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回顾一生,就会发觉:什么时候出国读书,什么时候决定做第一份职业、何时选定了对象而恋爱、什么时候结婚,其实都是命运的巨变。只是当时站在三岔路口,眼见风云千樯,你作出选择的那一日,在日记上,相当沉闷和平凡,当时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陶杰 《杀鹌鹑的少女》
1.
我住在这儿的第一天就认识他了。
姓蔡,年龄不详。有个女儿,在附近的大学念书。
他在这小区里看大门。
每天早上我都能看到他在楼前前垃圾桶那儿弯着腰捡塑料瓶,向他问好已经成了这些天的习惯。他会咧着嘴冲我笑,然后一脸慈祥地对我说:“姑娘,别忘了去吃早饭啊。”我总是装作一副没听见的样子,转身就走,并不回应。
其实从来都不吃早饭,因为没有饿的感觉。
出门后就到24小时便利店买一盒万宝路,连续去了十天之后,老板娘跟我搭话:去上班啊?
我回她:自由职业。
她继续问:那你要有经济来源吗?
我掏出一支烟,她连忙找来打火机为我点火。
我说:你见过作家吗,我就是。
说完这话我就转身走了。不知道她的表情。
2.
我不喜欢这座城市的清晨,因为所有人都在赶路,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猜不到他们在想些什么。好像每个人都很忙,除了我,漫无目的的过活。我骗了便利店的老板娘,因为我是个无业游民。
两个月前有个编辑联系上我,问我有没有出书的打算。我心想终于有机会可以扬眉吐气,让我的名字也名扬天下了,便没有迟疑的应允下来。心血来潮辞去了工作,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了这个处在闹市里的破旧小区。虽然常常断电断水,惹得我焦躁不安,随时发疯嗷嗷地叫,我不讨厌这里,因为这里有人情味。原本我指望着出书了赚笔钱去穷游世界,可没成想我只写了20万字就停笔了。因为那家出版社倒闭了。
我问原来公司的老板:还能回去吗?
他语气很是不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他心里肯定在想,走了还想着回来,没门!
我不敢告诉家里现在的窘状,当初因为辞职的事儿和他们吵翻了天,他们说我异想天开,不切实际。我想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可以,但是很遗憾,失败了。
我站在街上,看着车来车往,突然不知道活着的意义。
3.
中午我买了啤酒跟炸鸡,去了蔡叔的小屋里。他对我的到来不觉得惊讶,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嘀咕道:等着,我去买点花生米。
这个房间很小,摆设也简单,一台电视一个沙发一张床,还有堆积在地上的锅碗瓢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蔡叔回来之后我问他:你妻子没跟你一起来这儿吗?
他从地上捡了两个干净的盘子,用水又冲了一番,把炸鸡和花生米挨个倒进去,说了一句:死了。
我决定保持沉默,只喝酒不再作声。
蔡叔却打开了话匣子,他讲:癌症晚期,赶上孩子读研正需要钱,她不想治了,我就依着她,比预期多活了半年,以为是老天开眼,却没想还是走了。原本打算让孩子自己在这儿上学,但她不肯,只剩这个没什么用的爹跟她相依为命了。
我问蔡叔:你觉得活着容易吗?
他喝了口酒对我说:姑娘,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
我说:叔,我失业了。
他摇摇头,依然笑意盈盈:再去找工作啊。
我赶紧转移话题,不知在逃避什么。
打那之后我经常去那间小屋找他喝酒聊天,依然是无业游民,经常没有方向的街上晃荡。
朋友李航喊我晚上去酒吧做驻唱,我说,哥们儿,你还想做生意吗。我这五音不全唱歌从来没在调上,你让我去唱歌,脑子进水了吧?
他说:看你现在这穷酸样儿我觉得可怜。
听后我笑个不停,可笑着笑着突然就掉眼泪了。他问我:你哭什么。
我两眼只瞪着他看,然后问他:你有钱吗?
4.
我没想到蔡叔会在小区门口等我,和他女儿一起。
他说想让他女儿跟我认识一下。
三个人一起去了附近的小菜馆,没有拘束,像是家人。蔡叔劝我投简历去面试,我说不着急,再玩几天。其实我已经要离开这儿了,只是不知道开口对他说。
他女儿说:我爸特别喜欢你。
蔡叔在一旁念叨着:半路又捡了一个闺女。
我问他:你喜欢我什么,我懒散不上进,没有工作不赚钱,好逸恶劳到自己都讨厌。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再抬起头看我,然后说:你不知道吗?你每天早上跟我打招呼的时候,嘴角一直是上扬的。
我怂恿李航当投资人,一起合伙去南方一座小城开了家没有名字的小店。
临走之前我去找蔡叔道别:我要走了,还会回来的。
叔说:希望你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问他,为什么,你不把我当闺女了吗?
他只告诉我一句话:一个人在过得特别好的时候,是不会回头看的。
我可以带走的物品寥寥,只有一个跟了我十几年的行李箱。
李航来接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又跑去那家便利店,买了一盒烟。老板娘说:你很久没来了。
我说:以后也不会来了。
她小心翼翼的问我:你出过书吗?我买一本来看。
我把问题抛回去:大姐,你觉得生活难吗?
她拿起鸡毛掸子,开始扫落货架上灰尘,叹了一口气:难又怎么样?还是照样吃饭睡觉,养家糊口。即使每天累得要命,不能喘气,但也不能撂挑子关门不干了。活着啊,就是熬。
5.
我和李航的小店里面卖烟卖酒,也买故事。前者收钱,后者免费。
我发现人们喜欢将不快乐的事情无穷的放大。而那些开心的,描述起来永远都是只言片语。
每个人的痛苦都大同小异,事业上的磕磕绊绊,爱情里的爱而不得,还有为了如何生存的绞尽脑汁,他们和我一样都在苟且,谁也没有活成诗。
在这资金周转不开的时候我给蔡叔打过电话,但对自己经受的不悦没有叙述分毫,我给他讲遇见的那些奇怪又有趣的人,他向我诉说空洞又乏味的生活。我们从来不问彼此过得好不好,习惯对自己的现状轻描淡写。
李航让我做点喜欢的事,我说现在就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他摇摇头,一脸无奈。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让我重操旧业,继续拿笔写文章,但他不知道的是,放下的东西再想拿起来就很难了。摔倒一次可以爬起来,但不会再重复原路。
我经常在午后坐在小店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看行人们神色匆匆,不发一语从我的眼前经过,发呆的时候,最常想的问题是,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看到一个推着木轮车卖橘子的大爷,佝偻着身躯,步子迈的缓慢,那一刻,我突然找到了答案。蔡叔、便利店的老板娘、跟我厮混在一起的李航、还有这个六七十岁仍然在忙着生计的老人,我们之所以用力又挣扎的活着,是为了在挺过一次又一次的命运对我们的折磨之后,能够看到点光,哪怕那光芒微弱,也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