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节期间在影院门口坐等电影开场时，一个女孩迎面走来，见了我脸色微微有点红，腼腆地说“老师，我是小沐，你还记得我吗？”并指着身边的人介绍“这是我男朋友”。我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关于她的记忆。

小牧在班里属于沉默的大多数。她很少说话，脸色苍白，身形纤瘦，不早恋，不惹事，按时交作业，认真做值日，学习不十分努力，成绩平平、从不主动跟老师打招呼，属于被遗忘的一类孩子。同学好多都已结婚生子，她终于有男朋友了，我为她高兴，只是隐隐感觉那个男孩有点流里流气。

她坐在我旁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她说男朋友是亲戚介绍的，认识快一年了，家人都催着结婚呢，都已经29岁了，她有点不想结。我告诉她自己也是谈了八年才结婚，女孩子婚前都会恐惧，怕婆媳关系难处理，怕失去自由，但是真结了婚也没那么严重，都是被自己对未来的胡思乱想吓坏了。

二

半个月前，她打电话约我在单位附近吃饭，我觉得她有事。见了面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我还是听明白了，她之前没谈过恋爱，倒是相过几次亲，都没了下文，跟这个男孩是初恋，见了面彼此都觉得条件合适，她是医生，他是工程师，长相般配，门当户对，双方父母也满意。她说“这就是谈恋爱吗？真没意思啊”。

我：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挺好的啊，热情勤快很上进，我爸妈都挺喜欢他。她说。

你们经常见面吧？

不经常，他说他单位加班比较忙，我爸妈也说年轻人应该以事业为重。

那你们是不是几分钟就一个电话一个短信什么的？

没有啊，有时候一两天也没信儿。

我听了觉得不对劲儿，小年轻人谈恋爱还在热恋期谁不是黏黏糊糊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几分钟电话不通，就如热锅上的蚂蚁起坐不安。你在的时候，一切都是你；你不在的时候，你就是一切 ，或者如冯唐所说，你在的时候一切都对，你不在的时候一切都不对。恋爱中人对“近”的渴求是无极限的，对亲密度的追求也是无限极的，陕北民歌里唱到：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着还想你。热恋哪能容得一丁儿点时间、空间上的距离。

闺蜜读大学时为了见男朋友，几乎每个周末挤火车从郑州跑到南京，要么是对方从南京跑到郑州，几年都如此。鲁迅的爱情是两地书，人家的爱情是“两地票”。

徐志摩写给陆小曼的情书，一天至少一封。一个人夫、一个人妇，地下相恋，估计今天许多自认为开放新潮的人读了都觉得有点脸红，但这才是真正的热恋状态。来看看，“啊我的龙，这时候你睡熟了没有？你的呼吸调匀了没有？你的灵魂暂时平安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爱正在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想你，疼你，安慰你，爱你？我好恨呀，这酒的力量还不够大，方才我站在旁边，我是完全准备了的，我知道我的龙儿的心坎儿只嚷着：“我冷呀，我要他的热胸膛依着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搂着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内得到我最想望的安息与舒服！”有没有脸红？所以说，不成瘾，不是爱。

另外此法也可检验是否相爱：想起Ta的时候，我的丑脸上是不是泛起笑容。

小沐问我：“老师，你说不失态不是爱，我从来在他面前都没有失态过，这不是爱吧？”爱与不爱，不是问出来的，不仅问我问不出来，问他男朋友也不见得能问出来，爱是从生活的点滴细节中体验到的，你们有没有为对方紧张，是不是彼此珍惜，相互之间是冷还是热，有没有相互成全，彼此成长。你在怀疑的时候就说明不爱，因为爱就是一种感觉，爱情很多时候靠想象。吵架生气固然是不好，大吵伤心，但小吵怡情啊，不吵不闹，像几十年饱经风霜的老夫老妻，这不正常。

但是我毕竟做过几天她的老师，她信任我，我对她的成长负有责任。我很违心地说“经常让对方失态的两个人，虽然爱的死去活来，有时也会造成灾难，是不适合生活在一起的，还是找一个情绪稳定的爱人吧”。我当时想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况她遇到个愿意结婚的人不容易，更何况咱也不是婚恋专家。

三

昨天她突然发了几百字的留言，看得我后背发凉。

她说男朋友对她坦白：他也一直恐婚，所以才拖到33岁，以前也交过不少女朋友，但是都没有很走心的，直到遇见小沐，才想结婚，可是又害怕婚后管不住自己，万一再去找女朋友怎么办？如果小沐能理解并同意，五一结婚也行，如果不能同意，现在取消也来得及，再说现在事业尚未成功，同志还得努力。

小沐觉得男朋友很真诚，对自己实话实说，可是不知道他婚后还去找女朋友是啥意思。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会遇到这种无耻的男人。作家阿莱说男人不会恐婚，凡是男人恐婚，都是恐你。他对你的爱战胜不了他对婚姻的恐惧，让他根本没有勇气进入婚姻殿堂，才找这么多借口。

这还结什么婚，不是自找屈辱吗？可以展望一下未来，你累死累活挣钱恨不得把娘家钱全拿来倒贴，他往死里花，因为要发展事业啊；你生病难忍，他以工作忙为借口视而不见；你照顾他父母抚养他孩子，他到外面寻花问柳。如果你哭闹，他会说“在婚前你都答应了啊”。其实他找你是在找个干活的小妈、女仆，家里有人善后，他好出去撒野。

“事业未成，何以家为”，这样的鬼话，都是鸟人的借口。古人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我说有恒家的人有恒心。古人还说“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如果你是马云的女儿，你看他还会不会说这样的话，你和他的事业是冲突的吗？你不是他事业的好帮手，而是专门破业败家的吗？

我让小沐再给父母谈谈，说说心里话，毕竟谁会让女儿往火坑里跳。她说“我妈觉得我快三十了，还嫁不掉，很没面子，我怕她难过，才来跟你说”。又过了几天，她给我说“我爸说了，这婚还结个屁啊”。

四

小沐给我留了很多话，说自己感情失败的痛苦，怀疑自己有问题。“老师，我还是很难过，我妈又该以我丢脸了，上学的时候，学习不好，没让她骄傲，现在结婚还让她这么操心，要是一直遇不到合适的人，我是不是要孤独终老？”

安慰和同情都是不合适的，我只能聆听。事后我想起亦舒的话：能够失去的东西，其实从未曾真正地属于你，所以也不必惋惜。

昨天一个长辈说，老公不学好，妻子的责任很大，“行有不得，反求诸己”。现实出了问题，我们就反省自己，这是个好习惯。但是我最近越来越觉得，很多事情的失败跟人没有关系，纯粹是运气，能尽的是人事，还有把握不了的天命。从因果规律上来说，什么事情的失败，都要找人来负责，是现代思想里最荒谬的存在。

大学时学习古希腊的命运悲剧《俄狄浦斯王》，此剧讲述人跟命运的冲突，冥冥中有很多人力无法改变的因素。教授评论说“剧作家无法摆脱当时浓重的命运观念，使俄狄浦斯逃脱不了体现命运的太阳神‘神示’的罗网。”教授说希腊悲剧有历史局限性，人只要努力是可以改变天命的。我们的教授真真是“鸡汤帝”，“功利哥”。引用这个例子是想说：我们不要太自恋，人类压根没有那么重要，多数时候人不能胜天，不要一味的觉得是自己错了。其实就是运气不好，还没有遇到那个正确的人，但是爱情又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说她自己感情失败了，我倒是认同。

因为我觉得“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的感情不叫失败；相爱相杀，佳偶终成怨侣的感情也不算失败。我看中的是情感记忆，就是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它在心中占据的地位，那些雁过不留声，风过不留影，不痛不痒，不亲不爱却硬搓在一起的，不配叫感情的感情，才是失败的。

人世间的许多道理都不是聪明可以领悟的，它需要历经沉浮后的顿悟。

她感情失败了，其实也是幸运的。毕竟你恐的不是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