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街的一颗大槐树下,开着一家甜品店,小而精致,名曰尘香。夕阳西下时,许多少男少女从那扇贴着各样贴纸的玻璃门进进出出,空手进,再出来时,手上拎着或多或少的袋子,脸上是黄昏一般绚烂的笑容。
那是西街最受欢迎的一家甜品店,对那些光临沉香的人来说,尘香的甜品是一切美好的开始。
在甜品柜前,有许多双羡慕又垂涎的眼神在那些精致如艺术品一般的甜品之间来回穿梭,又扫了扫价格,心里暗自掂量着。那些年轻的脸上闪耀着向往,也透露着隐约的克制,只有当拿着心仪的蛋糕扫码付款时,脸上的隐忍才慢慢消散,眼睛一刻不离盯着自己精心挑选的甜品,只觉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月亮。
莫名清秀的脸上带着暖阳一般的笑容,为顾客买单。
如果甜品是吸引人们进入沉香的原因,那么莫名,就是大部分女孩心甘情愿为自己的甜品买单的原因。因为买单的那一刻,那几句简洁的对话,就可以将心中那一点不值当一扫而光。
“您好,请问怎么付款?”
“支付宝。”
“好的,您此次一共消费98元。”
……
女孩拿着自己的蛋糕,红着脸娇羞地说一声谢谢,在开门离去时,偷偷瞄上莫名一眼,心中便蹦着小鹿走到夕阳中去。
莫名绝对不是那种盛世美颜,但是那一张与他白T恤一样白白净净的脸,像是被阳光秘制过一般,有一种普度大众的温暖。
“他身上的白衬衫有阳光的味道。”
这句矫情的台词,用在莫名身上一点也不违和。
唯一让那些女孩感到遗憾,但是又欲罢不能的,就是莫名极少抬头。他低着头扫码、低着头买单、低着头笑、低着头说话……他的脸被隐没在微黄的夕阳里,带着细微的神秘。
“您好,请问怎么付款?”
“现金。”
“您好,一共消费12元。”
“谢谢。”
……
简短的对话之后,店门打开,夕阳的光在莫名脸上扫了扫,一道人影离去。
莫名难得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那个女孩停在老槐树下的公交站台。莫名脸上是月色一般的平静,放佛如梦初醒一般,带着月光的恍惚,就像其他的女孩窥视他似的,他也偷偷看着马路边那个挎着淡蓝色帆布包的女孩儿。
她的手上拎着沉香最便宜的面包,她静静立在夕阳里,眼睛盯着未知处,像一棵站立的小榕树,任风吹动丝绸般泛着光晕的头发,吹动那米白色的棉麻长裙,她小而精致的脸上,是深不见底的宁静与沉默。
莫名惊叹于她宁静的侧颜。
他微微偏着头,像是小猫盯着心爱的玩具,目光带着向往和贪婪。他喜欢这样看着她,不用说话,不用眼神交流,她像一件极美的工艺品,泛着宁静的、朦胧的光。她最好不用说话,她不说话的时候更像一位庄严的神女,可是她的声音又那么动听,像是微风扫过琴弦,迟迟地在心头荡漾。
他看着他,就像在欣赏一幅画。画是寂静的,但是莫名仿佛对那沉默上了瘾,当一切都寂静的时候,一切也就都宏大而毫无边际了。
她的世界无边无际,像一片神秘的未知海域,莫名幻想着自己得一叶扁舟,穿过一道窄窄得海峡,去到她寂静之后的广袤无垠,倾听她风平浪静之下深藏海底的惊涛骇浪。
莫名来到沉香的第二个星期,开始每天都与那个女孩相遇,陌生地相遇。
与其说是相遇,不如说是一场神秘又独特的约会。
莫名在那位女孩第三次买单的时候,终于克制不住地抬头。
他虽然很少抬头,但是却对声音十分敏感。他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可以在所有人都扫码付款、他已然习惯性省去找零环节的时候还用现金买单;每次买单都是同一款面包、同样的金额……
这么好吃吗?一天夜里,他独自呆在店中,好奇又憧憬地尝了尝女孩买的同款面包。
然而除了面包普遍都有的香甜,他吃不出其他的特别之处。
与其说他好奇什么样的女孩会长期吃同一款面包,莫名更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说话如清风一般清淡,声音却如琴声一般动听。
当他抬头的时候,一阵风吹来,眼前的女孩没有长发飘飘,工整顺滑的齐耳短发,十分乖巧地被绾到小巧的耳后,露出精致却有些冷淡的白皙的脸。她恰到好处的嘴唇微微抿着,带着淡淡的红色,一扇随意合上的竹门,门后必定盛开着一座秘密花园,花园树下,必定藏着许许多多故事。
但是那扇门在无聊又冷漠的时光中随意摇晃着,没有人会想去窥探那扇门后的秘密,而她,自然也不会主动打开那山竹门。
她把自己关在那扇门后,管在那座神秘的花园里,下雨的时候看花,天晴的时候捡花,月亮出来的时候,便把那花和那些故事埋在一起,埋在树下。
莫名对她有了许多的联想,她叫什么?住在哪?做什么工作?还有,她为什么总是吃同一款面包?
这个谜底终于在一个下雨天被打破。
大雨滂沱,店外行人匆匆忙忙奔走雨中,溅起的水花洒在笔直的西装裤上、鲜花盛开的长裙上、又长又细的腿上……
店里难得的冷清,莫名抬头看向街道的人群和车辆,心中微微的失落,像是被一场雨破坏了约会的痴情男主,他露出失意的神情。
在那些形色各异花枝招展的雨伞中,一把单调的灰色雨伞朝店里靠近。
莫名看着那一双已经满是雨水的白色帆布鞋,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鬼使神差一般,还没等那人进店,他十分失态地跑到甜品柜,飞速地拿了一袋面包在手上,然后强装淡定地假装着打理那一带面包的包装。
女孩将伞放在门口,手拍了拍肩上的布包,抬头,她头发被打湿了一些,零零碎碎地搭在额前,黑黑的眼睛像是小鹿的眼睛一般,湿润润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表情有些安心,像一个远道而来终于抵达终点的旅人。
她看着莫名手中的面包,语气平淡却丝毫不感觉陌生,像是面对一个十分熟悉的老朋友一般,“我要那个面包。”
莫名有些发愣,有些犹疑地递过去,双手平端着,像是圣徒供奉自己的天主。
“谢谢。”她很自觉地走到前台,准备买单。
她一如往常地等莫名问那些程序性的话,比如怎么付款,付了多少钱之类。
但是这次莫名却没有再问,接过她手里的二十元,找回了十块。
“找多了。”她说。
“今天打折。”莫名笑着说。
她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周围,还有那些安安静静躺在玻璃柜中的蛋糕,大概是因为下雨人少,所以打折了。
“谢谢。”女孩说。
“这个面包……这么好吃吗?”莫名终于问出了口,他为自己的鲁莽感到难为情,脸上微微有些发烫。
女孩有些吃惊,但很快又恢复淡然,像是风吹了一阵,几圈涟漪荡漾之后又恢复平静。
“这是你们店里最便宜的。”她说,说得极其理所当然。
莫名所有的有关于浪漫的猜想都破灭,他有些吃惊,但是并不失落,因为在那些破灭之后迎来一阵令人心安的明晰。
浪漫无关其他,只与她对面站着,甚至他的视线范围可以搜索到她,就是极其浪漫的事情。
“但是,便宜也不用一直吃同一种。”莫名有些腼腆地说,他表情平静,但是大脑却在飞速地寻找着话题,仿佛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弥足珍贵。
“懒得换,反正都一样,吃饱就好。”
“那很遗憾了,那不是我最拿手的。”莫名有些遗憾地说,但是语气里带着某种引导和诱惑。
“这是你做的?”
“是的。”
“那那些……”她望了望其他的蛋糕。
“都是。”
她的脸上再次露出惊讶的神情,但不再转瞬即逝。她的嘴唇微微张着,眼神尽是好奇,像极了一个天真的孩子。
她实在难以想象这些精致又漂亮的蛋糕会是这样一个看似阅历尚浅的少年做的。
“你可以尝尝这个……”他从玻璃柜里拿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巧克力蛋糕。
简单的黑白配色,巧克力被做成精致的花雕错落有致地装饰在蛋糕周围。那巧克力泛着金属一般的光泽,巧克力花不像是蛋糕上的,倒像是匠人精雕细刻的金属工艺。
“你喜欢吃巧克力吗?”他问。
她点点头,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喜不喜欢,所有食物在她看来,不过是填饱肚子的工具,要是可以,她也可以把棉花塞进胃里,要是不会生病的话。
莫名对于她的冷淡有些失落,像是一个正准备在公主面前炫耀功绩的骑士,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这些花都是我自己雕上去的,蛋糕是我亲手烘培,只用鸡蛋和牛奶……”
他为她递过去勺子,带着谦卑的笑。
“谢谢。”
她接过,挖了一朵巧克力花。
她出于礼貌地品味着,巧克力在她舌尖似绸缎展开,她的表情平常,似乎失去了探寻的兴趣。
莫名注视着她的表情,心慢慢似浸水的木块,飘飘浮浮地沉下去。
“花香,”突然她脸上露出惊艳,“栀子花。”
“对,栀子花。”像是终于被人挖掘的宝藏,莫名有些激动地说。
她把蛋糕放到鼻端,细细闻了闻,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一直以为是外面的树香,或是哪家花店的花香,原来是蛋糕。”
她仍有些不可思议。
“那……这个为什么没有?”她朝他举了举自己的面包。
莫名微微发愣,对吼,为什么?
女孩扑哧笑出声,眼睛弯成了月牙。
“逗你的,带着花香的面包,我下不了口。”
“你喜欢什么花?”我给你做。后半句被拦在咽喉。
“栀子花。”她说。
女孩走了,跨着帆布包,撑着灰色雨伞,莫名看着她消失在蒙蒙细雨里,突然想起来没问她的名字,转念一想,反正后面还会遇见,还在这里,还在沉香。
莫名花了很大的价钱调制了一款十分精致的带着栀子花香的面包,定价仍是12元。
这款面包一出来,就被一抢而光,但是那些喜悦的面庞,没有一张是他愿意见到的。
面对那些同样满怀热情的顾客,莫名不再笑了,说话时照常低着头,但是语气变得十分冷淡。
他觉得那些人抢走了自己为那个女孩准备的礼物。
为了不被抢光,他每天会单独为女孩保留一袋面包。
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没有出现……
两个星期过去了,她没有出现……
一个月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出现……
……
一年后,交通改道,那个站台不复存在。
又过了一年,大槐树被砍倒……沉香暴露在阳光里、空气里、夕阳里、月光里,寂寞里……
终于,沉香已经在时光中老去,门上的贴纸破败不堪,精致的小屋因为风吹雨淋变得十分沧桑,那些带笑的面容越来越少,对着那些精致的蛋糕时,多了些警惕的审视,很多人摇了摇头,空手而归。
莫名仍旧低着头买单、说话,眼看着那些顾客跟他一样越来越淡漠,他十分冷淡地,把笑容封闭在某个未知的领域,某个秘密盛开的花园里。
在一个下雨的黄昏,莫名关了店门,像那天女孩消失在雨里一样,他也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
在一个画廊上,他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穿着米白色的棉麻长裙,整齐又乖巧的披着夕阳的短发,还有那在光晕里宁静的微微模糊的脸……
她跨着那个帆布包,站在夕阳里,安安静静,恍恍惚惚,像在梦里。
“这个女孩…”莫名站在那副画框前,声音微微颤抖
“我妹妹。”主人说。
莫名看向那人,恍惚之间,他以为那个女孩又站在他面前,带着清风一般的冷淡,还有大海一般的宁静与沉默。
“她去哪了。”
“那儿。”
主人又拿出一副画,指着画中一大片连到天际的蓝色大海。大海平静如明镜,毫无波澜,水中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孩,用她惯有的姿势站在大海之中,蓝天之下,她的裙摆白云一般漂浮在海面上,她的身影倒影在水中,与蓝天融为一体,她与白云并肩而站,飞鸟在她耳边轻语。
“在一场雨后,一道彩虹在海面升起,她看着那彩虹,一步步走过去……”
“我们都没有看到有彩虹,只有她看见了……”
“抑郁症,六年了,但是我们都没有看见,就像那天的那道彩虹,只有她看得见……”
主人看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随后又不可置信地含泪笑出声,“她喜欢栀子花,小时候总闹着要吃栀子花口味的冰淇淋……但是哪里有那种口味的冰淇淋阿,有一天,她竟然说她吃到栀子花味道的蛋糕……”
主人不再说下去了,他看到眼前的陌生男子,对着那副画泪流满面。
他试图安慰,但终究沉默了。
“是真的。”
“什么。”
“栀子花味道的蛋糕。”
莫名走了,抱着那两幅画。
他穿梭在慌忙的人群里,黄昏掠过这座城市,落进他汪洋大海一般的眼睛里……那片海域,有一道身影,淡淡的,如大海一般宁静,如清风一般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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