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苏安安
图丨侵权删
南苏打来电话这天,是凉生的新婚夜。
醉酒的凉生抓起外套便夺门而出。
北方寒冷的夜晚,天空兀地飘下一场雪。他看见南苏背着庞大的登山包,靠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上抽烟,昏黄的路灯投影在她的脸上。
她更加的瘦,脸色苍白,黑色的头发散乱披在肩上,裹着大的黑色棉服,露出凌冽的锁骨。
凉生拥抱她。她说,凉生,我好冷。声音沙哑低沉。她手指上的烟已燃尽。
他卸下她的大包背在自己肩上,然后带她回家,是他们曾经租住的房子。
在老旧四合院里,靠近西墙一个房间,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槐树,有木头的窗棂和房门。
她喜欢的原木的桌子还摆放在窗台的位置,是凉生和她一起在二手市场买回来,上面铺着白色碎花的桌布,清晨的阳光会透过窗子,铺洒在桌面上,映照出斑驳的树影。
他将床上的被子铺展开,然后用电水壶烧热水。他蹲下身为她脱掉球鞋,然后将她光着的冰凉的双脚放到自己的怀抱里暖。
南苏将头斜靠在床头上,轻声唤他,凉生凉生。
他为她脱去宽大的棉衣,露出单薄的海魂衫,他触摸到她后背上耸起的蝴蝶骨。
他想起有一年冬天,她带他翻越学校的高墙,跑到很远的地方看冰灯,走在路上突然下起大雪,她拉着他的手奔跑,穿单薄的外套,扎着的马尾有节奏的甩动。
周末凉生带她回家,暖气让房间的温度很高,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脱掉外套,穿着白色的棉衫,背后隐约可见高耸的蝴蝶骨。
凉生的妈妈为她梳头,将她的长发编成麻花辫垂在胸前。
那一年他们12岁,正读初一。南苏的父母亡故。她由舅舅抚养,已独自度过六年的寄宿生活。
后来的每个周末,凉生都带她回家。
她和他一起在房间里写作业,偶尔她会在中途睡去,散着的头发在闷热的房间被汗水打湿,醒来看见天色暗淡,凉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春天他们会去很远的地方捕蝴蝶,把它们放在透明的玻璃器皿里,看着它们扑闪着晶莹剔透的翅膀。秋天他们一起捡拾漂亮的落叶,并沿着它的脉络写字,然后夹进书页里。有时候他们坐在铁轨边看火车,车轮碾压铁轨发出的巨大声响伴随着摩擦产生的火花。
南苏有时候会问,这庞然大物经过人的身体会怎样?中间有很长的停顿,她轻轻唤凉生,待凉生应了,她说,终有一天我会被这庞然大物带走吧。
南苏十五岁那年秋天辍学离开。她攒了一个夏天的生活费,每天只吃一餐饭,整个夏天没吃过冰棍,换来一张南下的火车票。
凉生站在月台送她,看着她背着大的黑色双肩包裹挟在拥挤的人流中,她转过头唤他,凉生,然后咧开嘴笑。火车开动,他看见她的脸紧贴在窗子上,面部因为挤压而显得扭曲变形。他跟随火车奔跑,大声唤她,南苏,南苏。车轮碾压铁轨发出巨大声响迅速覆盖了他的声音。
再见到南苏那年,是凉生高考之后的暑假,后来他告诉南苏,怕她有一天回来找不到他,便报考了本市的学校。
他们迅速同居,南苏缄口不提这三年的生活,凉生从没有主动问起。
他和她去城南的旧物市场淘弄家具,买下她喜欢的原木桌子和书架,一个雕花衣橱,一个古旧的唱片机和若干旧的书籍。
她表现出对旧物执拗的情怀。
她独自去花市买羊齿植物和吊兰。
他给她买碎花的裙子和细的系带凉鞋。她将裙子拿到巷口的缝纫店熨烫平展挂在雕花衣橱里,凉鞋摆放在简易鞋架显眼的位置。
她习惯穿白色的棉布裙子和球鞋,浓密的头发用黑色的皮筋随意扎起。凉生上课的时候,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书和侍弄她买的羊齿植物。偶尔抽烟。
凉生为她报了夜大,学习平面设计。他骑自行车送她上课,她坐在后座上抱着凉生的腰。有时候会在下课的时候一起去24小时营业的店里,吃一碗小馄饨。看见有推着车子准备回家的糖葫芦摊贩,她跑过去买来两支和凉生分食。
凉生接了学校勤工俭学的项目。周末帮图书馆的阿姨整理书籍或协助学校的水电工维修宿舍坏了的电灯和堵塞的下水道。
夜晚,他们搂抱着挤在小床上睡觉,是房东留下来的,不够两个人平展身体的尺寸。
他整晚将她搂在臂弯里。她的身体始终呈蜷缩的状态,头埋的很低,双腿蜷曲,双臂抱紧放在胸前的位置。
有时候他们做爱,在黑暗中亲吻抚摸,他摸索到她后背高耸的蝴蝶骨。他进入她的身体,她感受到他的颤抖,她搂住他的脖子配合他用力。
他们在一起两年,从未说过我爱你。
南苏再一次离开,只带走简单的换洗衣物和几本旧书,还有凉生送给她的,却一直挂在衣橱里的碎花裙子。
凉生没有搬回学校宿舍,很多时候他躺在黑暗中想念南苏的脸,苍白寡淡,黑的头发散乱,锁骨凌冽。
三个月后,他收到南苏寄来的手写信和照片。她站在一群孩子中间,穿粗麻布的衣裙和球鞋,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搭在胸前,发梢插着白色不知名的花朵,眼神明亮。背景是笼罩在晚霞中的大片原野和泥泞道路。
信封上没有留下地址,只在邮戳上显示出贵州的模糊字样。
这是凉生了解的南苏。瘦小身体包裹着执拗的野性,与这世界始终存在隔阂,像野草一样生长蔓延。
凉生毕业那年,父母劝他搬回家里住,被他拒绝,他始终一个人住在留有南苏旧物的房间里。
南苏再次回来已经是凉生毕业一年后,学金融专业的他这一年考取了银行系统的职位。
他在初秋的一天中午,见到分别三年的南苏。她散着及腰的长发,皮肤有长久接触紫外线留下的晒斑和粗大毛孔。穿亚麻的裙子和一双绣花的圆口鞋。站在巷子深处的四合院里,阳光很好,槐树叶子的影子覆盖在她的亚麻裙子上。
她走过来拥抱他。他说,你回来就好,南苏。
领第一个月薪水那天,他带她去家具市场买床,需要换掉原本那张无法让两个人同时平展的小床。
她提议去城东的集市买喜欢的棉布做成床单和被罩。凉生骑自行车带着她穿行在人头攒动的集市中。她挑了有大朵向日葵的做床单和被套,蓝色波纹的做窗帘门帘,一块白色碎花的用来覆盖原木书桌。
她将买来的棉布拿到巷口的裁缝铺让手工师傅裁剪制作,等待的间隙她给自己点燃一支烟。
凉生去上班的时候,她待在房间里看书和侍弄花草。凉生为她买来电脑,她偶尔会接一些平面设计的工作在家里完成。
她整夜都几乎难以入睡,穿着白色的宽大棉衫光脚在地板上来来回回地走动,不停地喝水和抽烟,偶尔过来抚摸凉生的脸。
偶尔入睡,她习惯蜷缩着身体,紧贴在床的外侧,一只手臂无力的垂挂在床沿下。凉生从背后抱她,她瘦弱的身体几乎没有温度。
她有时会突然歇斯底里地哭泣,坐在地板上,一点一点撕碎书籍和旧照片。长期的失眠和吸食烟草,让她皮肤更加粗糙,黑而浓密的头发遮盖住浮肿的眼睛。
凉生陪她去看医生,诊断为轻度抑郁。需要小剂量服用镇定剂来帮助睡眠。
她再次没有征兆的离开,只给凉生留下简短的字条。
她说,凉生,不要找寻我。
凉生知道,若她不想他找到,他终究是寻不到她的任何痕迹。
他仍旧住在留有南苏旧物的房间里,将她撕碎的书籍和照片小心翼翼的粘起,放置在书架上。
这一次离开,南苏音讯全无。
凉生29岁的这年秋天,遇到了后来迎娶的妻子。是父母家邻居远房的侄女。
她穿着蓝色粗线的针织毛衣,洗的泛白的牛仔裤和白色球鞋,有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和脖子上凌冽的锁骨。
他说,如果你可以接受我的过往,我们结婚吧。
初冬的时候父母为他装修好婚房。他把所有的旧物留存在原来的房间里上了锁。门前的槐树叶子已落尽,树的枝桠萧索地伸向空中。
婚礼定在这一年冬月。
婚礼前一天,他又一次去了那个上锁的房间,许久没有通风的缘故,有轻微的霉味。他用鸡毛掸子轻轻拂去书架上细微的灰尘,将被子拿出来晾晒之后卷起放置,给羊齿植物浇少量的水。他用白色的棉布盖上所有的物件,再次离开。
凉生在自己的婚礼上喝的酩酊大醉。
他在新婚夜,最终又一次见到南苏。他说,我保留这房间的钥匙,并从不曾更换电话号码,我知道终有一天你还会回来。
他没来得及换下婚礼上穿着的衬衣西装,左侧胸口佩戴的新郎标志的花朵耀眼的红。
她再次轻声唤他,凉生凉生。
他为她倒出电水壶的热水泡脚。她斜倚在床头睡着了,他将她轻轻抱起,然后放平在床上,并为她盖好被子。
早晨醒来,他发现自己伏在床沿上睡了整晚。床上已空无一人,被子被平整的展开搁置。
外面天光已亮,太阳的光线被厚厚的积雪映照的格外白亮,透过木头窗棂的玻璃窗照射进来,铺洒在白色碎花的桌布上。
有南苏留下来的简短字条,她说,凉生,不要找寻我,这一别,不再见。
纸条上放有一片风干的红色枫叶,脉络上是凉生稚嫩的笔迹,南苏,这一辈子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凉生记起来,这是12岁的那年冬天,他赠与南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