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雨色已续三日,不见消弥之象,气温降至廿余度,凉意侵骨,甚难出户。忆及前日下楼,邻人语吾:“久不视汝,所碌者何?”答曰:“无他,但观书耳。
时值夕照初落,浮云黯销。余缓步由兴,沿街而行,渐至二三里外。一路所见皆常色,然适合余心。玉米曳带,绿藤垂柏,青桐羞于叶下,丰草延及危崖,紫荆花粒如星束,夜来香气似梦馨。多有蜜蜂徘徊于紫荆花间,起落无常,家中所置蜂蜜,盖采此花而成也。复见粉蝶舞于草末,翩然无声。而青鸟燕羽来去林间,息飞自如。一派祥和之景也。
忽至一小径分叉处,曲步探之,未几,旋见乱石杂横于壁下,蟋蟀窜于其间,而山壁多碎裂之痕,新土之色。忆及初归乡时,祖母言此夏多暴雨,山石疏松处,多为之崩。然山野草木丰茂,而难于其表见崩毁之貌也。余思世事皆如此,其体缺内亏处,多为外丰表腴所隐,而出于世人之眼矣。
过小径,至一开阔处,则远天云岱,近目田家,尽收眼底。其间净失烟色,若泉水之空明,而牛哞犬吠,寒蝉聒蛙,叠至如山音,清心浴耳,仿佛天籁。余久立于斯,不觉日没云黯,归鸟轻啼于树间,似唤吾之归矣。
时过三日,雨色连天。余常于学之间隙,放目窗牖。近山风雨摇坠,万木皆着悲色;而远岱则静若一线,暗与天合。余不知其间山之崩塌者,又其几何,况满目烟浓雾乱也!
其二
邵雍《观物内篇》“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能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
其三
自古治乱之道,多出于乱世,以其处乱时也;然治盛之道,则轻疏且鄙,以其处盛时也。处乱则民凋国困,死生如云,故切而求治;处盛则民富国骄,心势如岩,故舒而求稳。求治常启伟图,文景、贞观之谓;求稳常植衰业,安史、靖康之事。是故乱而盛实易,盛而能续其实难矣。
弗人曰:“乱世多英雄,盛世少伟人,道所使然。”
其四
凡欲知其国者,必先知其国人,亘古之理也。今国朝人,概十三亿众,殊识异历,杂然陈于九州,无若江河,其难归于一。有曰:非其难矣,其势不可然。
其生也,则必有其存世之理,纷言也,则必有其发愤之异情。治国之道,全其身,总其言也。若夫毁身灭言,则异情不可进,天道不可行,国恒亡。
其五
流氓在朝则为贵,在野则为贼,斯无异矣。
其六
久不于夏居家,一切鲜然于目。木盛蔽路,禾肥流碧,燕鹊杂飞,猫犬相欢。然山中人渐少于往岁,跫音喧语不及他年,唯闻风响蝉摇,蛙鸣蝉噪。晨掀则闻疏钟朦胧而来,夕落复收暮钟迢递于窅然。不欲知山外之事,唯日月以品鉴。
昨宵有二蝉入室,鸣噪不息。余始静待之,则声长如雨骤,起身逐之,不得。复返竹席,倏庾,蝉声再起,遂恼,明灯启窗,夜风清凉如溪入,二蝉戞然而出,遁入晚屏。漆色染眸,满室静宁。
敝舍一窗临街,另一翼谷。街市多声,山谷多气。徘徊于声气之连庭,吾不知声气之辨也。世所好声,而吾独求气于背道。
常有乡谈,多鄙薄之辞,然情纯意浅,如小泉清水,知其底而不觉其渺也。
切闻温州之故,复观天下之语,吾不知所应言,徒抱东坡之语:“不学而务求道”,谬矣。国朝之人,大抵三属,卫者、驳者、漠然视之者,余既不属卫,亦不属驳,然终不愿漠然视之如外人。孰知天地之变,始于尘埃,无积无作,岂可一朝更易。
寺中皆老者,充溢善音,非其一生为善,乃恒岁悟善也。至老而有所得,则诉诸来人。余尝闻其善辞,然铭于心者殊无几,而余亦不为恶事,始知善由心生,非教化之功也。
余闭户读书多日,每日唯鸡蛋、蜂蜜、苹果、蔬菜、清茶之味,实得吾心。然此际难久存,出山之日迫于眼扉,何时复归叩野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