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裁老弱,汏病残,果然得了几个精锐,并那十三太保,再加一个虎不收,一行二十人,雄赳赳,气昂昂,杀出门去。后有一个被裁撤的小妖大哭道:“老子才不是病残,老子也是精锐。”
山有九重,名为坐空。
山中有一洞府,洞中有一老魔,自号“心不二”的,在那里年深日久,乃成气候。
先收得四个护法,亦皆有自号,一个乃是“眼不见”,是个白眼的瞎子,一个乃是“耳不烦”,是个秃耳的聋子。剩下的两个一个叫做“不闻香”,一个叫做“不知味”的,也各有残缺。又陆续收了八个妖魔作为统领,遂结成一个“坐空山十三太保”的名头,领着一帮精怪在那山中度日。
这一日,那四大护法,八大统领,并着一帮喽啰,皆正坐于洞中听心不二讲道。只因心不二尚白,故此一干人等皆是白衣,只是有的整洁些,有的邋遢些。心不二坐在那里,长头发有些蓬乱,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正讲到:“是故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复观。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而能没身不殆。”
那座下众魔竖耳听了,尽皆欢喜赞叹,称颂不已:“妙啊,妙啊。”
可惜听不懂。
心不二却不敢居功,打了个哈欠道:“原是老君的道妙。”
虽然,那也不算什么。
心不二笑一笑,一只手在嘴上拍拍,又打了个哈欠。
心不二也有残缺,那只右臂分明是到了手腕而止,手却没有了。
正说着,自那洞外闯进来一只猛虎,随之化作人形,却不是白衣,而是黄绿的颜色。遂在老魔面前拜道:“大王,造化,造化!”
心不二问:“有甚造化?”
“那荆棘岭上的桧树死了!”
“什么?”老魔还未说话,先跳出来一个耳不烦,叫道:“你再说一遍!”
“那岭上的桧树死了!”
耳不烦扑上前来,叫道:“虎不收,你且给我详细说来。”
虎不收遂整肃容,郑色道:“启禀护法:自你命我去那盂兰国中为间,至今已有十数年矣,每日间但勤勤恳恳,诚可谓是夙兴夜寐,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真个是兢兢业业。素经商,必然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今为官,则尽忠职守,大公无私。更不曾有个偷奸耍滑,也别说什么贪赃枉法——”
“说重点。”
“那荆棘岭上的仙人去了。”
“你怎知道去了?”
“那岭上的桧树死了。”
“怎知死了?”
“那树落叶了。”
“你看到了?”
“不曾见,但有一帮道人看见了。”
“你怎知不是骗子?”
“那道人的头领现为盂兰的国师。”
“果然是骗子。”
“小的数日前得了消息,立时赶去那荆棘岭上,虽不曾见得那树,却见到了一把火。”
“什么火?”
“那日前夜,有人在荆棘岭上点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直到次夜方灭。”
“真有此事?”这时开口的却是眼不见了。
“不仅如此,现今那盂兰国中已然一片混乱。”
“怎地乱了?”
“那阖城居民都往荆棘岭上占地去了。”
“占甚地来?”
“护法原是不知。千年以前,那岭上原是一片八百里的平地,只那树的周围有一片树林。而今若除了荆棘,便得八百里的良田,那盂兰国王遂在大火之后颁下榜文,道是‘凡所辟,皆自有;凡所耕,免税三年’。”
“这便是你说的造化?”
“这——还不算造化?”虎不收自忖,若不是为了做个好官,他也想去占他几块呢。
眼不见又问:“除了占地,还有甚么造化?”
“护法也是不知。那帮凡人不仅要占地,还要占那仙树,道是那千年的古木好做棺材板呢。”
“什么?”心不二突然跳将起来,厉声问:“作甚棺材板来?”
“道是那千年的古木大有灵气呢。”虎不收又转向心不二,一脸热切地说道,“那些个凡人都去争抢。不瞒大王,小的其实有个私心,只为素念大王的恩义,也想去给大王抢他几块——”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虎不收奇怪:“却是怎地?”
心不二面色惨然,说道:“叫做‘兔死狐悲’!不仅如此,那几个仙人其实与我颇有干系。”
耳不烦问:“有甚干系?”
“你等原是不知,那岭上除了那几个仙人与我有旧,常时还有一个道人。数百年前,那道人尝与我有授业之恩,遂有半师之谊。”
耳不烦说:“大王却从未提起。”
心不二道:“那桧树修道数千载,又岂能轻易就死?那荆棘岭上定是有大变生矣!”遂扬声叫道:“上下二将军。”
那不闻香与不知味两个连忙出班拜道:“在!”
心不二道:“即命你二人为先锋,并八大统领点齐三千精锐,并一干辎重粮草,即刻随我兵发荆棘岭去也。”
大袖一挥,真个豪气干云。
诸魔却齐声惊呼:“什么?”
“什么?”
不知味遂试探道:“大王是要出山?”
“自然是要出山。”
不知味与不闻香两个相视一眼,都感震惊。不知味道:“可是呀,自我等来到此间追随大王,已有数百年矣,大王何曾出过山去?便是这洞府,也有十数年不曾出过。大王又常讲道,山外又甚险恶,便是连我等也不爱出山哩。”
“此一时,彼一时也。我虽不问世事久矣,但而今故人有难,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大王仁义!”
“速去。”心不二又扬声叫道:“左右两护法!”
眼不见与耳不烦齐声应道:“在!”
“备马。”
大袖一挥,真个豪气干云。
却又见那两个将军犹豫,老魔狐疑:“又是怎地?”
“然而,”不知味问道,“大王既然仁义,岂又不知‘兵者不祥之器’,故‘有道者不处’吗?”
心不二道:“无妨,我有‘不得已’。”
“既是不得已,便得‘师出有名’。”
“无妨,我也有了。”
“请大王赐教。”
老魔说:“昔者周发殷商,是谓‘吊民伐罪’,咱们今日便效仿先贤,叫做‘吊树伐罪’罢。”
“怎么‘吊树伐罪’?”
心不二冷笑道:“嘿嘿,咱们先给那树上盏香,然后一把火烧他娘。”
那不知味遂击节赞叹:“大王果然仁义之主,此去必然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只是眼下尚有一件小事,需得启禀大王。”
“甚么事?”
不知味把两手一摊,说道:“启禀大王,我等原无三千的精锐。”
“那有多少?”
“便是一千也无。”
“什么?”
“便是一百也无。”
“What?”
不知味忙又伸出一根指头,指与心不二说:“大王请看,所谓兵马都在此地。”
心不二往周遭一看,却哪里见得几个精锐,略去他们十三太保,大都是些老弱病残。
不知味兀自说道:“还得去些老弱病残。”
心不二一阵气结,对那不知味厉声叫道:“我既已将兵马之大权交付于你,你就不曾去招兵买马?”
“其实招了。”
“既是招了,怎么就只得这么几个累赘?”
“马也买得,兵却招不得。”
“如何招不得?”
“招也招得,却是养不得。”
“如何养不得?”
不知味摇首叹息不绝。“大王试想:此地自古便有‘坐吃山空’之名,素无什么特别的出产,真个是穷山恶水,远近驰名。不瞒大王,我等常时还要靠着虎不收换来的一点口粮接济,又哪里养得起那许多的兵将?”
心不二说:“这山里虽然贫瘠,可我记得草木却还丰盛,也养得一些鹿羊,怎么靠人接济?”
“羊已吃光了,鹿却吃不得。”
“如何吃不得?”
那八大统领之中立时跳出一个人来,名叫莫指鹿的,昂然对道:“大王岂可食我眷族?”
那老魔悚然一惊,不禁愧上颜色道:“孤王失言,贤弟莫怪。”又正色说:“谁他娘的说要吃鹿?”
“是大王说的。”
老魔又道:“既吃光了,你等不会再养些?”
不知味说:“养得不如吃得快。”
“竭泽而渔,其无后乎!”
“鱼也吃光了。”
老魔骇然道:“我的金鱼?”
“也吃了。”
“我的鱼!”
哀叹良久,老魔关切:“你等既如此困苦,怎地我却日日肉食?”
“大王不吃,我等岂敢先吃?”
“我的鱼!”
心不二一阵反胃。
那不知味遂讥诮道:“大王不是常教我等‘不问马’吗?此时只管在那里哭鱼,岂非不仁吗?”
心不二复悚然而惊,又愧上颜色说:“孤王失言,贤弟莫怪。”遂颓然道:“如此说来,咱们这山也出不得了?”
却听那耳不烦笑道:“如何出不得?”
“凭着咱们这点人马,如何去与那人王相争?”
“也不必与那人王相争。”
老魔大喜:“若能不生干戈,岂非善莫大焉?还请贤弟指教。”
“便要着落在这虎不收的身上。”
随之裁老弱,汏病残,果然得了几个精锐,并那十三太保,再加一个虎不收,一行二十人,雄赳赳,气昂昂,杀出门去。后有一个被裁撤的小妖大哭道:“老子才不是病残,老子也是精锐。”
待到出了洞府,只见得那漫山遍野,不是马,便是鹿,把个大好的山场——如果心不二没记错的话——啃得一片荒芜。老魔放眼去看,那鹿何止上万,那马又何止三千?
老魔问:“如何买了这许多马匹?”
不知味道:“也没有多少买的,大都是这百十年间生出来的。”
老魔又问:“既有如此之多,何不吃他?”
那八大统领中随之又跳出一个人来,叫做莫为马的,亦昂然对道:“大王岂可食我眷族!”
老魔跳上前来,把那不知味一顿好打,直到众人苦劝方才罢手,叫道:“杀马,饷士卒!”回头又对虎不收道:“虎不收,你很好,很好,好——”
直把个虎不收感动的热泪盈眶,老魔见了,一时间甚为感怀:“虎不收,这些年让你独自在人间打拼,真是苦了你了——”
不知味自在角落里哭道:“为何打我?”
虎不收说:“不苦,不苦,俺最近又升官了。”
“又升了?”耳不烦闻言大喜,“造化,造化!”
虎不收倒也谦虚,甚而还有些不屑似地说道:“这也算不了什么,其实还另有造化。”
“还有什么造化?”心不二拍着虎不收的肩膀笑道,“还能是你那婆娘死了?”
诸人大笑。
笑够了,心不二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歉意道:“虎不收,我也是开个玩笑,你别在意——”
虎不收瞪着一双虎眼叫道:“大王英明!”
“怎么?”
“大王果然英明,我那婆娘果然死了!”虎不收一脸崇敬。
眼不见问:“竟有此事?”
虎不收回答:“还是年初的事。”
旁边随之跳出来一个不知味,肿着脸向虎不收连连拱手道:“恭喜,恭喜!”
虎不收连忙回礼:“同喜,同喜!”
心不二问:“既死了,怎么不报家里知道?”
虎不收忙正色说:“小人一开心,就忘了。”
心不二故作气恼:“怎么,连那‘一日夫妻百日恩’也忘了?”
“大王英明,小的果然是忘不了,所以也就没有摆酒。”虎不收说,言下似乎甚为遗憾。
心不二又问:“摆甚酒来?”
“便是喜酒。”
“甚么喜酒?”
“启禀大王,小的又纳了一房小妾。”
心不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一帮妖魔好容易吃饱喝足,直馋得那一干老弱病残在旁边咽唾沫,饮口水,真是苦不堪言。随之偃旗息鼓,一并妖魔皆化作人形,一人双马,由那虎不收领着,径往盂兰国贩马去也。
如是翻山越岭,也不觉行了多久,时已入夜,便在一条溪水边上宿了一宿。次日再行,出山门,过田野,那盂兰国就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