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文峰塔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回家了。贾樟柯曾经这样形容过自己对故乡的感情。文峰塔就是脐带，连接着漂泊在外的他和记忆深处的故乡，科长的电影里也一直有深深的故乡情怀。今天想和大家聊的这部电影，和他本人一样同样备受争议——《山河故人》。

    片子讲述了山西汾阳县城的沈涛（赵涛饰）一家三代人从1999年到2025年的起起伏伏。这部片子很多人评过，出发点和落脚点也不尽相同。我也是个地地道道的山西人，从情怀方面来说，山西方言一出便立马被它圈粉了。

    所以，今天我们就聊聊故乡吧。当然了，还有符号。

    如果说，在贾樟柯眼里，故乡是文峰塔的话，那么在女主角涛眼里，故乡是关于选择和等待的记忆。

    1999年，4:3的画幅框中三个人：涛、晋生（张译饰）和梁子（梁景东饰）。当时的涛才思敏捷，出口成篇，徘徊在晋生和梁子之间。是代数问题，还是几何问题。涛不止一次问过他俩。其实，这个问题导演表明了他的态度了，如果你留意过场面调度和服装的话。三人同画占位一般都是三角。涛在适婚的年纪，面临至关重要的选择。 在多金霸道的晋生和体贴内敛的梁子之间，她还是选择了晋生。从服装上看，也可看出剧情走向。活力四射的涛身着红色大风衣，一颦一笑都感染到梁子和晋生。梁子内敛低调，偏爱深色。再看晋生。黑皮衣配红衣，似乎有些酷，还有红色德国汽车。这些遥相呼应的道具色彩其实在暗里已经传达给我们选择晋生的信息。于是接下来我们看到了涛的中年岁月。

    2014年，16:9的画幅出现。中年的涛家庭破裂，父亲辞世，儿在他方，旧爱不再，孑生一人。当初的选择就像一纸判决书，宣判了十五年后的孤独的自己。一个女人，不惑之年却要继续寻求余生伴侣。厄雷滚滚，相依为命的老父亲突然辞世，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唯一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回到故乡时，却无法用家乡话沟通。血缘关系之间的陌生比可望不可及的酸楚都要让人无奈。

    2.35：1的画幅将我们带到了2015年。年迈的涛独守故乡，孤独一人。儿子远在澳洲，心系母亲。生活的残酷就在于每个选择都可以直接或者间接影响自己的人生轨迹。

    1999年到2025年，涛一直生活在汾阳这片故土上。年轻时候轻率的选择，泡沫般的幸福，稍纵即逝的婚姻，远在天涯的骨肉，想依靠却无助的处境，以及一辈子的回忆。一个女人，当她老了，回忆里剩下的只有过往的温暖时，太过于悲凉。不是罗拉，无法重来。故乡于她，是文峰塔下的选择与回忆。

                                           家住汾阳龙门地，表里山河留美誉。

                                           文峰塔上升紫气，迈步走向新世纪。

    片尾，她随着记忆起舞。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她用舞姿去回忆他们和她，时过境迁，故乡还是故乡，却物是人非。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再看符号。科长的电影会有意的加入一些有象征意义的事物，这部片子一如既往。醉翁之意不在酒，导演借助符号为我们阐明本意。

    文峰塔。

    对涛来说，文峰塔是她的根。90年代的文峰塔像是年迈的父亲。父亲默默站在涛身后，没有专制，他尊重姑娘心底最自由的选择。你自家考虑好吧，父亲的一句话轻飘飘，却全是担心。文峰塔的顶天立地是父亲的人生经验，父亲隐约感受到涛的婚事欠妥。细看的话，我们也可看出一二。三人乘坐红色的德国轿车路过文峰塔。车内欢声连连，车外道路崎岖。“文峰塔上升紫气”一声刚落，轿车晃荡一声，一个下坡路惊着了车内的三人，这便是父亲的担忧。

    再看10年代，此时的文峰塔是到乐。残缺的家庭使儿子沉默寡言，与母亲的聚少离多使得分外生疏。自己的骨肉无法和自己用家乡话来沟通，可能这才是亲情之间最大的隔阂。子女与母亲的生疏如同文峰塔对时代变迁的恐惧。到乐仰头望涛，文峰塔俯身看着故人的来去，情绪难以表达。

    最后看20年代的文峰塔。涛在片尾肆意舞蹈，此时的文峰塔就是她自己。生命中的任何一个选择都会影响接下来的人生轨迹。涛在最美的时候做了个最自由的决定，选择了当时认为最对的人，最后走出了可以说最糟糕的路子，从此她的一生处于不断的等待和回忆之中。文峰塔就是她自己的一生，回望过去，才发现当时父亲眼中的担忧和儿子远在他乡的孤独。

    再看黄河。

    晋生用最深的套路追涛，咣当一声，撞到了九曲黄河的石碑上。曲折的黄河，暗示了涛在选择晋生之后的人生轨迹。黄河曲折东流，涛坎坷一生。爆破声击碎了冰冻的河流，河水消融，海鸥声起，原来稳定三角关系被打破，几何问题变成了代数问题，从此开始涛颠簸流浪的生活。再看晋生。我们很难说晋生在澳洲的生活就是自己满意的状态，他同样也在用油画《黄河第九道弯》来祭奠自己的家乡。近乡情更怯，晋生用山西老乡会的群来传递着对家乡的牵绊，索性就客死异地，睹物思乡吧。

    最后看钥匙。

    涛给了到乐一副家里的钥匙，到乐像珍藏秘密一样，深深的把钥匙埋在领口。到乐满脸戾气去找父亲找钥匙，“咋又lost了”父亲一口不太标准的山西话反问到。钥匙，打开房门的通行证，只有最亲密的人才配拥有。对钥匙的重视程度可以看出这个人的靠谱程度，很难想象一个隔三差五丢钥匙的人是个对家庭负责的人。

    到乐悄悄珍藏故乡汾阳的家门钥匙，哪怕多少年没再回去过。同时丢弃澳洲家里的钥匙，即便他天天需要回家。他用行动来反抗，表达对现状的不满，对远在北半球母亲的牵挂。牵挂是爱最痛苦的部分，我想，或许疼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爱。到乐将钥匙随身携带，好像下一刻就可以用牵挂打开汾阳县城的家，就能让母亲听到自己的最真的呼喊。这一刻，我们才懂少小离家老大回都是那么幸福。

    最后，还是想说一下科长。他曾说过自己最喜欢的城市是故乡汾阳。他的电影都涉及黄土，涉及大环境之下的小人物。提到贾樟柯，第一反应便是独立电影。地下电影是他的标签。这么多年过去了，当他从《三峡好人》开始转型时，受到了观众和业内人的质疑，批评他丢掉了最原始讲述小人物的初衷，包括这部片子同样是褒贬不一。

    可是没有谁能定义独立电影就一定要是禁片。电影的独立不仅仅是暴戾的言行，还应该是一直关注小人物大主题的初衷。这一点他未曾改变。从最开始的《站台》到《山河故人》，他用恰当的方式来继续自己电影路。这部片子表象上迎合了市场和观众，因为它最起码能公开上映了。但是主题依旧犀利，一针见血。他含蓄的将纪录片精神带到了剧情片中，始终不忘现实主义的初衷。

    “到这部电影，觉得社会发展已经那么快了，我们在匆匆赶路的时候，不应该忽视了生活中最基础的情感”，贾樟柯这么评价它。

   《Go west》响起，海鸥飞翔在海面之上。涛孑然一身，无伴侣，无旧爱，无骨肉，翩跹在文峰塔之下。值得注意的是，片子是个开放式的结局。我们仿佛看到到乐越过澳洲，乘着海鸥，一路飞回来看母亲。晨曦掠过海面，他的钥匙在海风中独舞，一直往前飞，跨过文峰塔，与母亲共同起舞在黄土之上，追回当初父亲不在母亲身边的岁月。到乐从脖子上取下大门的钥匙，搀扶着母亲走过大厅，走到厨房，去吃母亲留的唯一一个麦穗饺子。汾阳县城里，文峰塔之下，母亲手抚年迈的狗，给到乐讲述上个世纪末的事。

    他最终回来了。