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网吧角落的包间的沙发上缓缓醒来,听到一群人推门而入,吵吵嚷嚷地搜寻着什么。我立刻抓上自己的东西,翻墙而出,混入了清晨车站附近茫茫人海中,将身后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甩在身后。现在警方在通缉我,一群不明来路的人也在追我,但这些人给我的恐惧,比起那个人带给我的,微不足道。
1.
专科毕业后我干了几年护林员,在山里看遍了所有想看的书,最后实在无法忍受脱离现代生活的工作环境和不允许抽烟的工作要求,我回到家乡,在一个救援队开始混日子。这个救援队是老家三个大老板出资成立的,名叫“三龙救援队”。队员的工资和装备都有专门账户发放,每次出任务也都不收委托人的钱。说是救援队,更多是给大老板的公司看门,有时会帮忙找找走失的老人儿童,闲得很。
救援队队长是名四十多的退伍军人,身材精瘦,爱大口抽烟喝酒,对我们这些队员颐指气使,但据说在我们老板面前就是条哈巴狗,恨不得趴下舔皮鞋。我入队半年来没见过老板,其他队员也没怎么见过。每次喝酒,队长都要吹牛老板拍过他的肩膀,每年给他发红包,称兄道弟,关系好得不得了。其他队员也都是些无所事事的混子,被队长唬地一愣一愣的。
后来有一个外地来的小白脸拿着老板签字的推荐信入队了。所有人都很震惊,队长对他更是无比谄媚,主动递烟打水,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小白脸说自己的父亲喜欢郭沫若,所以给他起名郭海沫。他是三本学校毕业的,学的会计。其他队员对他更崇拜了。郭海沫是队里唯一一个本科生。
“听说咱们救援队每次救援只能找到死人?”这是郭海沫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也不是每次啊……你是听谁说的?”我对于这样的直白的对话有点反感,但又似乎戳到了我内心深处对这个人的一丝兴趣。
郭海沫笑而不语,转身把队长递给他的烟扔了出去。还有半根呐啊喂。
我们确实搜救到过一次死人。那是去年冬天,两名儿童失踪了,最后一次被目击在河岸边上。当时我们七名队员全体出动,沿岸搜寻了两天,终于在冰冷的河水中发现两具肿胀苍白的小尸体。因为有工程队在河里施工,儿童才有空子到河岸上去嬉戏。家属哭天喊地,换来了二十万元的赔偿。结果没几天,有人就看到死去孩子的母亲们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夜店跳舞。她们好像都是没上学的早孕母亲。
2.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传言,说我们老家的山里有架当年抗日战争坠毁的日军飞机,上面都是溥仪从皇宫里带出来价值连城的宝贝。坠毁地点在当时被土匪掩盖起来了,后来土匪被围剿,没人知道宝贝的下落了,光是这个消息,还是从台湾那边的老兵身上打听来的。
于是乎,各地的户外爱好着一夜之间出现在老家的小城里,希望能进山寻得传说中的宝藏和名誉。拥挤的小道上多了一群背着大包小包的外地人,很多本地人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队长禁不住感叹,要是现在开个旅店,挣的钱都能赶上老板了。
但那份宝藏也不是好找的。传说中飞机坠毁的地点在老家城区四五十公里以外的“黑山”上。之所以叫黑山,是因为它海拔极高,坐落在老家南面,面向父老乡亲的这一面山永远照不到太阳,看起来似乎永远铁青着一张脸。加上阴雨天气,山顶云雾缭绕,自然会让人产生“飞机会不会撞上来”的想法。黑山四周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大森林,无人踏足,虽然风景不错,但四处充满了危险。
救援队的工作在这两天也相当繁忙,我们不断地接到求助电话,去救援在黑山遇到危险的冒险家。虽然有关部门竭力辟谣,但还是耐不住热情的寻宝人。
在一个雨天劳作了一天后,我发了高烧,在医院躺了两天。出院后,我得知救援队在一次进山时遇到了野兽袭击,去的时候有六人,回来只有两人。郭海沫和队长。
这件事轰动一时,队长声泪俱下描述郭海沫从野兽口下救他一命的事迹上了微博热搜。淘金的热度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救援队也进入了暂时的修整时期。人们对郭海沫这个英雄充满爱戴。只有我知道那个大摇大摆在街上接受人们敬意的人的真正面目,一旦想到就会让我恨得咬牙切齿。
郭海沫这个杀人犯。
3.
郭海沫从入队起就让人感觉深不可测,说话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深思熟虑。入队的第二天他就学会了老家的方言,并迅速和其他队员打成一片,地位直逼队长。辛亏我前两年读的书多,看穿了他在语言和社交上的小伎俩,没上他的道。他也因此对我格外注意,私下里交往甚多。我当时也很喜欢跟他聊得有来有回的感觉,从柏拉图到黑格尔,从人的本质到宇宙的真相,我们经常聊到深夜。但每次聊完以后,我都有种解放感和厌恶感,想永远不再见到他。当他再次挑起话题时,我又会充满感激,热泪盈眶。
除了这种奇怪的感觉,他当时经常和我说的一句话让我每次想起都毛骨悚然。他总是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说:“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类。”
有一次下班后喝酒,其他人都喝得七歪八斜,昏睡了过去,只有我在和郭海沫梦呓似的聊着天。他突然一拍桌子,把我的酒吓醒了一半。
接着,他像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指着躺倒的队友和桌上的饭菜说:
“我们早已认识到了自身的局限性,但在思维上进行了突破,因此早已和他们不一样。虽然形体相似,但我们的思维更高级,超越了人类。我们应该吃更高一等级的食物,有同级的生物陪伴,说更高级的语言。人能和猴子吃一样的事物,咿呀乱叫,住在树上吗?好孤独啊!”
他又踹了一脚睡在地上的队长。“他们就是大多数的人类,像猪一样,稳分地扮演着社会赐予他的角色,有些人还在争取着表现得更好,爬得更高,其实只不过是在比谁的产肉量更多而已!”
“我拒绝成为这样的人类!我是更高级的人!我要剪断思想上的脐带!”
他看起来喝多了。我笑着扶着头,问他:“那你要怎么办呢?”
他回答我的神情冷峻严肃,一点不像喝多了的样子。
他说:“就像人类可以虐杀其他动物,我们杀了他们,宣告我们人类身份的终结。”
我的酒全被吓醒了,身体因为他的话浑身冒汗,僵硬不能动。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郭海沫哈哈大笑,说:“人怎么可以杀人呢?”然后身子一软,趴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我还在原地,脑海里都是他说的话的回音。
人不可以杀人,但如果做了,是不是人就不是人了?这不就是他想做的事情吗?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抱着餐桌上的西湖牛肉羹呕吐了起来,后脑勺的汗毛感受到一双迷离的眼睛盯着我看。
4.
那天以后我开始了对郭海沫不动声色的调查。信息时代,找到一个人的资料并不困难。我找到几个同名的人,按着线索找下去却不是他本人。一开始我以为郭海沫是他的假名,直到我搜索最后一个叫“郭海沫”的人,我才发现一开始被我排查在外的这个人——这个只有十六岁的人——竟然是我身边三龙救援队的队员郭海沫。
大学时想学习情报学,怎奈成绩太差,离梦想的学校相差几百分。现在看来,我缺乏敏锐的信息嗅觉,确实不是那块料。
照片里的郭海沫一脸冷漠地拿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源网页是某市的一家新闻自媒体。文章标题写着:《我市天才少年高分考入211大学》,落款是五年前。这与他所说的三本学校毕业不符。文章有一条评论说:“这有啥用,还不是读了半年就被开除了。这些天才儿童的心理都有问题,不适应社会。”
于是我顺藤摸瓜,了解到郭海沫考入211大学后在当年12月份就办理了退学手续,在来年的高考中考入了一所三本,直到今年毕业。
接着,我潜入该学校的贴吧和校友群,旁敲侧击打听郭海沫的事情。在这所三本院校,没有人知道他只有11岁,所有人印象里他只是一个长着娃娃脸的普通学生。但他的大学经历却不普通。他们宿舍六人,除了一个每天回家的,其他四人都经历的曲折的大学生活。一个得了重度抑郁症休学两年,一个欠了几十万的校园贷款跑路了,一个放假回家后说什么也不想上学了,最后一个最惨,灌了一肚子酒淹死在学校的湖里,据说尸体旁边的灌木丛里至今还能闻到酒精的味道。
于是,郭海沫一个人在宿舍住了四年。联想那天喝酒时说的话,有很大的可能是郭海沫导致了这四名舍友的悲剧。他有动机,而且他似乎拥有很高的智商,完全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这些。
通过多方面渠道的打听,我终于用微信加上了郭海沫在211大学时的一名舍友。说来惭愧,我将自己的微信号包装成一个美女才成功的。当我提及郭海沫时,他突然变了态度,一连发给我好多条语无伦次地信息,整理过后,大概的意思就是要远离这个人,这个人非常可怕。随后他便将我拉黑了。
此时,我的手机屏幕突然没了反应,语音助手开始自顾自的说话,吓得我汗毛倒立。
“找什么呢?臭弟弟?”
“哈哈,开个玩笑。”
“如果你想知道,问我就是了,我必会告诉你。何必要费这多劲儿?”
死板僵硬的机械语音让我恐惧不已,尤其是两个读成一生的“哈”和极不自然的儿化音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回头望向一起王者荣耀开黑的队员们,郭海沫从手机中抬起头来,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5.
寻宝者们在黑山中四处碰壁,救援队分身乏术。为了增加效率,我们分头行动,我和郭海沫两人一组。
中午时下起了雨,没有停的趋势。困在山里的人没找到,我的烟被雨浇灭两次后彻底失去了耐心,一屁股坐在泥里要求休息。郭海沫坐在旁边,我潜意识地躲远了一点。
他一改平日里的成熟表情和语气,流露出孩子的兴奋,指着一个小山坡说:“那里就是了。求救者在那里被捕兽夹弄伤了腿,只有一人。”
“你怎么知道?”我严肃地问他。
“因为那是我干的呀!我早就想杀人了,只不过没有合适的环境。在救援队里就有很多机会呀!因为找到的是一具尸体还是一个活人,你说了算!”
“你就不怕我出卖你?”
“不会的!”他又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们是一类的。”
“不,”我说,“你是个拥有反社会人格的高智商儿童,我不是。”
“我是更高级的生物。”
他沉下了脸,稚嫩的脸上写满久经沙场的老男人才会有的凶狠。
“我可以在这里杀了你,而且把现场伪装成意外,你知道的,我有这能力。”
“那你为什么不呢?”我躺在泥里,雨水打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在给你一个机会。”他望向那个山坡。“我也在等待一个机会。”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起身爬过山坡,果然有个腿上夹着捕兽夹的男人躺在地上。我将他捆上担架,郭海沫故意弄疼担架上的男人,让他哀嚎不已。
我不敢回头看郭海沫的眼睛。那双怨恨的黑色眼睛深不可测。
我没有高估他的执行力,却低估了他的胆量。
第二天我因为发烧没有出任务逃过了一劫,而其他队员却被他引入了圈套,成为了他所谓思想上的祭品。队长可能被他转化了,成为了他的走狗。
我没有证据将他送入监狱,也没有足够的智力与之抗衡,再待下去也只能曝尸荒野。所以我选择离开救援队,去他生活过的地方搜集其他有力证据。在我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时,又撞上了那双黑暗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并且再次提供给我一个机会。我拒绝了,但队长挡在门口不让我离开。
郭海沫在我身后说:“如果你离开,你将会踏上一条永无止境的逃亡之路。”
我默默地推开队长,毅然决然地坐上了大巴。
一觉醒来,我看到了我的通缉令。在通缉令里,我成了一名金融诈骗犯,而且似乎惹下了什么人,被一路追杀。
6.
在我离开后,黑山竟然成为了一个国际攀登比赛的比赛地点。又一波更加宏伟的旅游浪潮涌入了我的家乡。很多国内外的参赛选手悄悄去山里踩点,这又导致了更多人被困山里,三龙救援队的电话又开始响个不停。
最近刊登的照片中,我看到有不少社会各界的人加入了救援队,有金融大咖,有体育健将,有外科医生,甚至还有老家街上的一名流浪汉。救援队的成果也喜人:除了搜寻失败,宣告失踪的人,救出的求救者只是缺胳膊少腿,并且对救援队感激涕零,被救后将全部身家都捐赠给了救援队。
似乎只有我知道,所有人眼中正义无私的三龙救援队,其实是以郭海沫为首的一群反社会人员的聚会。当被困人员发出求救信号或者失踪者家属可怜巴巴地请求帮助时,他们会如同救星一样从天而降。只不过,这一线生机受到了恶魔的触碰。渴望救援的求助者们面对的是把杀戮当做自身升华的变态。人迹罕至的野外为他们提供了便利。他们可以在无人目击的情况下随意对待求助者,随意改造现场。他们还是求助者对外界唯一的嘴巴。求助者遭遇了什么以及他们的生死,全都是救援队说了算。这就意味着三龙救援队垄断了事故现场的同时,还垄断了社会舆论。
就像郭海沫说过的,“在这里杀了你,没人知道。”
之前的队员被郭海沫设计害死。我也差点成为其中一员。队长可能被洗脑了,成为了他的走狗。之后被救出的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人,应该是郭海沫用了某种方法让他们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对三龙救援队和郭海沫忠心耿耿。
对于郭海沫的调查,我的收获并不多。一方面是各方势力的阻挠,更多的是他办事干净利落,不露马脚。
在郭海沫的幼儿园老师那里,我得到了他一个密密麻麻的本子,上面写满了鬼画符一样的文字,旁边还画了各式各样的思维导图作标注。“他从来就不好好学拼音。但他画画还是蛮有想法的。”幼儿园老师指着最上面的字母说道。
“那是国际音标,老师。”
看来他早已按照自己的想法,创造了自己的语言。
在几年前的报纸上,我还看到一则新闻,一名7岁的男孩郭某某掐死了14岁的邻家女孩,因为男孩年龄过小而免于任何处罚的新闻。这个男孩有可能是郭海沫,但事发的时间和地点都对不上。
除此之外,我一无所获。
背后追踪我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我能感觉到,我一旦停下,那些人和警察就会追上来,让我失去自由。包黑车能够让我四处流窜,但我已经支付不起那昂贵的费用了。在这种充满压力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想回到家乡进行逃避和寻求心灵的慰藉。但可恨的郭海沫,他意识到三龙救援队能为他的暴行带来便利,便不远万里地侵占了我的家乡,让我有家不能回。在一个不知道明天逃往哪里的夜晚,我下了狠心。与其逃避,不如直接去消除让我逃避的原因。
我要回到家乡,扳倒郭海沫!
7.
我坐上了返乡的火车,很多擦肩而过的人看我的眼神充满惊讶,车厢里的人也大部分都是盯梢的,偶尔看我一眼,整个车厢气氛怪异。
我用曾经和队员合照的照片获取了两位年轻记者的信任,以队员后勤的身份向他们委婉地表明要以一次真实的救援行动为素材,给救援队拍一支宣传片。为了突出真实感,我要求两名记者假装被困山中的游客,向三龙救援队发出求救信号后用埋伏在四周的录像设备进行拍摄。他们看到了三龙救援队身上潜在的流量价值,爽快地答应了,并且不要一分钱。
我知道他们遇到三龙救援队以后必定落难。我也一定会袖手旁观。我将会埋伏在四周,拍摄以郭海沫为首的三龙救援队是如何借着救援的名号,在荒郊野岭残害生命的非人行径。欺骗这两名记者似乎太不道德了,但这是必要的牺牲,就像有人说的——只有邪恶才能打败邪恶。只要能将郭海沫他们送入法网,我也愿意自首,接受法律的制裁。
回到老家后,那些追我的人瞬间不见了踪影,家乡似乎被郭海沫装上了隐形的隔离网。我的诱捕行动也很快开展了。在黑山上一低洼处,两位伪装成普通游客的记者躺在地上,假装崴了脚,向三龙救援队发出信号。我和摄像机在四周的高地上等待着那些禽兽的出现。
没过了一会儿,一架直升机出现在我们头顶的天空。没想到救援队的装备现在这么先进。以前我们只能徒步进山的。这想必也是郭海沫的功劳。
飞机上下来五六人后扭头飞走了。
“哎哎,飞机怎么飞走了,不带我们了吗?”地上躺着的记者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大感不妙,正要翻身做出反应,却已经被瞬间制服。一个熟悉的猥琐笑脸和口臭在此出现在我面前。是队长。
我双手被束缚,头被按在地上,看到底下的救援队里出来一人,眼疾手快给地上的两个记者注射了什么液体。
记者们喊着:“不,不,我没事,不要给我注射任何东西!……这是什么!停下!停下!我们是假扮的!”
随后队伍里出来另外一人,手持消防斧,麻利地从大腿处砍掉了一位记者的一条腿。
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却没料到他们能如此残忍。我以为我能够冷酷无情到安静地看着受害者遭受折磨,但亲眼看到后,我心痛到极点,恨不得将下面几个冒牌救援队队员撕个稀巴烂。底下的两名记者因为痛苦和恐惧尖叫着,我也止不住地哀嚎。
队伍里又有一人拿出了刀叉,抱着砍下来的大腿大快朵颐。
郭海沫在旁边冷冰冰地看着这一切。
队长把我押到两个可怜的记者旁边。有个戴金框眼镜的文雅人士指着我说:“这就是你提到过的那个专科生?看起来和他们没什么不同嘛。”
郭海沫点点头,示意队长将我松绑。地上躺着的记者的尖叫渐渐平息,断肢处的血液向外喷射着。
“你回来啦。我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郭海沫在人群中央对我说话。
死期将至了吗?我深吸一口气,望望天空,看看四周美丽的树木。我曾经当护林员的时候对这些树木无比厌烦,想回到人类社会。现在我却感到那些树木格外亲切,像老友一样指责我当初不明智的决定。也罢,或许我从来就不应该离开。现在,我回来了。
8.
当回过神来时,我正躺在直升机的担架上,旁边是一脸无奈的外科医生和唉声叹气的队长。飞机在黑山的森林上空急速地转动着螺旋桨,在脚下的森林上投下飞速略过的阴影。
这两人让我感到不安,但身体和内心却很舒适宁静。我检查了一下身体,左手上打着绷带,另一只扎着吊瓶。没有重大的损伤。
“四加五等于几?”
外科医生通过耳麦问我。
脑袋里就像在搅动一盆粘稠的糖浆,我思考了半天。
“九。人呢?发生什么了?”
外科医生笑了,跟队长说了几个奇怪的音节。队长听后苦笑了一下,回应了几个字,从飞机上跳了下去,葬身在了苍茫的林海。
看着困惑的我,医生微笑着说:“他说他的生命没意义了。选择了其他人的结局。”
一边说,一边将一管液体注射到我手上扎着的吊瓶里。
“这个能让你大脑清醒一点。”
随着液体滴入我的血管,我倒吸一口气,眼球后面刮起了飓风,几十分钟前的经历平摊在了我的面前。
“还有什么好说的吗?”郭海沫在人群中问我。
我沉默不语。
突然脖子上被蜜蜂蜇了一样一阵刺痛,回头看到队长手里空了的注射器。他说:“说逑了说,赶快弄死他。”
郭海沫暴怒了,用听不懂的语言吼向队长,队长低着头佝偻的身体走开了。
醉酒的感觉突然袭来,身体无比的放松。这股放松抵消了强烈求生欲带来的盲目和冲动。我冷静地摸出身上带着的小刀,将它刺穿了我的左手,在疼痛强烈的刺激下,意识又找回了一丝清醒。
看到我的举动,人群中一阵骚动。
我托起地上奄奄一息的记者,用左手上插着的刀刃在他喉咙上滑过一道,鲜血立刻铺满他的脖子,他嘴里咳出血泡泡,发不出声音。
“就是这样吗?”我稍微有些语无伦次。
“这样就是杀了人了吧?这样就和你们一样了吧?如果就这样简单的话?”
人们面面相觑,看着郭海沫。
“我这么差劲的人,通过这样的方式还能成为和你们一样的所谓高等人类,岂不是太荒唐了?如果你们自认为高人一等,就应该采用更高级复杂的方式去证明,要充满美感和艺术,而不是和其他动物一样茹毛饮血。”
“不,还不如别的动物。至少他们不同类相残。”
“如果你们真的更加高等,对于低等动物应该充满仁慈与关爱,因为他们无法对你们造成威胁,他们的存在也在证明你们的存在。你们应该举止更加优雅,一举一动都富有哲学和思辨的气息,因为那就是你们更加高等的地方。你们不需要践踏其他人的生命,说着自己创造的语言来突出自己的不同,选错了方向,再多了量变也达不到你们想要的质变——充其量只是变质!”
“在我看来……”我的脑袋愈发沉重,快支撑不住了。
“在我看来,你,郭海沫,这一系列行为只是在嘴唇上画胡子,冒充大人的行为罢了。”
我爬倒在地上,看着人群,像条搁浅的鱼,大口喘气。
人群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郭海沫在中间如同雕塑。许久,他呵止了喧闹,用我能听得懂的语言说:
“就这样了。救援队解散。”
“你就不怕我举报你?”儒雅男人面红耳赤地喊。
郭海沫一边走,一边冷淡地说:“多说一个字,我让你出不了这片森林。”
他一步一步走向我,停在了我面前,人群里有人发出绝望的哀嚎自杀了,没有人出手阻止。
郭海沫就那样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我用力翻起眼皮看着他。情急之下爆发的演讲有意料之外的效果,他也许会就此停手,但肯定不会束手就擒。他现在只有十七岁,按目前的法律,他也是无法被判处死刑的。
我肯定是昏了过去。一个眨眼的时间,直升机轰鸣着停在我头顶,郭海沫的背影跨过一堆救援队队员的尸体,走进了森林。
9.
“其实我看清啦,你没有杀掉那个求助者。你只是用手上的刀刃划破了他的气管,然后用力捏了一下,让他咳出鲜血,不致命,但能伪造出致命的现象。他脖子上其他血也都是你手上的。”
外科医生笑着,像个老朋友一样跟我说话。他还穿着三龙救援队的队服。
“那他们人呢?那两个求助者?”我问。
“被安排到我的诊所啦。之后我要在那里确定他们忘记这段经历以后才能把他们放出来。毕竟这对你也有不利影响。这是——他——的安排。虽然他不知道去哪里了,但他的话,还是不得不听。”
想也不用想,那个“他”肯定是郭海沫。虽然没有将他绳之以法,但这样的结局也竟然让我感到满意。
“他说得没错,你还真是很特殊啊。”医生望向身后渐行渐远的黑山。
五个月后,我踏上了前往墨西哥的飞机。之前背负的金融诈骗罪名不知何时又被洗脱干净了,一直追我的大汉们又追了上来,我没有逃跑。意外的是,他们这次竟然给我提供了一份跨国大公司的工作,每个月只用去世界各地的分公司参观参观,送送礼物就行。
飞机起飞后,金发碧眼的空姐笑吟吟地走过来,在我耳边用流利的中文说:
我们确实是同一类的,只不过我们处于两个相反的极点,这能让我更加进步。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操控世界。但是现在,我需要沉淀和研究。现在我在研究人工智能和机械,因为在那天之后我梦到一首诗:第一代,他们的繁衍方式和以前没什么区别/第二代,他们开始改造自己/第三代,他们不再那样繁衍/第四代,他们成了电/第五代,他们成了光。
这给我带来了启示。我的研究已经取得了成果,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再次与你相遇。
空姐说完了,淡蓝色的眼睛眨了眨,我听到了微弱的齿轮声。
旁边的外国哥们对我投来羡慕的目光。他以为是空姐在跟我说悄悄话。事实上是郭海沫不知利用什么手段让空姐给我捎口信而已。
“哦,我忘了一句。”空姐回头跟我说。
“我十八岁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What did she say?(她说了啥?)”哥们儿问我。
后座一个中国哥们激动地说:“She said she is matured.(她说她成年了。)”
“噢噢噢噢噢……”机舱里传来一阵嫉妒的声音。
我苦笑着,拉紧了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