苗鼓，匆匆辞别。对那个苗村还是有不少视觉和心情上的感触的：一点心痛，一点感动，一些祝福……都留在归途中。
尾声：六天的旅程匆匆又匆匆，如同列车驶过转瞬的风景。我开始想念孩子，想念家，开始筹划下周该要以怎样的方式再次投入现实的浮游中。原本，我并不属于流浪，不属于尘满面、鬓如霜的那类行侠。我只是个过客，这个春天，路过了一些遥盼渴望的风景，烙刻下一些记忆，凝目过，感动过，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